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部被摔成蜘蛛网屏的手机,最终的结局还是被青子上交了,她顶了罪主动去认错,说没拿稳摔的,兆头看起来实在不好,于是请当家的镇压晦气,代为保管。
而我,在李东九和其他人维护我自尊心的情况下,重新投入到了补课中。
我能想象青子是怎样在背后同情我,怎样透露手机事件给李东九听,怎样善良讨论安抚我。他们也许自诩完美,轻轻松松联手消除了我面子上的问题,真是拥有伟大美丽的人格,皆大欢喜。
该死的我不由自主配合了。
要不是连八喜也一起拉我再入补课阵营中,我的确只想潇洒自己的。光头呀,痰盂呀,子弹头呀,也被李东九鼓动得一起加入知青补课营里来了。
他做出的行为使自己仿佛变得高尚,事实上他仍然在玩弄光阴。他补课时,一面答应青子提出的任何问题,一面毫无改变听天书。
我有意暴露的嗤笑,他仿佛也明白,我们短暂的目光对视里,他没有丝毫羞愧和悔意,在意义上与从前一样,不存在有无丧志这回事。
当学习氛围被青子带起来,我也渐渐融入了。除了八喜走了走过场,没过几天借口学习特长,溜得比谁都快。要青子做她师父,她心里是百般不愿意的,只不过给了李东九一个面子,才来混个开头。
光头他们一贯听从李东九的话,老老实实参与了补课。光头还傻乎乎挠头笑说,免费的小老师,真好,不担心白费。他爸妈想给他投资补课,在老师那里补过一段时间,见他依旧愚钝不进步,又费钱,最后家庭拮据的原因,还是给放弃了。
子弹头成绩中等,与我一样,偏科又不上心,既然被东哥叫来补课,他算是随波逐流的,叫学习就学,叫玩就玩,能打架一定帮。
至于痰盂,与其说他尊敬女生,倒不如说是怕,怕接触,我同他说过好几次话,他无措到没敢正眼看我;我之前与他搭过肩膀,他耳朵红到我还以为他有眼光看上了我,后来八喜和他近一些的时候,他也这么红耳朵。令我失望了一下。或许因为无措,痰盂才迁就女生很多,因此青子当小老师的时候,他大多从了吩咐,看起来也是认真学习了的。
李东九说对女生过敏,我看他明明是冒认了痰盂的敏感。
大家伙的学习氛围,就是如此来的。
这样的氛围来之凑合,自然也散得快些,头目都不那么专心,他们也专心不起劲儿。几次补课下来,光头就先开始急躁了,“都到这后头了,还有什么补头,弄得我浑身不自在,读书有啥用啊,坐牢一样,磨灭天性,我班上那些成绩好的,鼻孔朝天,老看不起人,就这逼样,你信不信出了社会,不是给人弯腰拍屁,就是眼光高得挑三拣四,谦虚做人的比老子头发还少。”
子弹头也颇有微词,“人家学习好的,就是有底气瞧不起我们,我有回交作业之前,找我们班那个学习好的请教,人家讲着题,可劲儿嘲笑我拐不过弯,我不懂才问他嘛,他就是那副,你这个不懂,那个不懂,我不想跟你打交道,干脆把作业扔给我抄,我干他妹的,什么东西。”
痰盂也说:“徐学姐,是我遇到为数不多的,不会瞧不起人的好学生,她尊重我们,又给我们上心教学,我就没好意思白听课,就...就那么学了下,给...给人姑娘面子。”
说起这里,他们倒是一致附和李东九眼光好,不停地夸那大姑娘有多好,有多把人当人看。我的存在感急速降低,低到我从他们眼里看不见自己了。
等他们的话题又转回读书有什么用、好学生怎么狗眼看人低时。我将头脑里最先浮现的一句话,慢悠悠道出,“不读书的人,会嘲笑别人读过书;白读书的人,会嘲笑别人没读过书。”又补充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光头迷茫了,转不过弯来,听得迷糊。“你这咬文嚼字的,我怎么没听明白,前面还懂,后面啥呀。”
子弹头最先领悟过来,他拍了拍光头的脑袋,一本正经揶揄道:“白瞎一个秃子,人家还以为你多用功,用功到头顶光秃秃。”
因为这话题,我才知道光头是懒,懒得洗头,索性将头发剃到几乎没有,每天早上用洗脸帕一抹一擦,就光亮亮的。
痰盂一起打趣人说,把光头文质彬彬打扮一下,吃得胖一点,就像领导样了。
我们轮番把光头的光头开了一遍玩笑,他自己也笑,还给自己算命说,以后有了大肚腩,戴个眼镜,喊他妈做一套中山装,好好混一混,说不定就能当领导了。
我心中既然秉持自己没白读书,起码读了点书,便耐心给光头详细说了通俗点的意思,忍住了第一时间想鄙夷他没听懂那话的冲动。我要是瞧不起他,不也像某些成绩拔尖的,初有点学识,便自觉高人一等了吗?
