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红在花鱼房里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染红甩甩空空的衣袖,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但是又好像没少,说不上来。
到底要找什么呢?染红起来,光着脚跑到门边去,双手用力把门打开。花鱼从苏城手里接过药碗走进来,正巧被门缝儿里挤出的小脑袋看到了。
“花鱼爹爹!”
“染,花儿记得了?”花鱼端着药跑了进去,伸手把门打开得大一些。又惊又喜又愧疚,她记起她的花鱼爹爹了。
“花鱼爹爹,染儿好疼啊。”女孩对着花鱼委屈指指自己的头,脚,小腿,脸,耳朵,肩膀……还把衣袖拉起来,伸得高高的给他看手肘上长长的伤痕。
“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到到处处疼。呜呜呜。”染红指着数着自己的伤口,挤出碎碎的眼泪来。
花鱼心疼了蹲下来,伸手擦干净她的眼泪。他自己打上去的伤口,被小女儿一条一条地数给自己看。
“花儿,染儿以后叫花儿,好不好?”花鱼温柔摸摸她稍微有些凌乱的头发。
“不好,不好不好。”染红用力摇摇头,用尽全力让他看到自己的拒绝。
“染儿不要花儿。染儿才不要。”
“花儿是花鱼爹爹给染儿起的名字啊。”
“我是爹爹的染儿,也是花鱼爹爹的花儿好不好?花鱼爹爹让我叫染儿好不好?”染红噙着泪花小声恳求着。
“花儿先把药喝了。”花鱼一手把小女孩抱回去,一口一口喂她喝药。
休息了几天,染红渐渐恢复了过来,照常恢复了自己之前的生活。
“染儿!”染红正在劈着柴,花鱼突然背着右手叫她。
“花鱼爹爹!”染红放下斧头,站起来笑盈盈的听着他吩咐。
“伸手!”染红听话伸出手,高高举到花鱼面前。花鱼却掏出藏在身后生柳条,在她肉肉的手心上重重打了两下。
“我说过你叫什么?”花鱼举着柔韧的柳条问她。
“染儿。”染红举着手含着泪花小声回答,手里上两股鲜红的印记触目惊心,她很疼,举着的小手微微颤抖着,怕再被打。
果然,花鱼不由分说,又重重打了两下。染红举着红红的手,低头哭着说:
“花儿……叫花儿……花儿,呜呜呜……”
……
“染儿!”女孩转过头看见花鱼,开心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
“花鱼爹爹。”染红注意到花鱼藏在身后的手,害怕起来,声音越来越小。
“花儿!你还不长记性!将手伸出来!”女孩将双手藏到背后,委屈哭了。
“呜呜呜。爹爹已经打过染儿了,爹爹已经打过了。您打过了。”她一遍又一遍哭着提醒花鱼他已经教训过她了。
“花儿伸手!”花鱼拿出身后的细柳条。
女孩颤巍巍伸出双手,举在身前,手心上边还有一些通红的痕迹,今天早上挨打的痕迹还没有退去。
一!二!三!
纤细的生柳条在肉肉的手上再次留下痕迹,手被打得通红。
“染儿疼,爹爹不要打了!染儿听话!染儿很听很听话!”染红哭着举着疼痛的双手恳求着。
一!二!三!
“花儿记不记得!”
“呜呜呜,染儿记得了,记得了。”
一!二!三!
“花儿记得了,花儿记得了。呜呜呜”
……
花繁蹲在柴房门外用冷水泡着自己通红的小手,冻得受不了了就拿出来吹吹,又泡进去。
苏城看了很久还是跑了进去,看到那双泡在冰水里的小手,对花鱼的恨,又多了一分。
“她连花鱼都记不住,你以为她会记住你。她看我们每个人,都是陌生人,包括你。”
“我不怕。”
“一天,一月,一年,一辈子,她都记不住你。”
“那我就天天跟她认识一遍,天天告诉她我叫苏城。”
“阿城,你以后是要娶雪儿的,你不清楚吗?她不可能喜欢上你,也不能喜欢上你。”
“雪儿,只是妹妹。花儿,我喜不喜欢她,是我的事,她喜不喜欢我,是她的事。我就是,很想保护她,拼命保护她,从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开始的。”
所以花繁看苏城的眼神是陌生的,带着不安和恐惧。苏城笑起来,这一次,他一定笑得比上一次好看多了。
“我叫苏城,不是坏人。”说着把手里热乎乎的肉包子递过去。
花繁诧异看着那个肉包子,把手从水里拿出来,却没有去接。
“你不喜欢吗?”苏城把肉包子又递过去一些。花繁摇摇头。苏城心里有些发慌,涨红着脸鼓起勇气问。
“那你喜欢什么?”
花繁想了一下,说:花。
“什么花?”
“像我一样漂亮的花。”花繁甜甜笑起来,苏城怔怔看着她,心乱跳不停。花繁见苏城不信,把左手伸出去给他看,那里应该有一朵紫色的枯萎了的鸢尾花,她眼里最漂亮的那种。
但是,空空的。花繁伸手掏掏衣袖,再用力甩一甩,连渣都不剩了。花呢?哥哥送的花呢?
