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给费约,费约似乎正在开会,建议莫铭报警。再打110,对方一听是鱼嘴坪态度有微妙的变化,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问得莫铭火冒三丈,干脆挂掉电话,想了会儿又按下手机键:
“姜教授有没有空?旦教授在鱼嘴坪遇到危险了,去不去?”
“去,现在就去!你到学校门口接我!”姜则忠果断地说,根本不问什么危险。
这才是真爱,患难之际见真情。
两人会合后,莫铭边开车边把与旦越蓝通电话时的情况说了一遍。姜则忠又惊又怕,说幸好这会儿打电话,不然鱼嘴坪那种鬼地方出大事也没人知道。
联系跟在旦越蓝后面的几位研究生,说是都在学校上课,说今天早上旦教授在拓片里发现个重要线索,来不及组织他人便独自赶去现场查验。
“太性急了,太……太草率了!”姜则忠连连顿足,“鱼嘴坪又不是超市商场想去就去,必须遵循野外考察不得低于三人的规定嘛……能不能再快点?”
莫铭嘴角含笑:“上次追捕绑匪你可要求越慢越好的。”
“唉,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姜则忠急得额头上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
“实话实说,你到底喜不喜欢旦教授?”
姜则忠沉默半晌,道:“都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我呢,有家庭,有孩子,谈情说爱早离我们十万八千里。”
“爱可以放在心里。”
“既然放在心里,为何要告诉你?”
莫铭哈哈大笑:“其实我早知道答案,这样问不过是试探你的反应,用你的测谎术语说叫‘基本设定’。”
“什么意思?”姜则忠警觉地问。
莫铭凝神开过一道山坎,道:“关于林依依测谎,你的仪器有没有出错?”
他问得很有技巧,不说姜则忠在其过程中做了手脚,而将矛头直指仪器上。
姜则忠是何等人,自然明白莫铭话中所指,断然道:“绝对不会!当天我一共替十七个女孩做了测谎,标准是统一的。”
“测谎数据和分析资料都入档了?”
“这是行业惯例,档案至少保存十五年。”
“当事人可以申请调阅吗?”
姜则忠一笑:“恐怕是你想调阅吧?告诉你,没门儿!测谎档案属于当事人隐私,按规定只有委托人有权提出重新核实,其他任何人不得申请,包括律师。”
“委托人章浩勤死了,因此林依依的测谎档案除了姜教授无人能见。”
“嗯,即使作为研究资料用于教学、科研,也必须隐掉当事人的名字,从这个意义讲你的说法不错。”
莫铭放慢速度,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实验室失窃的两大捆测谎档案中就有林依依,才导致你那天情绪失常,因为林依依的测谎数据根本经不起推敲,对不对?”
姜则忠微微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你隐瞒了什么?”莫铭索性停下车步步紧逼。
“我……”姜则忠支吾了半天陡然回过神,挥舞双臂吼道,“有话回头再说,先去救人!”
再次上路两人都不说话,车里一片沉寂。约四十分钟后抵达仙林山脚,前方全是崎岖不平的山路,于是弃车步行,径直向鱼嘴坪方向前进。
轶城政府对是否开发仙林山始终举棋不定,既想拓展旅游资源,深度发展山区林业、绿色食品、山间度假别墅等房地产,又惧于庞大的资金投入。有专家做过测算,单修一条打通仙林前后山的栈道就要三个亿,还不包括水、电、气等各项配套工程,这是开发前期费用;后期还有宣传费用,仙林山是座默默无名的小山,需要往电视台砸广告,让文人绞尽脑汁造名人逸事、神鬼传说、历史典故,整个包装工程又得几个亿。至于能不能成功招商,有无游客前来都是未知数。十多亿的投入对县级市的小城来说不啻于天文数字,一旦搞砸了意味十多万人口将背上沉重的财政包袱。因此历任政府在此问题上反反复复,具有开拓精神、喜欢冒险的市长,会设法拉几个赞助商进山敲敲打打;谨慎小心、推行保守线路的市长则一票否决,坚决绕开这个无底洞。几十年下来只有前山修了七八里石阶路,其他的地方则是荆棘密布、杂草丛生,没有一条像样的路。
气喘吁吁地爬到梅子岭,两人汗流浃背,腿像灌了铅似的几乎迈不开,而距离鱼嘴坪还有一半路程。
莫铭狠狠地擦了把汗,喘息道:“真佩服旦教授,动辄往山里跑,轻松得好像遛弯儿似的,我们该加强锻炼了。”
“要不是为了学术研究谁没事到鱼嘴坪闲逛?”姜则忠痛心疾首,“搞研究的都是这样,看到哪怕一丝希望就玩命干,浑然忘了现实世界,结果呢,辛辛苦苦的成果往往被少数人当作向上的政治资本,其真正意义却被湮没。”
“姜教授看透名利场,不让精心研究的测谎技术为官僚所用,”莫铭信口道,“故而想通过社会的力量实现人生追求。”
姜则忠停下来,一脸郑重地说:“既然你心里总是放不下那件事,我不妨透露一点信息……测谎是浩勤提议的,整个过程也由他亲自把关。林依依是个好女孩……”
说到这儿戛然而止,莫铭等了会儿,歪着头问:“完了?”
