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近两个多小时的谈判——旦越蓝是绵里藏针的女人,外表斯斯文文、温柔敦厚,其实思维缜密,言辞条理分明,进退自如。以莫铭的口才和反应竟然难以取得上风,心里暗叫侥幸:到底知识分子脸皮薄,不想把事情闹到法庭,否则当庭对质也说不过她。
不过她多少感谢莫铭从电话里听到异常就不辞辛苦地赶到鱼嘴坪——他本可以报警后撒手不管,也可以把责任推到110上。另外姜则忠在旁边圆场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不愿在爱慕者面前表现出对金钱的过分执着,因而做了一定程度的让步,同意按一定比例分割仙林别墅产权给林依依。
接下来的难题是什么比例?莫铭要求五五分,旦越蓝以林依依没有办理结婚登记,法律上没有继承权为理由只同意最多三七分,否则诉讼到法院,没准林依依分文都得不到。
“姜教授,你怎么看?”
莫铭说不动她,无奈之下又搬出姜则忠救场。姜则忠的态度却是墙头草,摇摆不定,语气暧昧地说:“大家协商为主,不要伤了和气。”
老狐狸!狡猾透顶!
莫铭暗骂道,不得不绕过这个难啃的骨头切入下一话题:“假设比例确定,旦教授是选择持有别墅还是接受现金补偿?”
“现金补偿,”旦越蓝脱口而出,“浩勤横死在别墅,住进去只有无尽的伤感和恐惧。”
“那好办,因为林女士不想继续留在轶城,要别墅也没用。我会委托房产中介以合适的价格出售……”
“别墅不卖。”
莫铭愣住了,过了半晌才问:“我不明白旦教授的意思,既然您和林女士都不想要别墅,唯一选择不就是出售吗?”
旦越蓝摇摇手指:“不,莫律师忘了我和浩勤的协议,其中规定‘必须双方都认可时才能出售别墅’,换而言之如果我不认可,林依依小姐只能继续持有。”
章浩勤为何签这份莫名其妙又陷阱遍布的协议?真是猪油蒙了脑子吧。
接受现金补偿,又逼迫林依依持有别墅永久居住,旦越蓝是看准了林依依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补偿款,退一步说即使有钱,也没必要换基本上不可能变现的别墅。
林依依需要钱,而不是别墅。仙林别墅对她来说是烫手山芋,不能不要,又不能花钱要。
坐在一边的姜则忠也悟出旦越蓝的用意,连连咂嘴,就是不发表意见。
“嗯,我真忘了,谢谢旦教授提醒。”莫铭脸上笑意如故,“现金补偿按什么价格?买入价还是市场价?”
“市场价。”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莫铭收起笔录:“OK,感谢旦教授配合,今天我们解决了大部分问题,剩下的比例问题,我先与林女士沟通一下,以后有空再打扰旦教授,行不行?”
旦越蓝点点头,临分别前似乎随意地问:“听说章浩扬请了律师准备与林依依打官司?”
