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子擦泪回房,雷厉风行地收拾行李。
我不用进房间,就知道她一定哭红了眼睛,哭红了鼻子,胡乱将衣服塞到了箱子里。她是个动不动红眼的人,却不会哭出声。
她拖着行李出来,将钥匙砸到了我身上,痛快一走了之了。而我坐在地上,抱着头深深感到无力,我一想到爹那张嘴,也不想活了。
我鬼使神差爬到了阳台上,要是我离世了,爹一定不会又把错误全怪到我身上。可是我上去站了不过尔尔几十秒,便头眼眩晕,哆哆嗦嗦打颤栗,且四肢发凉冒冷汗,以是脚一软又爬了下来。“阿门,吓死我了!”
我靠墙真实地哭了,就没有容易点儿的死法吗??我假使要寻死,也得是体面一点儿的方式,不能丑,不能痛苦,不能粉身碎骨,不能七窍流血。可是,没钱买安眠药。依我这出息,寻死又不敢,活又不想活,想了想祸害遗千年,我如故等着老死吧。
随意处理了伤口,我在忐忑不安中,等待夜幕降临,等待我爹那位死神的到来。却半点没想过找青子回来,我甚至冷漠无情的希望,与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她,这一次走了,别再回来了。这样我爹便不用负担昂贵的学费,即使我挨一顿打,也算值了。
她这段时间对这个家没有归属感,这时候才真正开始觉得自己是外人,对我也是低到了尘埃里,她越是这样的态度我也越控制不住要得寸进尺。
我搓搓头,停止那些乱糟糟的想法,在屋里来来回回焦躁踱步,连晚饭也没胃口吃。直至门口发出开门的响动,我瞬间化身为运动健将大跳几步跃到沙发上正襟危坐,几秒里,我又赶紧换了个放松的动作。
爹进来换了鞋,他张望几下黑黢黢的屋里,问我们吃饭了没。
我捂一捂饿扁的肚子,老实说道:“没呢。”
“叫你们不用等我吃饭,真是不听,不过你俩今天运气好咯。”爹的胡茬嘴微微一咧,将藏在背后的油纸神神秘秘拿了出来,他缓缓打开有些渗油的油纸,夸张地吸了一口气味儿,笑眯眯道:“我今儿割了一只脆皮烤鸭,原想割一半的,想到我儿子的胃口大,你要是吃起来,咱家那小棉袄就没得吃了,索性心一横,买了整整一只。”
咕噜~
鼻上闻到了沁胃的香味儿,我那着急的肚皮不由叫了两声。我与爹如出一撤的咧嘴笑了,正略急地起身准备跟着烤鸭走,他忽然问道:“青子呢,在屋里看书吗?快去叫她出来一起吃,我今儿喝几口烧酒,小小的享受一下。”
我半起的身躯一凝,遂缓慢坐下了,又懒懒侧躺在沙发上,故作淡然地说:“她啊,她……你猜她怎么着了?”
我神神秘秘的态度,果然引起了爹的求知欲,他望一望房间那处,凑上来将手放在耳朵上仔细地听,“她怎么啦?是不是有……。”
我嘿嘿一拍大腿,惊喜地说道:“她离家出走了!!”我寻思这样松活点气氛,他至少不会气得失去理智,真把我给抽一顿。可是,我见他表情预料般令人大气不敢出,便声若蚊蝇道:“她搬了行李就走了,这个家太穷了,可能她就不想呆了。”
爹自然没信我胡诌的话,他不紧不慢脱下外套,粗暴地砸我身上来,大发雷霆地骂道:“你这个兔崽子,说谎也编得像样点吧!我看,准儿又是你把人家当灰姑娘欺负了!!你这个不成材的东西,什么都不精,使唤人家最强!!”
“得得得,我的错,全是我的错,我活着就是个错。”我心如死水时,忽然也没那样怕了,也强装豁达唱起了瞎编的歌,“错错错~全是我的错~一辈子都是我的错~我活着就是个错~”
他老人家捞起外套又凶巴巴地往我脑袋上猛抽,一连抽了好几下,也呼呼喘气地骂,“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我又悠悠地唱:“错错错~全是东西的错~一辈子是东西~无论如何都是错~”
他便也不自讨苦吃了,强忍着我,收起了更年期脾气,严肃地询问我青子的下落。
我翻白眼说,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爹伸出弯得有些畸形的食指,在空中抖着点了点,指着我说:“你态度不端正,我再也没法忍你这恶祖宗了!”于是,他东张张,西望望,瞄准墙角里一样卫生工具,大步流星上去毛躁提起那扫把,翻了一个头使起尾部的棍子杀气腾腾朝我袭击而来。
我心惊胆战在沙发上跳来躲去,他打不到我便誓不罢休,撵着光脚逃窜的我满屋子跑,非得我答应一起去找青子为止,才作罢。
我死活不答应,嚷嚷着他打死我,我也不答应。
他追累了,气喘吁吁也放弃了,打不到我,他也只能将扫把折断发泄一下火气。
爹重新穿鞋和外套的时候,我发牢骚说:“人家好着呢,肯定跟谢良旌吃香喝辣去了,我们这穷舍本来就放不下她那尊大佛,人家良旌家的水晶宫才是她该呆的地方。”
他指着我,声色俱厉道:“你给老子闭嘴!!”