“抱歉,目前只能说这么多,我与浩勤签有严格的保密协议,由第三方秘密监督执行,虽然他死了,协议照样有效。”姜则忠谨慎地说。
“别搞得神神秘秘的,说穿了不就是桃代李僵?我已弄到那届东北工业大学机械工程系的毕业照,里面确实有林依依,但不是浩勤的林依依,三岁孩子都看得出分明是两个人,因此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林依依造了假,要么你配合她造假!”
姜则忠一味摇头:“浩勤聘用私家侦探……”
“让私家侦探见鬼吧,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莫铭毫不客气地说,“找个刚毕业的贫穷大学生,许诺她足以隐姓埋名的丰厚条件,然后让另一个人全盘接受其履历,这就是林依依产生的经过!私家侦探能怎么着?有关林依依的身世、学习、求职等等全是真的,除了她本身!她给你多少钱以蒙混过关?五十万?一百万,甚至更多?可惜她转眼间沦为寡妇,有可能在财产诉讼大战中一败涂地,到时候你恐怕要吐回一部分黑心钱吧。”
本以为会激怒姜则忠,谁知他反而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朝天上的悠悠白云看了会儿,继续埋头走路,走了几十米后沉声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绝对不是。你只管全力以赴替林依依讨回她应得的,完成浩勤的遗愿。”
他话中有话。
莫铭脑中灵光一闪,激动地拉住他的袖子道:“难道在林依依的问题上,你与浩勤存在默契?难道林依依造假经过浩勤默许……”
突然间前面几十米远的灌木丛中一阵碎响,一条人影匆匆跑向右侧山谷。
这家伙有可能是在鱼嘴坪与旦越蓝搏斗的人!
莫铭不假思索喝道:“站住!”便手执砍刀追上去。
“穷寇莫追,救人要紧……”
姜则忠担心旦越蓝的安危,另一方面倘若对方真是坏人,荒山野岭里凭他们两个文弱书生恐怕不是对手,弄不好连命都搭进去。然而莫铭一心想抓住对方,哪里听得进去,几分钟后便随那条人影冲入了山谷。
到底年轻些,一岁年龄一岁精力啊。姜则忠无奈地拖着疲惫的身躯跟过去。
山谷里狭窄难行,而且越往深处越窄,山谷口还有四五米宽,几十米后剩下两米多,再往前跑只能容一个人勉强通过,两侧则是滑溜溜高不可攀的山壁,黑压压给人沉重的压抑感。
“不,不要再追了,先去鱼嘴坪救人……”姜则忠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莫铭头也不回道:“快了,我来过这地方,前面是绝路,他逃不了。”
“狗急跳墙,万一他……”
“好汉难敌四拳,再说我还有刀呢。”莫铭示威般晃了晃砍刀,“倘若旦教授遭了毒手,就拿他偿命!”
说话间那人已跑到山谷尽头,再右拐,被扑面而来的水珠泼了一身,定睛看原来是道二十多米高的瀑布挡住去路!
瀑面宽七八米,从断崖上急泻而下,隆隆的水声响彻山谷,下面的水潭则转着无数旋涡。
那人犹犹豫豫地爬到潭边最高的礁石上,茫然地看看瀑布,再看看水潭,缓缓转过身来。莫铭和姜则忠正好拐过弯与他正面相对。
“啊,是你?”姜则忠震惊地指着他。
“你们认识?”莫铭吃惊地问。
“记得我说过夜里帮浩勤做测谎的事?他就是五个人中的一个。”
莫铭仔细打量那人:身穿皱得不成的样子的蓝布工作服,胶底鞋,头发和胡子乱糟糟的,像几个月没打理过,右脸有两道血痕,眼里闪烁着惊恐和绝望。
“哦,他就是右上腭豁两颗牙的,其他四个都死了。”莫铭想了会儿,看着对方大声问,“你的四个同伴怎么死的?章浩勤雇你们干什么?”
