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他在我的注视下醒来,他说:
“纤儿,我今天可以不与颉王决斗。”
我心中微微一动,却又没惊起什么波澜,我知道,他还有下半句没有说完。
“我们现在就走,离开王庭,离开草原。我刚才做了个梦,我很少有梦的,我梦见我们一起远走天边,像两只鹰儿一样飞着,没人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我淡淡摇头,眼神十分空洞,这张脸看了一夜,现在却觉得十分陌生,仿佛不是大汗,而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脸——可是明明已经数清了他有多少根胡须。
他脸上微蕴了一层怒,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郁:
“你还是放不下他?”
我淡淡的笑了,脸色苍白,浑身无力:
“你真的会走么?”
他不会走的,他所说的,不过是一个梦,不过是要我回答的一个答案,我是要走,但不能跟他一起。
大汗被我说中心事,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又似不甘心,言道:
“我可以把汗位让给颉王,如何走不得?”
我的眼神怔滞着,可是心中却像洞悉一切一般,看着他,不用再躲避与隐瞒,反而踏实些:
“我赌你不会走,除了死去,你不可能离开汗位。”
大汗面上的阴色更重,有些恼怒,言道:
“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醒过!”
见我不语,又满面怜惜的抱住我,我一动不动的任由他抱着后背,听他说:
“我不会输给咄苾的,更何况,我说过,除非我死,绝不会放手。”
他的手颤了一颤,我直觉中,感觉到他有一种不自信的感觉。咄苾是他的强敌,二人难分上下。比赛场上有族长,有众人,他们只能点到为止,或许分出高低,或许两人打平,但事后,不管是谁输谁赢,咄苾都不会罢休,这一点,他比我更加清楚。
心中有些难受,我从没想到,有一天他们兄弟会因了我而要拼出个你死我活,若悲剧发生,我便是草原的罪人。
天蒙蒙亮,我心中已打定主意,离开这里,离开草原,在他们比武的时候,悄然离开,无论谁输谁赢,当他们看不到我时,我相信,他们还可以做好兄弟。
大汗看不出我的心思,我的脸上只有漠然,虽然我记不起前事,但这一生的悲凉却清晰得映在心中,以前的我,不会比现在好到哪里去,可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应该更容易看淡世事,整个心也就跟着木然起来,分不出喜悲。
丽君一早便送来了早饭,大块的牛肉,热腾腾的羊奶,那略带着腥腻的热气弥漫在空中,隔开了丽君含满笑意的脸,那么的不真实。
“大汗,今日还要养足力气比赛,先吃些东西吧。纤儿姐姐不喜吃这些,我另备了糕点与米粥。”
她的声音很自然,动作也很自然,自然到让我感觉有一丝做作,虽然她与平日并无异样。
大汗出去用早饭,我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我的东西。
唯有那块暖玉——我紧紧握在手心,只觉得这偌大的草原,属于我的东西就只有它了。
银伽不明白我的心思,一早便探头探脑,想早些去看比赛,狗儿却是觉察到了什么,见我沉着脸,加之昨晚的事,他没敢问,但却一步也不离的紧跟着。
可是,一切都已来不及,我注定无法离开草原,在这个冷得滴水成冰的清晨,我没有等到大汗离去比赛,反而等来了咄苾。
他阴沉着脸,立在门口,昨晚之事,绝对逃不脱他的眼睛。
大汗与咄苾面对面站着,一个面上微露得色与愧疚,一个眼神蕴满了挑衅。
两个人静默对峙的时间,足有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我也怔怔立着,不知怎样才能打破这僵持的气氛。
许久,丽君带了给我做的糕点赶来,淡淡扫了我一眼,又不着痕迹的离开,对大汗与咄苾道:
“还没到决斗的时辰呢,大汗与颉王倒先较上劲了。”
她故作轻松的语气,掩饰不住她内心的慌乱,只是没有人注意到罢了。
依旧是静,静得除了丽君细碎的脚步声,再没有任何一丝声息。但是这样沉静的背后,却蕴藏着惊涛骇浪,或许短暂的沉静过去,将是最为猛烈的狂风暴雨,火山喷发。
可是我只想让他们赶快离去,那样我也好脱身。
“王兄,今天是我们兄弟第一次交手,也会是最后一次。”终于是咄苾率先打破了沉寂得令人窒息的平静,他用最为狠厉的语气掩饰着他内心的痛苦与犹豫。
是的,以前的他们,都是同心协力,联手面对强敌,这是他们第一次以敌人的身份相见。
“你真的决定了么?”大汗回头看我一眼,眼神中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愫,对咄苾说话的语气却是冷硬无比,像是在回应咄苾的狠厉。
我明白,他所说的决定,便是决一死战,也就是今天的两个人,只能有一个人可以活到明天。心中一痛,想出口相劝,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想着等我走后,派人去通知他们,或许还能在最后的关头,挽回他们这个错误的决定。
但是已经迟了,咄苾已经手提弯刀,朝着大汗走来,我惊了一惊,捂住了唇,我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了。
原本以为他们会在比赛场地里决斗,那样有众多的围观群众与族长,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大汗与颉王拼死,大概他们两个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才决定在比赛开始之前,结束这场战斗。
大汗也拔出了弯刀,寒光凛然,这种阵势,任谁也无法劝开。我本以为自己心中已是漠然,但却忍不住满心不祥的预感,于是前行两步,想试着劝解。
大汗微微皱了一下眉,沉声吩咐道:
“把所有人拉开,三丈之内,不允许有任何人!”
