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胎是很新鲜的感觉。
琰姬神识脱神体而去,投入往生池中,投生于某个孕妇肚中的死胎。
她很快被生下来,屁股上被打了一巴掌,头无力地歪着,吐出了羊水。由于神魂太过强大,她被封印了所有神力,但架不住神力依旧在魂体流转,自行淬体,仅仅片刻,她便有了力气,肌肤上的紫红色渐渐衰退。
护士接过浑身是血的婴孩,洗净了,婴孩那一身嫩白的肌肤显露出来,她惊异地叫起来:“这孩子真是漂亮!”
刚做了母亲的女人无力地叫道:“男的……女的?”她的手使力抓在产床两侧,发了狠要起来看一眼,护士急忙包了孩子,把她抱到女人身侧,道:“是个女娃嘞。”
女人惨笑一声,目光发直,眼角渗出泪来。她喃喃地说了一句,“贱货……”
怎么就不是个男孩呢?生个丫头,和她一起做鸡么?
推出产房后,休息了半个小时,她趁没人注意,悄悄地,慢慢地走了。屋外阳光灿烂,夏风融融,天很洁净的蓝。
琰姬很久没有睡觉了,装在一个婴儿的壳子里,也丝毫没有睡意,在初步淬体完成之后,她睁开钢蓝色的大眼,看清了这个所处的建筑。
雪白的墙面,贴了能反光的白砖,蓝色的窗,湛蓝的窗帘。她被装在一个婴儿篮里,手腕上贴了一个纸环,写了母亲的名字:赵小英。琰姬不认识这里的字,看了一眼,无意识记住了。周围是其他的婴儿,他们有的呼呼大睡,有的哇哇大哭,有的无声无息蠕动,个个都是皱皱巴巴,像小猴子。
琰姬爬起来,因为骨头硬了,有了支撑,她趴在篮子上看他们,发现所有的小孩都是闭着眼睛的无意识形态,个个身上要么青要么紫,没有像她一样玉雕成一般雪白的,他们的手脚很短,一节一节,看起来软和极了。
琰姬察觉到有人朝着婴儿房来了,便放手,倒在柔软的布料里,闭上了眼睛。
“看看三号床的小孩还在不在!”脚步匆匆而来,两个护士打开门按顺序看过来,拉起琰姬的手,“小孩还在!大人不见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老护士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小娃娃多健康漂亮啊,我工作这么多年……”
小护士面露同情:“老师,我们怎么办?”
“等等看,如果孩子父母最终找不到,只能报警处理。”老护士拍拍小护士的肩,“就算最终是弃婴,能被扔在医院,最后还有福利院可去,外面那些生下来就被随便扔到街上的小孩才可怜呢。”
两人出去了。
琰姬在等待过程中,被喂了一些奶粉,听着周围的小孩一个个被接连抱走,又运来。她久违的觉得饥饿,等到天色擦黑,心里渐渐明白,原来被遗弃了。
房间里其实是不静的,那灯光都很喧闹,琰姬从来不喜烦闹的东西,这一刻突觉得周身一窒,漫天雪白的墙壁,好像母皇殿前的飞雪。
不同于其他兄长姊妹是母皇或父帝独自生成,她是母皇和父帝最小的,也是二人孕育出的孩子,自小最是宠爱,母皇父帝像人间父母一样亲自教养她。
她才十六那年生辰,神仙界与魔界的战争到达尾声,最后一战本是乘胜追击,长兄的心上人却中了圈套被俘虏,长兄与魔众换了人质,自己成为了俘虏。
母皇大怒,在殿前松开她的手,连一句话也顾不上说,赶去议事殿。她手中握着母亲殿前捡的一枚松果,看着母皇大红若血的衣袍和乌发翻飞,离她远去。
她气恼地把松子一扔,转身走了。只是那样轻描淡写的一个瞬间,有些人就永远不可能再见到了。母皇与长兄在魔头自爆中,神形俱灭。
过了大概几十年,伤疤剥去,痛感仍在,如今被一个素未谋面的“母亲”抛下,打开了记忆的大门,那年母皇殿前的风雪劈头盖脸,寒意切骨,裹得她几近窒息。她惧怕看见那血红的背影,却总在睡梦中一遍一遍见母皇离她远去。那漫天的雪色,渗入骨髓深处的寂冷,一点一点,一年一年,把她雕琢成如今的样子。
后来修为到了太虚境,不再需睡眠,她造明月之境,将帝姬殿所在的万里囊括进去,父帝说她是生生将自己关在肃冷的雪白之间。母皇殿已成绝境,父帝有了花界的新妃子,她……只是不想忘了母皇。即使母皇在所有的梦中,一次又一次义无反顾地放开了她的手。
门又被打开了,护士进门来,把琰姬抱走,送至警察的手中,什么也没有说。短发的女警察低头一看,婴儿钢蓝色的大眼直直对上她的眼睛,婴儿目光甚为澄静,像极了夏日傍晚带着凉风的天空。
女警捏了捏她的小拳头,琰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指,颇有力的握住了。办完交接程序,女警抱着她上了车,一路逗她,临了突然问身边的人道:“你们觉得我收养这个小孩怎么样?”