那人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显得十分害怕:“不,不关我的事,是他们干的,我只负责望风。”
“望什么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人牙根直打战,这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谁杀了他们四个?”
“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爽快说出来让警察处理,凶手还会缠着你,最终你还是难逃一死!”莫铭警告道。
这句话似乎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那人神经质地笑了几声,含混不清地说了些什么,莫铭竖起耳朵也只听到“反正是死”“我才不管”之类的话,其他均被轰隆隆的水声打散。
“刚才是你在鱼嘴坪?你把那个女教授怎么了?”姜则忠叫道。
那人像没听见,呆呆地站着出神。
“喂!”
姜则忠关心旦越蓝生死,向前跨了一步。那人吓得全身颤抖,挥着手臂喊:“别过来,别……”
脚跟在礁石上一滑,身体后倾,随即在两人惊叫声中掉入水潭。等莫铭急步冲上礁石,那人已不见踪影。
“唉,一个重要的线索没了,”莫铭惆怅地说,“四条人命的命案呢,回去说出来费约要后悔死,谁叫他开什么鸟会,错过破案的最佳良机。”
回想起那天林依依说过的“浩勤反复强调不能让那个人活在世上,要布置人手埋伏在公安局附近,防止那个人自首,还说一旦走漏风声,包括自己在内全部完蛋,谁都保不住”,现在基本可以确定章浩勤就是水坝被炸案的幕后指使。想到这一点,他心里一阵阵酸楚的刺痛。
姜则忠心里头只有旦越蓝,催促道:“快走吧。”
鱼嘴坪位于仙林山北侧,是凸在山体前方的一块低洼地,与白杨江接壤。一个月前白杨江水坝被炸,洪水暴泄,鱼嘴坪首当其冲,临江平地全被淹没,附近山崖也被洪水冲击得遍体鳞伤,包括旦越蓝勘探的明末古墓遗址地标。
“旦教授,旦教授!”
还没到鱼嘴坪,姜则忠便沉不住气大声呼喊起来。由于水坝还没修好,洪水尚未完全退掉,鱼嘴坪一大半淹在水下,剩下的部分基本堆积着淤泥,无处下足。
“旦教授……”
看不到她的身影,姜则忠沮丧得差点哭起来。
突然间山崖上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是姜教授吗?”接着旦越蓝从离地四五米高的突起的石头后面现身,连连挥手。
“太好了,你还活着!”
姜则忠喜极而泣,连忙和莫铭一道将她接到地面上。
与莫铭通电话时她刚到鱼嘴坪,有个黑影猛地从暗处冲出来把她扑倒在地,其相貌、衣着与他们在梅子岭遇到的人一样。起初她以为对方想要性侵,拼死反抗,扭打一阵后感觉并非如此,遂主动询问。那人直截了当地说要钱,要吃的。她便掏出包里的现金、饼干和巧克力,见他眼睛还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好像仍不满足,又主动摘下手表递过去。那人居然说了声“谢谢”,然后匆匆而去。由于担心他去而复返对自己不利,她吃力地爬到山崖上藏身,而且报了警。
扭打中她受了点轻伤,精神也有点萎靡。
“花钱保平安,只要人没事就好。”姜则忠如释重负,“一起回去吧,途中遇到警察说明情况就行了。”
“嗯。”旦越蓝理理额前碎发就走。
“你那位表哥没陪同一起过来?”莫铭问。
她叹了口气:“浩瀚公司适逢多事之秋,连飞扬在内都忙得晕头转向,想想还是不麻烦他了。”
姜则忠埋怨道:“可以叫几个学生陪同,实在不行我也能凑凑数嘛。”
她笑而不语。
莫铭四下张望:“其他……没东西了?”
“东西?”她有些迷惑。
“考古的设备,定位仪、标识、紫外灯、洛阳铲、探针什么的。”
她笑了:“莫律师知识很渊博,这些的确是野外考古常用工具,但鱼嘴坪这边已过了考古探测期,目前要做的是核实、甄别和深度研究,体力劳动少了,主要是脑力劳动。”
“哦。”
莫铭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但提问瞬间她眼中掠过的一丝不自然深深印在他心里。
干律师这一行,就是要在瞬息万变的庭审中准确捕捉对方微妙的表情、情绪变化,继而层层剖析、步步追踪,以掌握诉讼主动权。
显然,旦越蓝的不自然必定有其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