莫铭耸耸肩:“双方分歧太大,看来只有诉讼一途。”
不知为何旦越蓝嘴边抹过一丝笑意,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一步步走向圈套时的喜悦。
回去途中莫铭一直在琢磨旦越蓝在鱼嘴坪的不自然,还有临别时的笑意,感觉这位女教授浑身都是谜。
如事先所料,费约听说他们在梅子岭的遭遇后一蹦三尺高,懊恼得差点用头撞墙。
“案情已取得重大进展,就差幸存者这把钥匙!”费约恨恨地说。
轶城公安局向周边县市发出协查通报后,根据反馈的信息,仙林山二十七号地段四具尸体里已有三人确定身份,都是郊区农民,平时在轶城等几个县市打短工,什么都干,在建筑工程队搅拌水泥、扛钢筋,在桥梁工程队清理河道、水下爆破,在厂里当搬运工等等。通过询问走访老板和工友,三名受害者之间并不熟悉,打工的地点也无交集,应该是章浩勤临时纠合的。
有位姓居的受害者的工友反映,一个月前小居曾在工友们面前吹嘘逮到笔大活儿,可能会发点小财。打工仔嘴里的小财是什么概念呢?工友说还真不是小数,因为临走前两天小居特别大方,请工友们喝了两顿酒,加起来花掉四百多元,另外他还换了部新诺基亚手机,八百多元,大概是拿到的订金吧。
小居口风很紧,心里能藏住事儿,这笔大活儿究竟是什么,在哪儿做,帮谁做,即便喝醉的情况下都不肯泄露一点点,只说活儿还算轻松,时间也不长,顶多十天还回来和弟兄们一起干活。不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再也没看到他。
另两位受害者小陈和小邝平时沉默寡言,整天不是干活就是睡觉,极少与工友们交流,周围没有谈得来的朋友,加之工程队流动性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除了老板微微有些诧异他们没要工钱就离开之外,根本无人察觉。
费约的推论是:章浩勤以非常隐秘的方式高价雇佣小居等人做了桩见不得人的事,事后又杀他们灭口;梅子岭那人因为担任望风角色侥幸躲过一劫,为了讨个说法或者借此向章浩勤勒索,那人暗地纠缠,在未取得成效后毒死了章浩勤;他自知罪孽深重,从此游荡在仙林山深处。
“直线思维,很多疑点仍然解释不通。”莫铭批驳道,“首先三氯钾嗪铵这种新药岂是民工能懂又能搞到手的?其次那天夜里我差点挨的一枪怎么回事?还有我家、姜教授实验室失窃,以及你亲自参与的飞车追捕行动,那伙绑匪跟农民工不是一码事吧?”
费约挠挠头强词夺理:“不排除其中夹杂着蒋克维、毕高等人与章浩勤之间的明争暗斗,那些属于支线,不影响主要脉络。”
“冤案通常就这样产生的。费副队长,要不是我经常在法庭上替你把把关,整个轶城一年不知道要有多少桩冤假错案。”
“去你娘的,”费约气得有把莫铭扔到楼下的冲动,“要不是你每每在法庭上作梗,我们刑警大队的破案率至少能提高十个点。黑讼师黑良心,谁给钱多就替谁说话,哪儿有道德、正义可言。”
“亏你还是正规学法律的,居然说这种外行话……”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刑警送来一份桐山市公安局发来的传真,经鉴定第四名死者的血样等各项特征数据与该市一名失踪民工相符,此人叫阿进,生前在桐山大华涵洞施工队打工,一个多月前说是家里有急事,请了一周假,此后便不见踪影。
桐山方面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阿进请假前,曾私下问好友小秦是否愿意到轶城干个大活儿,小秦那阵子在工地附近的村里谈了个女朋友,哪里愿意离开,阿进便没再提。小秦怀疑他可能会找另一位好朋友余建成,因为阿进请假后仅一天,余建成也声称陪女儿看病离开工地,至今未归。
“立即请桐山公安局调查余建成的相关资料并在第一时间发给我们!”费约精神大振。
对方效率很高,一个多小时后便发来余建成的全套资料。
“就是他!”莫铭看到余建成的身份证扫描件后叫了起来,“眼睛、嘴唇还有额头几乎一模一样,就是他!”
把扫描件发给姜则忠和旦越蓝,两人先后确认鱼嘴坪嫌疑人就是余建成。
此人是桐山市大岗镇王吉村村民,三十八岁,已婚,育有两个女儿,常年在桐山、轶城、大邱一带打工,无不良嗜好,无犯罪前科;在桐山境内打工,每三四天回家探望孩子,出远门则十天至半个月左右回家;这次外出一个多月,去工地又说回了家,其妻觉得不对劲遂报警。
工友们反映余建成性情温和,从没与人产生过纠纷,不喝酒,不赌博,更与打架斗殴绝缘,大家都叫他“余好人”。
这样一位好人,会对章浩勤施以毒手吗?