“花没了,哥哥就会生气不理我了。”花繁眼里溢出清清的泪水,继续仔细翻着。
“花没有了,花没有了,没有了……”花繁哭得伤心,这花是联系他们两个人唯一的东西,也是他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其实已经记不住那个人的样子,只记得,他对她很好,很想他。可能,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吧。
“哥哥不理我了,不理我了……”花繁找不到越发伤心,哭得稀里哗啦。
“花儿。”花繁的哭声把花鱼引了进来,看见拿着肉包子的苏城,虽然知道他是好意,但是也换了一副嘴脸,藏起自己担忧的样子,一脸被哭声烦到恼怒不耐烦。
“哭什么!”
“爹爹……哥哥……不要了……花……花儿……弄丢了……”花繁哭着向花鱼跑过去,断断续续哭着说着,双手抓住他长长的衣袍。
“不准哭!”花鱼瞪了那个烦人的丫头一眼,严厉呵斥她。
“嗯嗯。”花繁听话艰难抽泣忍着哭。苏城不满地盯着花鱼看,手里的肉包子被捏得变了形状。他不懂,花繁那么依赖信任他,他为什么对她那么不好。甚至是羡慕他,对她那么不好,她还那么黏着他。
花鱼蹲下来抱起小丫头,一手捏住她发红冰凉的双手,伸到嘴边,对着那双肉肉的小胖手哈一口气,给她暖一暖。
“以后请苏城少爷离我家花儿远一点儿,不要在惹哭我家花儿了。花鱼在此多谢了。”花鱼恭敬对着苏城说,手轻轻护住那双通红的小手。
“我……”苏城想反驳,可是,她就是自己弄哭的啊。苏城总是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虽然阡断悲待他就像亲生父亲,给他留下的是恩情,而不是亲情。自己的行为举止,甚至以后未知的婚姻,都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现在因为自己一个人的愿望,就无端端去招惹她,是不是错了。
花鱼不管那个感伤下来的小少爷,抱着花繁走到那天的位置,远离别人的耳目。不知道花鱼在花繁耳朵边说了什么,小女孩趴在他肩膀上哭出声音来。
无论经过多少天,自己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都不认识。不知何去何从,不知道过去,也不知道未来。现在唯一能信任的,是那个每天打骂她的男人。花繁有一种感觉,他一直陪在她身边,只有他会告诉自己,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哭,在哪里可以哭。他的打骂给自己的是莫名的安全感。
“记得哥哥是什么样子吗?”花繁大哭了一会儿,把脑袋靠在花鱼的肩膀上。花鱼暖着她的手问。
“记不得。”花繁摇摇头。又是一样的黑夜,只是今天的夕阳没有那一天的红。
“为什么会一直想着哥哥?”
“哥哥……好……”花繁只想得到这样一个字来形容他,可是他又不好,他会生自己的气然后就不理自己。可是他会饿着肚子骗她说白馒头是他吃剩不要的来哄她吃东西。可是他会说自己像花儿一样漂亮,会把他有的东西全都给她。
万户伶侯,苦海涯,流水,高山风。
“哈!花鱼大哥,你跟染大哥去染城,我就留在苦海涯这儿了,等哪天你们回来了,想喝我的三月刀了,我便宜卖给你们!”高山风的大嗓门和他眉清目秀的俏模样格格不入。酒楼流水和三月刀是他唯一的财产。
……
三年前。染城。
“花大哥!早知道我就不念着我的酒楼跟着你们来了。这下好了,你们都当爹了,我连个干爹都当不上!唉……染大哥,你就分个小丫头的干爹让我当当吧,我都大老远跑这儿来了,还带了那么多好酒过来,我专门就是来看丫头的。”
“山风,不是我不答应你。你爱酒,鸢儿怕你把染儿教坏了,所以……”
现在苦海涯是伪陈风当权,高山风虽在那里有一栋地势极佳的酒楼,生活不错。但那伪陈风和阡方北本就是为伍的一伙豺狼,去投靠高山风,也很危险。外边哪里都容不下她,倒是在这里,留在自己身边,自己可以随时看着护着,至少可以保证她能够活着。
……
第二天大早。苏城早早就等在柴房门口,一开门就撞到苏城。
苏城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围起来的小小的花环,上面带着一朵瘪瘪的紫色鸢尾花。递到她面前。
“你昨天说的,是这朵花儿吗?”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苏城注意到她手腕上的小花环。后来偷偷摸摸看她的时候,她很宝贝那个小圈。苏城在花园里翻了半夜,才找了几朵刚好枯萎了带着草柄的,凭着记忆绕了好几次才成功绕好了最像的这个小花环。
花繁点点头,伸出手去接着。
“我可以还你,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苏城灵活把手缩了回来。他掩盖不住自己的疲倦,但带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黑眼圈的脸上,他记得要清醒地保持温和的笑容。连威胁对方的话,都说得很温柔,他害怕吓哭她。
花繁把手缩了回来,低下头,很为难。
“喏。”苏城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叶子包着的肉包子,不由分说塞到她手里,包子还很新鲜,冒着微微的热气,散发着香味。
“你现在,马上,在我面前把包子吃了,我就还你。”苏城见她还是犹豫着,就稍稍硬了一下语气,再次威胁。
“不然,不然我不给,还……还要把它捏碎了。”苏城高高举起那个花环,说着就装作一副要捏烂它的样子。
花繁担心看着那个花环,苏城手指动了动。花繁心一惊,担心哼了一声,低头把叶子打开,咬了一小口,抬起头来示意她已经吃了。
苏城露出一副不满意的样子,手故意又动了一下。他要花繁在自己面前把整个肉包子都吃下。花繁盯着那个花环,小心翼翼把包子喂进嘴里。
——
人离凄凄,
影驳青李。
谁演谁替,
求一人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