代娣一走,家里没人做饭,平时只我和青子两人的话,能凑合着吃些,补习班几个汉子的胃口,那得是满汉全席,所以没人做饭。
他们也只好省下烟酒钱,买些零食充饥,或者煮点白米饭就着咸菜吃了。
连日没人煮饭,他们也疑惑问,阿姨和叔叔去哪儿了。我本想回答,青子却先夺了发言权说,都加班去了。
痰盂不解问,加班加得人影儿都没了,之前怎么不加呢,这家里也太凄凉了吧,没叔叔阿姨的热情招待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李东九对着痰盂的脑袋弹了一个镚儿说,何不食肉糜,你这个富家子弟哪里懂我们小老百姓的苦,我爸妈也天天加班。
末了,几个男子汉拍拍胸脯说,绝对不麻烦我们,他们吃啥都行,不吃也行。
晚上,我翘起二郎腿看书的时候,打量一眼在书桌前入魔学习的青子,也发问了。你妈生病的事怎么不跟他们说,他们肯定会去看人。
青子不冷不热说,不关你的事,我妈好着呢。
我就床倒立给脑子冲冲血,将血气沉住,免得与她拌嘴。不过是依着代娣那病,送给她的福利,让让她罢了。
这一次月考,大家基本有了进步。比起以前,李东九虽然没全部及格,进步也算明显。唯独光头越补越退后了,他原先考试瞎蒙的话,还能考点分数出来,这一回认真了,考下来的分数反倒连几分的都有,令我们没忍住给笑了。
轮流看了他的卷子后,痰盂惊叹我滴个娘啊;子弹头试问,是不是作弊给填错顺序了;李东九拍拍他肩膀,请他节哀顺变。
其实光头的努力,我们全看在眼里,也不得其解。
光头一脸茫然搓着自己的脑袋,反反复复地搓,看起来焦躁极了。他骂起自己来也够狠,纳闷儿道:“作个鸟弊,我打起一百分精神做得卷子,还以为能拿个进步奖大满贯什么的,考成这样我也想抽抽我自己,这什么脑子啊,他娘的我有潜在小儿麻痹症吧,专麻痹了大脑,我不是天生蠢,就是脑瘫潜伏期过了,鉴定完毕。”
他做老油条那么多年,头一次有了羞耻心,也是稀奇。
他们抿嘴忍着笑意,独我拍桌大胆直笑,光头眼神幽怨看过来以后,我渐渐收住了笑,讪讪道:“我高兴自己进步了,没笑你呢,不好意思哈。”
对于光头来说,我们这群没人性的禽兽里,只有徐学姐是个正常人。青子宽慰光头:读书差没什么,可笑的是只要你读书差,别人就觉得你什么都差。可悲的是连你自己也这么觉得,不要有这样的心理包袱,最怕的是你从此一蹶不振,世界这么大,能选择的机会有很多。只要努力了,尽全力了,就不应该鄙视自己,总会有适合你的位置。学一样东西,不可能每个人都达到标准,那样的话,社会上就不会有各种各样的分工了。
青子上完一小节心理课,沮丧的光头果然好多了,不仅好多了,还为了一件芝麻大点的事跟子弹头在厨房吵得令人哭笑不得。
此日小商店方便面缺货,只有三包,两人共吃一包,喝完汤勉强有了饱感。子弹头和光头一起吃一份,光头起初还不吃呢,语气委屈地讲自己考得差没胃口,见子弹头没安慰他,撑头望一望厨房,最后又打招呼说,把汤留下就成了。
子弹头在厨房吃得汗流满脸,吸面的时候还呼着热气摇一摇头,热得扯一扯领子,他不去拍方便面广告,那真是遗憾了。他吃得有滋有味儿,忘了给光头留汤,于是二人便在厨房吵得天翻地覆。
光头一捶菜板说:“我他娘让你给我留口汤,你给我喝得一滴不剩,我就喝口方便面汤,我容易吗我?你连汤都不给我留一口,我操.你试卷。”
“嚷嚷啥呀,你不是没胃口嘛,这下又急了,装得真像,我还真以为你是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呢。”子弹头指一下垃圾桶里超力伊面的袋子说:“那桶里的几个调料包没挤完不是,捡起来丢碗里泡一泡,不就又有汤了吗?”
