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他们学习起来带上了真心。
由子弹头带头请教光头物理,互相不耻下问,每个人至少有一些强项科目,青子不在的时候,他们私下也进行互补。其中偏科最严重的,便属李东九了,他偏到只有语文一门课能看。
他们一起帮助李东九,轮番给他讲不同科目的题,自身也不知不觉努力起来。有时候为了教李东九,还得自己将问题给琢磨透了,想出一个最简单的法子令他懂。
连我也交出了精华笔记分享给他们,那初三的笔记我暂且用不上,搁着发霉,不如给那群猪学生当饲料下下饭。
初三的群体大些,只我一人是初二的,青子渐渐顾不上我了,通常给他们讲完课,才轮到我。我将会的作业大致填好,剩余的空,她便能迅速讲完,再顾自己。其实,我看出来了,青子喜欢这样的氛围,她教人学习,比自己学习还兴致昂昂。那几个二流子融洽学习,也着实令我悄悄掉了下巴,我是纳罕的,总以为他们不会坚持下去,迟早散光光,会像八喜那样找理由溜走。
李东九征求我们意见,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他说小学时候田径赛训练那会儿,体育老师总放张震岳的歌给他听,因此一听张震岳的歌便有努力的劲儿。他在家做家务的时候,也会放。
经过我们的同意,他将自家的磁带机给带来了,一边学习一边放歌。最先放的是张震岳新出的爱之初体验,节奏欢快,使气氛松活,但是他单曲循环播放了许久,我们全体成员都快听吐了,联手强烈抗议,他才换了歌。
我们还津津乐道地说,毁掉一首歌,就请它单曲循环。
李东九呢,每次抱着磁带机来,抱着磁带机走,活像一个抱着砖头跑来跑去的智障,形象堪忧。楼下大妈还以为他是推销产品的,问他磁带机多少钱咧。
放学和周末总会来那么一票人,家里的伙食一下子就变大了,有些供应不足,不仅隔夜菜没了,一锅饭每次被饿鬼挖得干干净净。光头特喜欢吃最下面那一层锅巴,将巴在锅底的米饭刮得一粒不剩,再捏成饭团子,蘸上黄豆酱吃得津津有味。
家里热热闹闹的,孩子们全凑一起努力学习,我家大人都很欣忭,做饭变着花样,也买些花生糖果备在大盘子里。我爹还专门回了一趟乡下向爷爷讨菜讨米,自家种的东西,吃着踏实安心,也不费钱。
爷爷拿来种菜的那亩地原是村里隔壁孤寡老头子的。我记忆里那老头子是个父母早亡的驼背鳏夫,膝下一子早年溺水夭折,妻子病故,未续弦,此后无儿无女,是村子里远近闻名的天煞孤星。没有人愿意亲近他,他也不和谁来往,捡捡破烂,种种庄稼为生。
他种的那点菜拿到镇上卖,勉强维持生活,过得何止拮据,日子紧巴巴的,有上顿没下顿,还担心收成。爷爷因此常请他来家里吃饭,他脸皮薄,来过两三次,摆摆手不肯再来啦,等庄稼有点微薄的收成后,还不忘给我们家送来了点蔬菜。
我和他早年也是有点渊源的。