立刻有侍卫上前,把院子围成一个圈,两名侍婢朝我恭敬一礼,言道:
“娘娘请回房!”
语气不容置疑,我刚要冲过去,却被她们不由分说的架起双臂,送至房内,两人口中道:“得罪娘娘了!”
于是又不由分说的把我与丽君、狗儿锁在了房内。
“不,放我出去!”我惊慌喊道。
可是无人应声,丽君走到我的身后,劝道:
“纤儿姐姐,大汗的命令是无人敢违抗的。”
我知道,我现在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徒劳,他们两个的关系已经无法缓解,再看丽君,她缓缓走向房内唯一的一扇小窗,眼神有一丝痛苦的茫然,却又似早就料到会如此一般。
我也踱步过去,与她并列而立,现在的丽君,变化太大,已与以前大不相同,变得我一点都看不懂。
“丽君,你早猜到了这样对不对?”我木然问道。
丽君一动不动,眼神依旧盯着外面的两人,答道:
“不是猜,本就是我安排的。”
我心内有些讶异,随即便恢复了平静,冷笑两声,言道:
“果然是你。”
我早该猜到是她,如果不是她,咄苾如何能一大早就知道大汗留宿在我这里?如果不是她,以咄苾的直肠子,如何会想到把这场决斗提前进行?因为当着众人的面,他们没有办法达到死战的目的,而且还很有可能引起草原大乱,给突厥带来无尽的麻烦。
丽君惨淡一笑,苍白的面色中带着决绝,她说:
“我也是为了整个草原的安宁。”
不知为何,总觉眼前的丽君太过虚伪,明明这一切都是她在推波助澜,大汗与颉王才会逼到自杀残杀这一步,可是好笑的是,她竟然说是为了草原的安宁。
“恐怕是为了你复隋的梦吧。”我一语猜中她的心思,大汗绝不会拿众勇士的性命去报一个根本不值得去报的仇,去复一个不可能匡复的王朝,所以她恨大汗。
但是咄苾就一定会如她所愿么?我不知道她与咄苾之间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难道她协议的筹码是我么?难怪前几****会力劝我与咄苾和好,却是抱了这样的居心。
但是——她如何能肯定,赢的一定是咄苾?假如咄苾输了,她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纤儿姐姐比刚刚醒来时聪明多了。”丽君冷漠一笑,语气中却含满了自嘲。
我明白她的心中,亦是无比悲凉的,一个女人,如果欲望过多过大,就必须使出非常的手段,还要有足够的狠毒,否则难成大事。
心中隐隐觉得,此事还有我更加不解之处,却也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你就这么肯定谁会输,谁会赢?”我看着已经做出决斗架式的兄弟二人,眼睛一眨不眨,口中问道。
“这场决斗没有输赢,你就看着吧。”从丽君的侧面,我看到她的双眸蕴上了一层薄雾,她也是痛惜的,不愿的,只可惜她的心结无法打开。
是的,这场比赛没有输赢,失败的下场或许会是死,但胜的一方一定会更加的痛苦,甚至会终生在愧疚中痛不欲生。我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恐惧,无论他们谁赢了,这种弑杀手足的仇恨都会落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我无法阻止这一切,想逃避,脚却移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汗与咄苾相互瞪着血红的双眼,杀机必现。
但两人相同的是,在那寒光闪闪下,双眸之中皆存了一份不忍,一份不甘,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他们都是矛盾的。
或许,这一丝矛盾能令他们手下留情,毕竟是一奶同胞,没有谁会真正的想杀死对方,他们之间没有仇恨,只有争夺。
咄苾首先出招,一个腾跃,弯刀直劈大汗面门。大汗轻移脚步,躲过这一劈,随即举起如月芽一般的弯刀,凌厉的横扫过去,脚下也不闲着,用力踢向咄苾的腿。
上下夹击下,咄苾并没有选择避开,而是微微移腿,躲过身下的袭击,上面用刀接住大汗的一击。
两把宝刀发出“锃”的一声响,白光闪了一闪,两人均是一震,各自后退两步。
第一招,两人打平了。
大汗站稳之后,立刻抡起弯刀,直击咄苾的丹田要害,咄苾不敢怠慢,把弯刀抡得呼呼生风,只能看到一片光影,笼罩在咄苾的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