莫铭认为他在鱼嘴坪身无分文且又冷又饿,见旦越蓝孤身一人才突起攻击,达到目的后立即收手,并没有残害对方灭口或强奸等不良企图;在梅子岭附近的瀑布边,他被两人堵住后也没有图穷匕见亡命反抗。可见余建成本质是好的,落到如今的境地是遭到陷害。
“既然如此他为何不与警方合作?只要他供认出全部细节不就真相大白了吗?”费约诘问道。
“关键在于章浩勤布置的活儿也是见不得人的,所以余建成才说‘反正是死’,意思是向警方自首是死,在山里流窜也是死。”
“嗯,说来说去根子还在章浩勤身上,可惜他又死了。”费约叹了口气,“我有个感觉,幕后凶手这盘棋下得很大,大得超出我们的意料。”
“不过还有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
莫铭指着资料中一行字笑了笑:“擅长游泳,也就是说余建成坠入水潭后未必死,只要他不死,我们就有机会。”
回到宿舍,肖小池还没下班,林依依穿得整整齐齐的,门口倚着鼓鼓囊囊的拉杆包。
“我走了,专门等你打声招呼。”她说。
莫铭诧异道:“出什么事了?”
她低下头:“我觉得……我在这儿让你很为难,肖小姐也,也不太好相处,这几天从你的语气看分割财产的希望不大,待在轶城没多大意义,还不如早点离开。”
“是这样……”他略一沉吟,将她拉到沙发边,“先坐下。”他泡了两杯茶放到茶几上,随手拿根香蕉递给她,然后问:“你爱浩勤吗?说真心话,这是我们俩私下聊天,不会对委托有丝毫影响。”
“我……喜欢他,”她犹豫了很久才说,“他改变了我的人生,否则……我将是很普通的女孩……”
莫铭微笑道:“爱与喜欢是两个概念。”
林依依垂下眼睑,咬着嘴唇说:“差不多的意思。”
“听着,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叫林依依,是否上过大学,有关你的身世档案真伪如何,这些疑问随着浩勤的死已烟消云散,对我而言只有一点——你是浩勤生前选择的妻子,不管他有无临终托付,我必须让你今后过上比以前好一些的、像样的生活,这不也是你的追求吗?”
这席话好像触动了她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大滴大滴的泪珠“吧嗒吧嗒”直往下掉,过了好一会儿才哽咽道:“谢谢莫律师的关心,当时……当时我就清楚仅凭自己……不可能说服您接受委托,浩勤是我的恩人,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
“目前形势比较复杂,章浩扬那边尤其难啃,估计过一阵子要对簿公堂,你要有心理准备,到时候双方律师都要询问你一些问题——别担心,我会提前作预演,只要控制好情绪,别一味跟着对方律师思路走就行了。”莫铭边思考边说,“事关巨额财产分割,诉讼期将是漫长的。这里不宜久住,我正在秘密寻找合适的住处,等安置好你就搬过去……”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在轶城我举目无亲,除了您完全没有可信任的人。”她脸颊上还沾着亮晶晶的泪水,楚楚可怜地说。
姜则忠算不算一个?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莫铭抑制住诘问的冲动,继续说:“其实当前的重点不是分割财产,你知道是什么吗?”
“谁想绑架我。”她说。
“对,杀害浩勤的幕后凶手认定你知晓些内幕,或者浩勤生前将重要物证托付给你。我再郑重问你一次,有没有这回事?”
她态度坚定:“我拿人格担保,绝对没有。”
“可是……你,我还有姜教授是浩勤生前接触最多的三个人,难道是姜教授?”莫铭点到为止,不再延伸,“总之不挖出杀害浩勤的幕后凶手,我们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这才是你必须留在轶城、我必须参与此事的真正原因。”
“嘭”,门冷不丁地打开,肖小池突然推门进来,见两人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着一段距离,紧绷的脸稍稍解冻,嫣然笑道:“哟,两人促膝谈心呀,是不是为了分割财产的事?”
莫铭赶紧迎上去替她拿包,赔笑道:“你可以理解为谈工作。”
“谈工作,哼,”肖小池以隐蔽的手法重重掐了他一下,喝道,“快去做饭!”
“是。”
莫铭捂着疼处乖乖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