从前在乡下,只要一听见敲得叮叮当当的吆喝声,就知道是挑着扁担卖麦芽糖的来了,我常常跑出去追着卖糖的撵。小时候我极其蛮不讲理,会拦着卖糖的老汉理直气壮说,我没钱,但是我想吃你的糖。
人家早前也给过我甜头,我一尝到甜头不得了啦,比粘苍蝇的胶纸还粘人,他遇上我真真是甩不掉的,他无奈讲自己是做生意的,家里一大票人要养。既然给过了我好处,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做人要讲究脸皮。
我还是坦坦荡荡说,我没钱,我就要吃你的糖。
我恶劣拦着那老汉,还在地上撒泼打滚。他哭笑不得说,他再也不来我们村子敲铁啦,遇上奶娃娃恶霸,打不得,赶不走。
我撅嘴含着拇指,眼神渴望地望着箩筐里的麦芽糖,老汉往哪儿走,我就赖皮拦到哪儿。直到路过的驼背鳏夫瞧见了,便从松紧裤里翻出一个补丁袋,他嵌了泥巴的瘦手哆嗦掏出皱到不成样的一毛钱,默默给我买了麦芽糖,双方才就此别过。
后来,村里发了一场小洪水,驼背鳏夫的那亩地不幸被淹完,精疲力尽忙活数月,辛辛苦苦种好的庄稼眼见快成熟了,一下子全毁于一旦,颗粒无收。他又气又急,大拍膝盖狠狠地踏脚哭,他佝偻着本已驼背的身子抹老眼上的泪,夜里还干嚎了大半宿。
平时最烦人吵我睡觉,但是那天晚上年幼的我翻来覆去,没有一点恼意,只听得难受,心上好像被他飘飘忽忽哭哑的呜咽声咬了一下又一下,他的呜咽像锯齿尖锐的小牙似的,咬得我睡不着觉。那夜忽就想起了爷爷讲起从前做佃户时说过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驼背鳏夫的呜咽声扰了人,村里有人便骂他,老不死的,鬼嚎什么!克娘老子,克妻儿,连老天都不要你好过!你怎么还不去死!
驼背鳏夫的声音忽然哭大一阵子,渐渐才收住了。
当时,我爬下床光着脚丫子出了门,摸黑在院子里搬起了一块到大不小的石头,先扔石头过墙,再费力翻矮墙过去,神不知鬼不觉砸了那户人家的窗户,便逃之夭夭了。
夜里那持续时长的干嚎声,周边人都听见了,我爷爷担心驼背鳏夫,第二早用红布包了些钱要去雪中送炭,爷爷去前,我将自己攒下的几毛零花钱也一起交了,算是还了驼背鳏夫的麦芽糖钱。
爷爷去后敲门半天没人应,他一边喊着人,一边自作主张推开了老门,却见那驼背鳏夫在堂屋的梁上挂了粗绳自缢了。
鳏夫的背驼了大半辈子,死时竟然直了许多,他那张黑黄透青的面容,与他生前惶惶不安的模样比,安详了,踏实了。
是我缠着爷爷,爷爷才讲给我听的。
鳏夫死了后,那亩地被村里曾经的佃户买了下来,钱么,我爷爷用来请镇上的木匠给鳏夫置办了一口棺材。鳏夫终于死了以后,村里人才没那么冷淡了,大家也出力帮着欢天喜地办了这场丧事。我的记忆可不会骗我,想起驼背鳏夫,那欢天喜地的办丧场面便浮现在脑海里,他们打牌的,吃酒的,乐呵有肉的,小孩子撒欢四处跑的,看起来可不欢天喜地?