光头明白了我的意思后,也不好意思再说,读书有啥用,而是正儿八经地问我,读书的价值。
我一下也答不上来,我虽不喜欢上学,看书也还是愿意的,从里面品尝了诸多人生。学校里的学习枯燥乏味,我才没动力,能快乐并亲身感到有实际价值的,则令我主动。从前青子教我看书,我左右扭头说不看,某天无事可做,我不经意翻到了一本引人入胜的名著,才在书堆里面选了些爱看的,最后没得看了,反而心痒痒,将其余不感兴趣的也翻了翻打发时间。
光头那问题后来是青子指了指自己脑门告诉他:看过的书会忘,体验过的感觉始终融在这里,它们教会我思考,开阔我眼界,让我不至于从别人的七嘴八舌里慌了神,也不至于因为对方何等身份说了话,而质疑自己的选择。多歧为贵,不取苟同,好好过完这一生足够了。
那句多歧为贵,不取苟同,语文倒数的光头没能明白,青子以平等姿态为他解释。她并诚心说,每个人的价值是不一样的,弱项、强项各不同,我其实不善于交际,以后我有交际的问题,也请教你们,到时候你们可不要瞧不起我,不耻下问是好品质。
哈,他们好像忽然有了看书的兴趣,但对于任务般枯燥的学习,虽愿意再坐一阵子牢,仍不温不火。
光头私下撞撞我肩膀说,别说,你跟你姐还真有点儿像,书看得多的人,没白读书的人,谈吐就是不俗,让人舒服,这哪儿还不善于交际,谦虚过头了啊。
我使足了力将光头从桌角上撞下去,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她才是你姐呢,她是你全家的姐,像你的大光头,眼睛瞎,我就是我。”
越同光头熟了,他越不容易生气,还贱贱地说:“我就一个表妹,不过不是光头,是短发男人婆。”
子弹头搁了笔,眼睛轱辘往上一转,挖苦道:“什么时候骂人,要把徐学姐推出去给人做姐了,你们俩真有趣,都挺贱的,怪不得关系好。”
李东九也推了下我脑门儿说:“姑娘家,真不斯文,我还说你看书多,总得来说,是不一样的,没想到,还是个蛮小姐,你就适合做地主的女儿,知青就是被你欺负的才女西施。”
我捏紧笔杆子,在作业本上戳穿了几个洞。青子见我情绪不妙便做和事佬夸我,夸了几个点,也再夸不出什么话了。什么我刀子嘴豆腐心,知道护人,很有骨气之类的屁话。
我想好了措辞,才不卑不亢回敬他,“读了书就一定要斯文吗?没看见那些斯文败类是怎么装模作样的吗?眼皮子真浅,看人家女生入得了眼就是西施,西施多着呢,反正看不上你,我蛮小姐我快活,我不为规矩而活,你管得着吗你,五十八笑百步,跟个天皇太君身边的翻译官一样,护什么主呢,大清和小日本儿早退了。”
李东九简直要被我一连串话气得内伤,他忍了忍,抚头认栽,“得,你肚子里墨水比我多,我说不过你。”
他们是尊敬青子多一些,可同我的关系到底最熟络,也明白我。见我偏到一边去一下又一下戳本子,都给我台阶下,笼统的意思就是,各人的活法不同,没所谓的标准,好不好自己知道。
他们这群人虽然混,但是比有些木讷学习或死读书的人通透,不爱钻心眼,不怎么计较得失,也是真义气,不止是光会打架。
补课期间,我在休息的空子里,既不能短暂痛快玩,又不想一直腻味学习,造成闲来无事,便仔细了些观察他们。学习上除了青子,他们以子弹头为首,子弹头讲题也不差许多,他正经起来,也要恨铁不成钢的唾沫横飞大骂李东九。
李东九有时伏低做小,有时端起老大架子狠狠拍他子弹头,他们两位时常互换角色,到底谁脾气大谁气焰小傻傻分不清了。
我好像又从李东九神情里看到了什么,他并非完全不学习,间接性学一学,突然兴趣,突然无味,叫我看了捉摸不透。
那时候,青子也开始做人生启明路灯了。她淡淡瞥一眼纠结的李东九,开始娓娓道来:中考考到一个好的高中,学习氛围好,总比去差点的高中跟心不在焉的同学一起学习好。在好的环境里,也会激励你上进努力,在差的环境里,对于自制力不好的人来说,就像温水煮青蛙。既然来补课了,却又恍恍惚惚,神思不在,就是想太多。这条路在你人生里是失不可再得的一次机会,起码努力一次,失败了也无愧于己,总比将来一次次去后悔要坦然。
如果志不在此,早些去铺别的路,找到自己的精准位置;如果想学,别浪费了日子。优柔寡断,不可取。
李东九整个人怔了一怔,缓缓的,似乎下定决心似的点了一个重重的头。这时,其余几个也不由自主点了点头,神情愣愣的,渐渐回味那一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