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户伶侯成为苦海涯的大当家,漠淘沙为二当家。
大雨倾盆而下,一连五天,雨柱一股一股漏下来,将血染的地板冲刷干净,泡上一层潮湿的雨水。踩上去的时候,会惊起一阵阵淡红的水花。
修好的大门之上,赫然挂着一副新的牌匾,装饰着白绫揉成的大花——万户府。
“二当家,您去看看二爷吧,苏蓝小少爷,二爷,我们,劝不住。”漠淘沙浑身上下已经被雨淋透,手下的人还是撑着一把伞送他到后山去。
后山的几圈湖水因为下了大雨涨高了水位之后,一片一片的淌下来,石板桥也浸在了浅浅的水里。水里肥硕的鸢尾有的已经打上了花苞,等待在即将到来的盛夏里大放光彩。
流苏树下,黑夜里灯光点点,下人们点着灯跪着,全身上下已被大雨淋透。点灯的人之后都跪着一个打伞的人,这么大的雨,打着伞并没有任何作用,伞前倾着,挡在灯火的上面。
一副黑色的小棺材,被放置在流苏树下,密密麻麻的伞遮在上面,旁边跪着的人举着伞,棺材和石碑是唯一没有湿透的。石碑上是万户伶侯工整的字迹——弟,苏蓝。
万户伶侯跪在地上用双手刨出一个浅浅的大坑,双手已经血肉模糊了还在不停地刨,旁边跪着给他撑伞的人。血液,泥浆,雨水,混合成一锅浓汤。他们都没有开口劝,他们清楚,劝不了。
万户伶侯穿着淡蓝色的衣服,用天蓝色的绸带束起头发。弟弟苏蓝,也是一模一样的装扮。对,他们兄弟俩每天都是心有灵犀,今天也一样,以后的每天也都一样。
漠淘沙走过去,大家也都是低头示意拜见二当家,没有出声打扰到这只有雨声水声的宁静和心无旁骛的万户伶侯。
漠淘沙叹了一口气,将旁边跪着撑伞的下人扶起来,拿过手中的伞撑在万户伶侯上方,开口道:
“除了给苏儿撑伞的,其他人都回去吧。”
“这……二当家……我们不走……”众人并无一人有提前离开的意思。
“都回去好好休息,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漠淘沙屈下膝盖跪下来,撑着伞挡着万户伶侯上方的大雨,万户伶侯的手混在泥浆里,一把一把掏出被大雨冲回去的黄土。
“等涯主的命令,攻打阡城。”
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痛苦远远比过大声嘶吼出来的。苦海无涯,回头无岸,我也从来没准备回过头,因为你,不在我身后。
众人犹豫了一会儿,纷纷站起来走了,黑夜里昏暗的灯光一点一点离开流苏树的黑色剪影,仅有的几丝光明在大雨里逃离,黑暗混着雨水笼罩下来。只有人的双手在黑暗里不断打捞的声音。
三天三夜。花,草,树,人,纷纷在黑暗的大雨里摇摇欲坠。大雨却永不停歇,将天冲塌。
万户伶侯面前新起的土坟,前面立着自己亲手刻上的三个字。小天使走了,我又要回到苦海里去,不得超生。流苏树下只留着两个人,一座坟,漠淘沙让其他人都先离开了。
万户伶侯疲惫跪在坟前,刨了三天三夜的土又将土一把一把填回去,失去知觉的双手在身体两侧颤抖着,这一次他万户伶侯第一次跪得这么颓废,像被人抽走了骨头一样。身上的泥泞被大雨冲刷干净。
“伶……伶二……”漠淘沙的声音在黑暗里如空灵的风声混进下雨的声音里。漠淘沙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话最多的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那个长他半岁的哥哥。
万户伶侯头上的天蓝色绸带突然松了掉下来,像大雨打落的鸢尾花大大的花瓣一样,在昏暗的天明清晨里飘落。束着的长发如冲塌了阻碍的瀑布一样散了倾泻下来,遮住他的脸,拖到地上的泥水里。
终有一天,我会,为你成王。
大雨未停,天亮了。
“伶……伶二!”湿润和惊恐在漠淘沙眼里无边的晕染开来,万户伶侯重重朝他倒下来。右边一半的头发变得花白,半头的白发里掺杂着没有白透的几丝黑暗。花白的细线在空中纠缠不清着,挣扎逃离着,最后,全数落进漠淘沙的怀里,静静躺下……
——
他是仇人,是心里的仇人,不是脑子里的仇人。七年前,阡城。
“二弟,我看那丫头长得越来越像那对夫妻了。”
