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汗难分虚实,只得抽回刺出去的刀,使了一招力劈华山,从上而下直劈下来,力道之凶悍见所未见,我看到丽君神色一变,而我自己的心也揪紧了。
咄苾自然不会束手待毙,反而把刀抡得更快,如同闪电一般,一道白光直逼头顶,两股力道再次撞击,转瞬之间,两把宝刀击起的白光如雪落纷纷,却又转眼不见。
而那“当”的一声脆响,却直冲众人耳膜。
咄苾趁着大汗未立稳之际,以闪电之速逼来,大汗闪转腾挪避开。
两人的刀法均是精绝之极,此攻彼守,此守彼攻,片刻功夫,便已对了十几招。
众人眼睛早已看得发直,大汗与咄苾交手,也是这些侍卫们首次看到,且是这般的精彩。
高手过招,自然是招招不让,令人难辩虚实,二十几招下来,咄苾依旧面色不改,而大汗,却眉头一紧,似是有些不妥。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觉他的双眼闪过一道寒光,朝我的方向看来,但那寒光却是射向丽君的。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样一个不着痕迹的眼神,唯有丽君面色微变,双手绞着一块帕子,却又很快松开,似是给自己鼓劲一般,强撑着回视大汗。
大汗一瞥之后,又把目光移至我的脸上,不知为何,我总觉他的眼神有些悲怆,像是在决别。但也不过是转瞬之间,又见他飞身跃起,猛然发力,倒像是拼尽全身力气一般。
弯刀寒光凛冽,带着嗖嗖的风声,招招直逼咄苾要害。
见大汗力道刚劲,咄苾微一吃惊,连忙避开锋芒,彻骨的寒风中,大汗的额头挤出了几滴汗,脸色煞白,我暗暗吃惊,不过几十招而已,大汗怎么会支持不住?
咄苾转身过去,并未看到大汗的不妥,举刀斜身劈来,众人都以为大汗能够接住咄苾这一刀,但万没料到的是,咄苾的刀直击大汗胸膛,大汗却一点反应都没。
距得近了,咄苾方发现大汗的不对劲,但是刀已劈出,收之不及,“噗”的一声,饶是咄苾收去了七八分力道,但那弯刀依旧刺进了大汗的胸膛,鲜血喷溅而出。
咄苾双目圆睁,看着手中的弯刀,鲜血凛凛,滴在地上,瞬间化作血冰,再看一脸痛苦,躺在地上的大汗,不由得惊叫一声:“王兄!”
扔掉弯刀,咄苾扑了过去,抱起大汗,喊道:
“快!快去请圣女!”
大汗略略摇摇头,勉强支撑着身体,喘息道:
“不,不用了,圣女可救病,但不能救命……”
咄苾满脸的急切与痛悔,坚强的汉子第一次流出了眼泪:
“刚刚那一招平庸之极,你明明可以躲开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躲?!”
大汗的唇边挂着一抹凄凉,努力的侧头朝我们看来,我早已惊得呆住,而丽君,唇边挂着一抹冷笑,眼神中却尽是痛苦。
我冲到门边,有侍卫自觉的打开房门,我走过去,看着这个在几个时辰前还睡在我枕畔的霸道男人,如今却是遍身鲜血,奄奄一息。
“我避不开……避不开……三弟,兄要去了,纤儿……好好待纤儿……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娶她……现在,她是你的了……”
大汗拼尽全力,声音依旧微弱,鲜血染红了他的躯体,刚才还充满不甘的脸上,此刻却挂着一丝坦然与轻松。
在我蹲下身子的时候,大汗的眼睛看着我,那样的依依不舍,充满了决别的凄凉。
他的手微微一伸,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丽君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的走到了我的身后,眼睛直勾勾盯着大汗,爱、恨、怨、愧,多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她的眼神却空洞无物,就那样怔怔的看着。
大汗抬头看到丽君时,面上起了一丝怒意,仿佛回光返照,他拼尽余力断断续续道:
“本汗……中了你的……暗算……你休想……破坏草原……”
咄苾十分诧异的看一眼丽君,但心内的悲痛令他暂时无法理智的思考,他不明白大汗眼中的恨意,心中已被愧疚悔恨填满。
“王兄,你不能死!你活着!我再也不与你抢纤儿了,你起来,杀了我吧!”