他越叫我闭嘴,我说得越厉害。
爹出门前,我摇着蒲扇,一边抬袖擦汗,一边喊住了他,“等等。”
他竟真顿住脚回头望了望我,我接着发牢骚,“她啊本来就没良心,她有良心她会不想你就走了吗,你在这儿瞎担心,她不是在良旌那边胡吃海喝,也有可能在芊芊那边白吃白喝。”
“你叫我等等,就是说风凉话啊??老子还以为你要一起去!算了算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坏东西,爹以后也不指望你了!我就指望青子给我尽孝,给我收尸。”
我不假思索道“是啊,你指望她就行了,既然指望她,还瞎操心什么,她在外面呆不下去,迟早回来求着我们,你何必……。”
他没听完我的话,摔门直接走了。他一向爱护家里的任何一样家具,关门从来都是慢而轻的,扫把什么也轻拿轻放,看来他今天被气得不轻。
我被迫在屋里运动一场,饥肠辘辘的肚子又开始叫了,我眼睛散发热度地盯向桌上油纸包着的脆皮烤鸭,不禁砸了咂嘴,但我还是想等爹回来一起吃。
我阖眼借睡觉抵抗食瘾,可因为实在饿得慌,我那不争气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得没完没了。想起爹从早到晚没休息过,晚饭也没吃,我便忍着不吃,顶多喝点水充充饥。
胃里一旦有了饱感,便昏昏欲睡,我在沙发上东歪西倒打瞌睡,终于被翘首以盼的门的吱呀声给扰醒了,我连忙蘸了蘸杯里的水擦擦嘴,又精神满满地端坐起来看电视。
稍微用余光一望,两人都一脸疲惫不堪地回来了。青子从爹手里接过行李,将它推进来的时候,我出来挤兑她了。
“哟,灰姑娘回来了。”我手放在裤兜里,流气地走上前,拽得不行地凑近她,扯扯嘴阴郁而嚣张地说道:“可是怎么办呢,恶毒妹妹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呢。”
啊!
爹恨恨一拍我光洁油腻的额头,我头因力往后仰,这一拍令我整个人险些摔倒。我才站稳想要搓搓额头,爹又死掐起我的脸皮,批评道:“混账东西,跟你妈的德行一模一样,不愧是母女,你学起她的坏简直无师自通!”
我和爹畅叫扬疾拼口舌,屋里全是我们叽里呱啦的嘈杂吵闹声。这时候,青子走到我肩侧停顿下来说:“这个家里的顶梁柱是爹不是你,我回来是因为操劳的父亲,与你无关。”
言罢,她回屋不慌不忙整理衣物去了。
我扯起嗓子说话给她听,“某些人,还真是将自己的白吃白喝说得冠冕堂皇。”
爹一凶我,我也躲回房里去了。等他们在客厅其乐融融吃饭吃酒,我却胀着气没去吃,心里又恨不得把那只烤鸭连骨头也一起吞了。我想,他们总该会为我留点儿烤鸭的,可是第二天早上我搓搓手在厨房里翻来翻去,连一个鸭骨头都没找着。
他们竟待我如此,以是我更恨他们了。
连日来,我与他们都不曾说话,他们也不与我说,那对父女有彼此就足够了,我倒更像是死了妈继来的孩子,依旧一个人没心没肺活着。
他们有了变化。青子不帮我收衣服了,不帮我预习功课了,早上也不喊我吃饭了。爹加班回来,买了什么好吃的,只同青子乐乐陶陶分享,他虽然也留给我吃些,只是不动声色留在那儿。我一点儿不稀罕了,任他们留的是山珍海味还是残羹冷炙,是金还是银,我一次也没动。
青子在人生中极少能放松休息的暑期彻底结束,她拖着一大箱行李去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我们也没能和好,她不屑于来修缮关系,我也懒得多看她一眼。
不过,她走前的那一晚,我挨不住好奇,悄悄翻了翻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以为她当初的志愿或许会填医学专业,万万没有没想到她填了警校,她读警校是非常出人意料的。
青子从没有提起过关于这方面的想法,整个人的形象也不符合威严干练的警察,她竟然就闷声不吭填了警校!
晚上,我咋咋呼呼跑去问爹知不知道青子上了警校。他喝着烧酒,悠闲夹起一颗油炸花生米抛入了嘴里,淡淡然道:“有什么好惊讶,青子认为警察很强壮,聪明,富有正义感,集齐一身冷静的智慧,可以保护人们,当然愿意为人民服务。”
我笑了,“就她那软虫样,不被小偷吓死都算不错了。”
爹据理力争,“对待家人是要软,对待外人她肯定硬气,她忍让你的那份心你懂个求。她啊,是个好孩子,为了减轻我负担,就申请了银行贷款上大学,说以后边兼职边读书,出来以后用工资还贷款。”他哀伤的神情渐渐没了,变脸比翻书还快,转了话锋骂道:“你这小王八羔子,我看你将来能上个什么大学,不,我就盼你把高中读完,我就谢天谢地、谢阿门、谢佛祖、谢东皇太一了。”
他愈这样夸青子来灭我的气势,我便愈火冒三丈,脾气一上来又同他斗嘴。
他突然一问:“你不是还在胀气,不跟我们说话吗?”
“啊,我忘了。”这副白痴的样子连自己也受不了,忘了便忘了,为什么要说出来降低自己的气势呢??!
我转身捶墙,抓狂对它拳打脚踢。
爹在一旁笑得精神奕奕,如同活捉猎物的老狐狸。他问,那你有没有能力超越青子呢?
我说谎向来不打草稿,吹牛什么的手到擒来,便大放厥词立誓:我超越青子那根本就不用费力,我这些年混吃混喝不就是为了给她一个面子么?我一用心,连自己都怕,爹,你给我等着。
出口的话极其耳熟,想起九哥我恍然大悟了,我一定是下一个九哥。
原来,爹等得便是我这句你给我等着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