“大哥,雪儿不也越来越像嫂嫂一样漂亮了吗?孩子随父母,算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说的不是脸!”因为那张卑贱奴仆的脸越来越让阡方北感到威胁,让他心虚。眼中钉,肉中刺,他必须尽快把她拔了,免得以后出现什么祸患。
阡断悲的势力不小,时刻威胁着阡方北摇摇欲坠的城主之位。这城主之位,本来就因为阡断悲坐得不安稳,现在那个孩子渐渐长大,阡家与伪家联手灭万户和和染城的情景变成噩梦,搅得他心神不宁。
“再有,二弟,你也该做些正经事了,而不是天天逗着雪儿玩耍。大哥知道你倾心单鸢儿,但是不可因为她一个,就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再说,男人的心,也不该全放在感情上。”这城主之位,阡方北知道阡断悲不是完全没有兴趣。只是他们是亲兄弟,谁都不好先动手,只得在暗处僵持着。
“大哥别说笑了,这么几年,我也乏了,对权力富贵和感情之事也没多大兴趣了。看着苏城和雪儿一天天快乐长大,我也知足了。只是……”
阡断悲在阡方北面前恭敬跪下来,行这么一个大礼,确实震惊到了阡方北。
“只是二弟可否请求大哥,将花繁丫头赏给我。这阡城大半的兵马和财政这些年都是我替大哥管着,现在我向大哥讨个赏,还请大哥成全。”
“二弟,你这……”阡方北知道阡断悲这是要弃权的意思,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要是其他的丫头,他二话不说就会给,用一个丫头换他阡断悲一个人情,这是最值的买卖。只是这个花繁身份太特殊,他不愿冒这个风险。
“大哥,你清楚我对鸢儿的感情。那丫头确实和她母亲长得太像。我……”阡断悲喉头颤了一下,说得动情。
“二弟,快起来。”阡方北关切将阡断悲扶起来。
“这些年也确实苦了你,一个卑贱的丫头,你想要,给你就是。”用她换了阡断悲手里的权,阡断悲就算养着那个怪物丫头也没有能力再掀起什么风浪来。况且这阡城,还是他阡方北说了算。
“断悲多谢大哥。”阡断悲再恭敬一拜。
……
“师父,您真的要收花儿当徒弟了?”苏城一脸兴奋绕着阡断悲追着问清楚。
“是。”阡断悲手里温柔牵着的那只小手却委屈着一言不发。她叔叔收了花繁做徒弟,那她的城哥哥就可以明目张胆的去找花繁了,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但我和你说过的话你必须记清楚,你要是想害她,就尽管去害,我不拦你。”阡断悲说着蹲下来,把阡墨雪抱起来哄着。
“还有你要敢惹雪儿不高兴,我就告诉花鱼去,让他管管。”
“师父你……”苏城不敢再顶嘴,他师父要是告到花鱼那里,受苦的是那个丫头。
“我知道了。”
结果只是,那个丫头做的事情更多,挨同样的打,甚至更多。因为她宁肯吃发了霉的东西也不吃阡断悲给的,就算阡断悲让苏城和花鱼送过去,花鱼打她威胁她,她也不吃。她宁肯睡柴房的草堆,也不愿去阡断悲给的房间。她没有喊过阡断悲师父,没有喊过苏城师哥或者他的名字。
她似乎只记住那个天天打她哄她的花鱼爹爹,还有那个天天跑去她面前自我介绍的苏城。
但是花繁不知道为什么,阡断悲是她的仇人,不是脑子里的,是心底最深处的。
好像。花繁看着父亲母亲被他们逼着跳下去的时候,她看到了阡断悲。阡断悲也回头看到了她,目光交汇撕扯抗争之时,是阡断悲输了。
有些东西,是你没有办法弥补的,无论你做什么,都没有办法,尤其是你伤的是一个记仇的孩子。
应该是吧,她也不确定,她忘记了很多。记不得那么多事。她也记不得,自己是别人青梅竹马的第三者。
不记得,并不代表你就能逃过去。当某一件事情记起你才是它这场闹剧的主角的时候,它会一次一次在你的身上扮演,让你刻骨铭心,可能也,痛不欲生。
花儿,我叫苏城,你可以喊我师哥。
我从来没有见过下得这样大那样久的雨。
苏儿不在了,我再也不是哥哥了。
——
字画为约矣,
定一叟久长。
汝往天涯矣,
吾觅地角兮。
山高离离兮,
念念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