“你捡起来,先舔一口给我看看啊。”
“爱泡不泡,不泡拉到,磨磨唧唧,哪像个爷们儿,想吃就捡起来呗,谁笑你,这屋里谁没吃过地上捡起来的东西。”
“那是地上吗?那是垃圾桶!你喝完我方便面汤还这么理直气壮,找打呢!”
“你有种打啊,来啊。”
两个缺心眼吵着吵着险些打起来,为了一口方便面汤。我等捂额,不忍卒观。最后还是李东九下楼跑远路重新买一包方便面回来,那无形的硝烟战火才彻底结束。
有时候一直学习压抑到了极限,我会借由下楼运动四处走走。八喜在上兴趣班,不知该去哪儿时,我一转身晃去了医院。
病房里淡蓝的薄帘子没拉上,明晃晃的日头悉数照了来,床上那妇人眯着眼睛倚枕打盹儿,她头上戴了一顶看起来挺暖和的灰帽子,身上也穿得很厚实,外形臃肿一坨,可仍旧看得出来她消瘦许多,颧骨也微微有了。
我过去抬手要拉上窗帘子,背后响起了她飘渺的声音,“我冷,要晒太阳,谢谢你了。”
她说话的同时,我已蹲下去在墙根处东翻西翻,那些来探望的人带来了些水果和牛奶,也有可能是我爹买的。我捡起苹果放裤腿上将就擦了擦,张嘴咬了满口果肉,含糊不清地说:“谁说我要拉窗帘了,我就是过来找东西吃的,别以为我来看你,煮饭婆不在,啥吃的都没有,我知道你这里肯定有吃的。”
“就算是来吃东西的,我也算你来看我。”她说话的声音比平时轻了好多,似乎没劲儿。我嚼着嘴里的果肉险些没听出来她说的是什么。“你亲女儿顾着学习都没来,以为我是观世音啊。”
“西西也是我的女儿,我调皮可爱的小女儿。”她从不和我生气,已老的眉眼依旧那样温柔,如果我是一尊雪娃娃,她看我的眼神大概能将我看化。
我受不了那样的目光,先别开了视线,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抖着腿逍遥地吃苹果。她动作缓慢地理帽子,我一晃眼好像发现了什么,便上前拨开了一点她的帽子。她帽子里的模样,我看呆了,“你...你怎么变成光头了。”
她憨憨地笑了笑,云淡风轻道:“医生说,化疗要掉头发,索性剃干净了好,化疗结束以后,头发又会长出来的,不担心。”
“噢。”我想收回手时,代娣动作终于快了点,恰好握住了我的手,她将我的手放于肚前摩挲轻抚。她的手不光滑,也不算太粗糙,冰凉得我打了个寒战,她的手便微微松开了,我却忘了将手收回来。
代娣又握住了我的手摸啊摸,也理了理我耳边的细发,“我想多看看你,以后多来坐坐,好吗?”
我不置可否,“那青子呢?你为什么不要她来看你。”
“不想耽搁她,她看见我,会伤心起来,学习要分心。”
“那你就可以耽搁我吗?”