看着大汗渐渐涣散的眼神,咄苾的嘴唇抽搐着,极力忍着巨大的伤悲,抱紧了大汗渐渐冷去的躯体。
“王叔——比赛就要开始了,你们怎么还没到——”什钵苾冲过拦阻的侍卫,冲进了院门,在看到这一幕时,顿时惊呆了。
“王叔,王叔!三王叔,大汗王叔他怎么了?怎么了?!”什钵苾看着被鲜血染红的大汗,惊慌失措的抓着咄苾的胳膊大声问道。
“什钵苾……王叔去了……你以后听话……”
大汗的喘息越来越重,却越来越短促,用尽力气,声音依旧微弱得只有近身之人才能听到:
“什钵苾……继位可汗……”
交待完后事,大汗浑身一僵,眼睛依旧睁着,可是却再也没了呼吸。
已经死去的他,滞茫却略带留恋的眼神却落在我的身上,我心内一颤,这样的眼神太过熟悉,仿佛前生便已见过!巨大的不安笼罩了身心,仿佛头顶一个闪电,一幅幅熟悉的画面快速却清晰的映入脑中。
“王兄……”咄苾的声音响彻草原,带着悲凉,带着愧悔,带着无法释怀的痛苦。
“不,王叔,什钵苾已经没有了父汗,不能再失去你!我不要当可汗,不要,王叔,你醒醒!”
这个才十几岁的少年,两年前亲身经过父亲之死,如今连最宠爱他的王叔也离他而去,心中的悲痛更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但是咄苾的悔恨与什钵苾的悲痛再也无法挽回大汗的生命,我听到他们悲声痛哭,以及什钵苾的咆哮:
“你,为什么要杀死大汗王叔?!”
他的拳头雨点般砸在咄苾的身上,咄苾一动不动,任由什钵苾出够了气,伏在大汗的尸身上放声痛苦。
泪水与血水凝结在一起,很快便结了冰,大汗身上的鲜血也已经流尽,我听到丽君空洞的声音:
“颉王,大汗是暴病而亡,突厥不可一日无主,就趁着今天所有人都来到王庭,请族长宣布下一任可汗吧。”
什钵苾怨恨的瞪着丽君,双眼通红,伸手一指丽君与我,激动道:
“是你们,都是你们害死了王叔!现在还要说王叔是暴病,你安的什么心?!”
他们的声音在耳边响着,清晰的印入脑中,但是我的大脑已做不出任何反应,我的思绪通过那遍地的鲜血,与那双至死仍睁着的眼睛回到了久远的记忆之中。
“什钵苾王子,这是大汗与颉王公平的决斗,在突厥,决斗中死的人是不需要别人负责的,你难道不明白?说大汗暴病,于突厥子民有利!”丽君的声音透着冰冷,一直冷到什钵苾的心里。
身为草原的一员,他自然明白这个规矩,赢者是英雄,输者却只能蒙羞,死了也许是一种解脱。
咄苾面色纠结着痛苦,回头对丽君道:
“王兄终究是死在我的刀下,听候王后发落!大汗临终前已把汗位传给什钵苾,就请族长带了新可汗,去当众宣布吧。”
丽君微一皱眉,她心中虽也悲痛,但却十分理智,这一切都是她设的局,咄苾恐怕不知道,大汗并不是躲不过他的那一刀,而是中了丽君的暗算,早上的饮食中,一定有鬼,只是如今,根本没有半分证据。
“不行!什钵苾还是个孩子!由他继位,如何服众?”丽君断然拒绝,言道。
什钵苾根本不理会咄苾与丽君的争执,他取出一件长长的虎皮罩袍,盖在大汗的身上,跪在旁边,痛哭不止,对于立谁为可汗,漠不关心。
“但是王兄遗命不可违!”咄苾像是赎罪一般,坚持道。
谁都知道,草原上的规矩不同中原,强者为尊,谁为突厥贡献大,就最有资格做可汗。
丽君没有说话,面对死者,她心内总是愧疚难安的罢。
随后,出出进进的许多人影在我面前晃动,他们商议着各种事情,作为王后与草原最尊贵的颉王,他们两个自然是全场的主角。
外面的局面有些混乱,看在我的眼中,却是倍加的熟悉,我在这样混乱的人群中一步步后退,没有人注意到我。
他们抬走了大汗的尸身,几个时辰前他热情如火,粗重的喘息犹在耳畔,而现在,他体若寒冰,并且永远也不会再醒来了。我以为我会恨他,夺走了我即将到手的幸福,可是面对他的突然死去,我的眼中盈满了泪水。
我退得愈远,便觉那一地的鲜血倍加红得刺目,红得压抑,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我抬起头,想摆脱那重枷锁的桎梏。
抬头上望,远方有连绵的群山,下面是一片枯黄的颜色,顶上是终年不化的积雪,雪山与白云连接在一起,一片惨白,分不清是真是幻。
重山阻隔,中原距草原何止千万里?但我的思绪,却如有闪电般的速度,跨越群山,跨越草原,跨越千山万水,飞向江都的行宫。
记忆也如根根刺骨的钢针,刺入我的脑中。
恍惚眼前,出现了同样的场景,只不过,那里温暖如春,风景如画,大殿更是巍峨富丽。两个男人的厮杀,有一个把长剑刺入另一人的胸膛,鲜血漫溢,那一抹明黄被染成暗红,杨广的眼神亦是至死未能闭上,那样的滞茫,带着对人世的眷恋。
我记起了,那便是大隋的天子,我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