旁边的齐耳发女警察凑过来看看孩子,笑道:“你家那个小霸王要是知道,非得闹翻了天不可。”又惊奇道:“这孩子怎么和其他小孩不一样的?白白嫩嫩的,”她掐了琰姬脸颊一把,琰姬迅速把她的手抓住了,“哇,真有力气。”她夸道。
“他爸爸倒是想要一个女儿的,就是小霸王都十岁了,现在也没有。”短发女警笑笑,“我也不想再痛一次,要么等她过了两岁三岁,我就把她接回家去。”
“平时工作那么忙,谁带啊?”齐耳短发的女警和她感叹起工作的忙来,二人话题渐渐扯开。
琰姬就这样被送到了福利院,一直到她两岁生日的这一天。
这两年,她学走路,学说话,学算数,都比普通孩童快得多,令人大为惊奇。短发女警常常在月末过来看她,每次过来都会带礼物,有时是一些水果蛋糕,有时是衣服鞋子裙子,有时是一小盆花,一条小鱼,乌龟,有时是连环画,儿童手表……
院长说,她是最让人羡慕的小孩,也是最聪明的孩子,和别的小孩,天生就不一样。她从来不哭不闹,脸上总是淡淡的,好像天生懂得表情控制,身形总是挺得笔直,走路虽然也是小孩子样,但就是有一股从容大方的劲,又因为长得漂亮,所有的小孩子都巴结她。
但她和谁也不好,总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小孩子们莫名怕她,隐隐以她为首。她让小孩子安静下来的技巧很奇特,她不说话,走到他们身边,摸摸他们的头。
在哭闹的小孩,就会停下歇斯底里的大哭,茫然地看着她。她会牵她们的手,走到一个地方去。院长说,我们观察过,夏天就是最阴凉的地方,有风吹的地方。冬天就是最暖和的地方。
她对残疾小孩特别好,特别耐心。有个老师补充道,小阳(琰姬)喂不止一次她们喝水,还有喂饭,我们忙不过来,小孩子有的就饿得哇哇哭,她帮着冲奶粉,还会试温度,然后一手塞一个过去。然后帮我们喂饭,奇怪的是,那些小孩子在她手下也特别乖,不掀碗,不哭闹,乖乖吃饭,还不带挑食的。
女警笑着听完,抬抬下巴,问丈夫:“满意吗?这孩子很乖,又聪明。接回去吧?”
丈夫望向室外的操场,看见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插着兜,低头和两岁的小女孩子说着话。不知说了什么,少年本来带着几分戾气的脸神色一变,他扬了扬头,好像哼一声,又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居然笑了。
而小女孩转头看见一个小孩摔倒在地,跑过去,扶起来,在他哭起来之前把他的伤处仔细又小心地吹了吹。那小孩含着两泡眼泪,抱住她,不知道说了什么,还是啜泣起来。
丈夫点下了这个头。
琰姬听小孩子哭道:“我是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琰姬道:“也许。”她摸摸他的头,送他去老师那里擦药。老师神情轻松地对她说,“小阳,你妈妈来接你回家了。开不开心呀?”
“开心。”人间到处没有差别。
老师叹了口气,“你啊,检测也没有什么心理问题,怎么就……要多笑笑,就算是生气也可以,知道吗?”她的口吻,好似不是与两岁的孩童说话。琰姬看她一眼,点点头,“知道了。”没必要。
回房间收拾东西,她把最常穿的衣物装进小书包,对帮忙收拾的老师道:“老师,我这个花给兰兰,她很喜欢的,不过我说是妈妈送的,不能给别人,她和我生气了几天。我要走了,以后她看见花,就像看见我一样。”她顿了顿,“不过要拜托老师帮忙浇水,多肉只要一点点水,就可以活。”
兰兰是个八岁的小孩,轻度智障,说话会流口水,口齿不清,她很喜欢琰姬,常年霸占一个秋千,只让给琰姬坐。
老师点点头,问:“你的小乌龟和鱼鱼呢?胖胖他们也很喜欢的,要留给他们吗?”
琰姬摇头道:“他们不会照顾,它们都会死的。我的小红花和玩具都给他们。”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放满小床的大房间,抱着小鱼缸,走出了宿舍门,走向另一段生活。
她的新母亲是位人民警察,新父亲是个儿科医生,新哥哥在上初中,今年她两岁,夏日朝阳娇嫩地拂在她的脸上,她走得四平八稳,阳光通透,不见任何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