没人为鳏夫哭丧,只有我爷爷和爹的沉默,大爹小爹们的叹息,以及静看事态的我。
那亩地里种出来的粮食,家族里除了我们家,都不爱吃,老嫌晦气,也相信天煞孤星那一套说辞,惟有我爷爷和我爹不信,踏踏实实吃上了十来年。
天灾人祸向来不可挡,天道不公谁奈何得了。那些晦气似乎染到了外人身上去。夜里,我摸黑出来上厕所,撞见一团人影蜷在沙发上低声痛吟,吓得我瞌睡全醒,仔细一看那是个老女人。我没好气骂道:“你干嘛啊?人不人鬼不鬼的,半夜三更装什么神,吓死我了。”
代娣环抱住前头揉了揉,不好意思笑道:“就是***疼。”
我嘲笑哼哼的,“你该不会要生二胎了吧?当心被抓去做人流。”
她没理会我的玩笑话,叫我赶紧去睡,别冷着了。我大姨妈来前,那处也会胀痛,便骂骂咧咧道:“大姨妈来了就喝红糖水啊,在这里干坐喊疼有什么用,你也真娇贵,能有那么疼么。”
“疼,以前也没有这样疼,针刺一样。”她继续揉着松垮的***,慢慢走回了屋。
后头有天我和青子一起回家,同时跨入门便撞见我爹在给代娣揉胸,我们眼睛一睁,都替他俩感到害臊,纷纷退出去躲避开了。
他们也忙收拾动作,做好正经。
我倒面不改色,心里仿佛被小金箍棒给套住了,隐隐收缩,一阵儿一阵儿的,不是滋味儿。青子不仅红了脸,耳根子也像是抹了热乎的鲜血被烧得通红,好像干腌臜事的人是她本人一样。
我们面面相觑,一个冷脸,一个热脸。她拉着我想下楼去,我稳住没动,这时我爹也寻过来了,他尴尬地解释,“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那里痛,我就...就帮她...她最近痛得睡不着觉。”
我撞开他进了门,“痛就去看医生啊,我又不是院长能拨医生过来给她看。”
两人已围到了代娣身边嘘寒问暖。代娣说,不想花钱,挨过来就好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爹焦虑地拍了拍腿,“你们看她,死犟,还说西西脾气犟,我倒想带她去看医生,她死活不去,你俩劝劝,疼着也不是个办法呀。”
青子自然得劝她妈,我能说什么好话?冷嘲热讽少不了。代娣坚持说,要攒钱给我们上大学,不应该花的钱,怎么能乱用。
没过多久,她断断续续发了低烧,脸色也苍白,抵不住身体上的疼痛折磨,终还是松了口,同意去医院看病了。
我爹带她去看病的那天,我们在上学,晚上回来的时候没看见代娣的影子。青子问起来,我爹说,代娣要住一段时间的院,不是什么大病,良性的,要做个小手术把胸里的东西取出来就好了,术后得在医院慢慢修养。
青子还是担心,想连夜去看看。爹说,这么晚了,别去打扰生病的人,人已经睡下了。
但是爹背地里找上了我,他如实与我说了,代娣患了乳腺癌,病看得迟,有些严重。他叫我好好对待她俩,就算依着那病,怜惜她们母女也好。
病症的情况,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同青子说,这也是代娣的态度。因为上学的原因,隔了几天我们才去医院看了看代娣,她气色看起来不差,也令青子放心了些。我们走前,代娣给青子立了一个规矩,不能频繁来看她,最好不来看,以免耽搁了学业,这里有护士,我爹下班也第一时间来她这里,没什么好操心的。
青子低头不答应。病后的代娣脾气不小,发了一通火,情绪激动地批评青子,她和我爹辛辛苦苦这些年,家里成绩最有希望的就是青子,如果有半点差池,她不活了!也不治病了!她把青子从农村里带出来是为了什么?!
最后告诫青子,别忘了娘给你取得名字!要做知青!
代娣罕见这样咄咄逼人,青子为了安抚病人,仅仅是口头上答应了。
她后来还是三天两头去看代娣,代娣只能唉声叹气,直到一天,她旷课去照顾人,嘴硬道:“可以不念书,可以无功无名,但病母床前不能没有孝子。”
代娣当即气得拔了针,拿起扫帚头第一次打她,她也不躲不闪,惹得代娣抽抽搭搭地哭。
代娣罚青子跪在地上认错后,还拖着病痛的身体粗鲁拉她回学校。
也不知代娣还跟青子说了些什么严重的话,那天她回来后,眼睛通红,反倒专心念书了,并说高考以后再去服侍代娣,这之前请我多去看看人。
那天的情况是我爹讲给我听的,听说青子还跑去问医生代娣的情况,幸好我爹早先给医院打过招呼,医生和护士也一起骗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