“你不是不会为我伤心吗?我会伤心就行了,再说西西很聪明,很坚强,青子呀,她容易被情绪影响,是个小傻瓜,十年寒窗苦读,我这个做妈的,不能让她毁于一时的消沉。”她一下又一下摩挲着我的手,连带我的手也一起冷了。
代娣好像累了,她缓缓地往后靠,慢慢陷入浅睡。我爹为了治她的病,花了好多钱,起先还有些埋怨她,现在看着她,似乎埋怨不了了。
我走之前,把她的手放进了棉被里,洗了一个苹果搁在柜子上,还揣走一半苹果和几盒牛奶。回去分给大家的时候,他们问我哪儿来的,我一时哑了,青子也看着我。
我舔舔嘴说,路上遇到个帅哥送给我的。
李东九咬了一口我发的苹果,喝一口抢来的牛奶说,是盲人吧。
他们贱兮兮地哄笑,子弹头还问我是不是遇上搞促销的,见人家帅才买的。
我起身要将苹果抢回来,他们纷纷变了一副哈巴狗的模样讨好我。光头早看他们不顺眼了,因此帮腔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道理还不懂啊?人家西西一定是看我心情不好又没吃饱,才出去买来宽慰我的,你们一个个自作多情什么啊,沾了我的光,还死不要脸说人家姑娘,毛病,得治。”
李东九狠狠咬着苹果,一眼横了过去,眼里杀气隐隐浮现,说话的语气充满了威胁的味道,“你说什么呢?来来来,再说一遍。”
“不敢。”光头就这么怂了,事关老大威严,不敢造次。
“她钛铝合金眼才看得上你。”
“是是是,看不上我。”
果然,他老大还是他老大。
我在外面闲逛的时候,偶尔会逛去医院捞些吃的。代娣喜欢拉着我的手说说话,她说了多次教我好好上学的话。她讲,以后不说什么有没有出息,给别人看的不算数,重要的是摆在你面前的路,就像河流汇入大海,你的选择会多起来。不同的角度其实也都丰富多彩,做人要谦虚,不能瞧不起人,你懂的,别人未必懂,别人懂的,你也未必懂,都是不一样的。
我算是明白青子随了谁,她们母女说话,大同小异。
我有时去医院的事,青子也知道,于是她将手机从我爹那里要了回来,塞给了我,请求道:“你去医院的时候,把手机给我妈,让她打家里的电话来,你跟她说我知道错了。”
青子在我这里一贯会做人,塞了点小钱给我作跑路费,才敢请我帮忙。去医院时,代娣一见了我便笑眯眯的,我将手机搜出来漫不经心地扔给她,埋怨道:“别又以为我是来看你的,青子给了我跑路费让我给你送手机来的,她说她没错,让你打电话给家里的座机,真是,你一个人生病,影响所有人,害得我经常跑过来找吃的,累都累死了,遇到你,我就变成牛了。”
我的话从来不太好听,她一笑而过,不与我计较什么。只要我一说不是来看你的,她总固执地说:“你只要踏进这个门,我就算你是来看我的。”
她垂眼看了看碎屏手机,呢喃道:“这孩子是没错的,这么多年难得犟我一次,像你了。”
我皱眉,不耐烦地撺掇她,“还不打电话呆着干嘛,等着归西啊,我不做徒劳事,别等我白跑一趟。”
“晾晾她,暂时不打。”代娣将手机小心放到了枕头底下,然后又开始拉着我的手说话,给我讲了她那一辈经历过的许多事,也不生硬灌输道理,只平平淡淡地讲故事。
她从生为女娃娃起,在封建农村里似乎一步错,步步错,以致头一次的婚姻也是错的,那其实也不算婚姻,只是长辈们自私的面子买卖,令她成为生活的娼妇。她喜欢上学,家里人却不肯给她机会,机会都是混账弟弟的;她想做解放的女人,前夫却扼杀了她的权利,压迫她做牛做马,不服从,非打即骂。
所以她不顾一切逃出来了,那些看似有情却无情的枷锁,必得挣脱,才能成人。可以不恨,但不能不远离那样的环境,否则葬送的是自己珍贵的一生,她来到这个世上,怎能没活过呢。
她说着,也念起他们微薄的那点儿好......
我不曾了解过她,只有在她生病的那段时间。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个有思想的博爱女性,不同于市井上与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大妈,不同于目不识丁却自以为是的无知泼妇,也不同于我那位生性薄凉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