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宛:
展信佳,昨日我已抵达九份,还是我们上次来时的老样子,雨淅淅沥沥的下个没完,雾气大的很,白茫茫遮天的罩起来,原有的翠绿都显得苍白了,我突然就觉得这里的人,也许都不会需要去买防晒和补水的吧,毕竟全年也都见不得几天太阳,皮肤都好得很。
你知道我讨厌潮湿的,也就放弃了远行,躲进那层层台阶底下的昇平戏院里,还是那个老旧的楼,老旧的起了皮的木头桌子,我买了下午的一场剧目,连背景都没做了解的跟着入场、等候、凝望、散场。想起我们之前读吴念真的文字,想起这个剧院里曾经排演过的那些时刻,隔着时光不可见的竟也满是亲切和感念,也真是奇怪,我们相识这么久,却至今没有一起去看过一场剧目,又总觉得有些遗憾。
近来,我的字迹越来越拙劣了,好像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我们去书写,这让我觉得悲凉,同样也更珍惜,每次提笔,我都要牟足了力气,觉得这是那样正式和可贵的一件事,还托付着人世间少有的洁净与温度。
晚上回来的时候,我再次走过那条长长的长长的台阶,阿妹茶楼依旧是浓黑的底色里染着红色透黄的光,那些灯笼高悬着,好像就和我们来时的那批一样,也许它们换过,也许它们没换过,就连这条细长的路也和以往一样,除了驾着那些昂贵器材的行者,耳朵里刮过韩文、日文,还有说不出哪里的家乡话,一切似曾相识,一切又面目全非,那部《千与千寻》给这里添了许多商机,可你细去看、去闻,也都是不一样的。
我刚刚又去吃过了阿甘姨芋圆,或许煮芋圆的早就是是阿甘婆了吧,味道依旧很好,只是是不是和以前一样,这我早已不知,毕竟之前的味道,舌头哪里还会记得呢。
你和老秦在家乡一切可好,这封信我怕是不会在九份寄出,水汽太重了,三日后我会抵达台北,连着伴手礼,再一起寄给你,邮戳也就这样了吧。
6月18日夜
东方堇于九份
白宛细细把它看完,好像那个相识的倔强女子就站在眼前一般,连带着她写信时的样子都看的清清楚楚,在那抬头就能看见红色灯笼的窗前,她由着脚上的鞋子挂着半只,把光打到纸正中央的位置,斜着身子,去推了那只墨红色的眼镜几下,然后满屋子找工具的封口、张贴,犹豫着是开窗用水沾湿还是索性伸了舌头去舔一舔邮票的背面,然后再有着它空置上一晚,第二日带于身上。
“那天回去,我依着你说的,把保险柜打开了,匣子在,里面的信也都在,还有一个木制的挂件,信都是你写给她的,我没有拆开去看,只有这一封是她写给你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寄出,可既然写了,我也就一并带来了给你。”
庄生说着向前推了推那只木匣,它底端扣着金属边的四角倔强的在玻璃桌上留下一条反白的划痕,庄生不好意思的用手去擦,那玻璃被浸了来自指尖的水,反白色褪去了许多,可痕迹到底是不可避免的留下了,就如同刀子划过人身上的一道痕一般,血迹干掉、结痂、新生。还是要留下肉眼可见的疤。
白宛看看信笺的落款,脑子里追回那年的情形,6月18日,那之后的两天,是老城从未有过的泥石流,一瞬间来不及逃散的惊恐,连声哭喊都不曾听到,半数的人被埋在那滚落的泥土里,自己也不例外,她还记得那窒息的沉闷下,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来的会那么快,各种虫蚁在身体周围慌张的钻来钻去,它们怎么还有那么强盛的生命,怎的不怕泥沙,难道说到底人才是最为渺小卑微的存在吗?
白宛觉得自己开始被啃噬,有液体从身体里流出,是血吗?自己还是有血的吗?是还活着还是在死去的边缘,这时候涌出的血是什么颜色的,那些靠她的血活下去的蜘蛛、蜈蚣或是其他什么不知道的虫蚁,会更强壮吗,会被注入人类的思维认知吗?会把自己的灵魂洒在更远的地方吗?
她不知道又过了到底多久,没有声音,她也没有喊出声音的欲望,那些往日里围绕在她身边跟着一起哭一起笑的人都是谁,她一个都想不起来,唯有快要死去的自己,还是那么真实,她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下坠……
坠到一片满是黑水的湖面,湖水之下是迎向她的自己,她由着自己继续下坠,很快就要合二为一,突然一股巨大的吸力把向上撕扯,她被拽出水面,然后不停的向上,疼,传遍全身的疼,炸裂一般。
睁开眼,是满眼血丝的老秦巴望着,高喊着医生,原来,她又回了这人间,可疼的感知是那么彻骨,忍不住的泪也就跟着下来了,啊,原来身体里竟还存着水。
家乡的医疗到底不足,乱作一团的那些时日,每天都是各种讣告、哭喊,白宛失了一条腿,等来的是一个又一个至亲之人离世的消息,就连自己的情况也开始一天天的变糟,那被做了数不清手术的肉体一点点不再由自己控制,尿液和粪便会突然离开身体,她丢失作为人类残存的最后一丝尊严,开始想念躺在泥土里的光景,想念那片安静的湖,那个晚上,她拿起白日里老秦削着梨子的刀,一点儿没有迟疑的,朝着手腕割了下去。
再之后,是又一轮的输血缝合,老秦也已是几乎支撑到了极限,没了一点法子,只好捆着行动已丢失殆尽的白宛,奔了香港,求医、疏导、重新装上假肢、复健、能够自理,辗转五年光景,方有了今日。
在白宛糟了非人折磨的光景里,东方堇从台湾赶回小城,在那一封封讣告上找寻,却不知怎么,就见到了老秦和白宛的名字,彻底的断了念想。
此后的岁月里,东方堇定居在岩城,遇上庄生,结婚,生下小荷,最后修够了人间的时光离去,这是白宛都不曾参与和知晓的。
“回去之后,小荷还好吗?”
“嗯,倒是什么都没问,可也没再喊着让我写信给妈妈,我知道她定是都明白了的,这性子,倒是跟堇一样,我不知道要怎么护她长大,怎么让她能没有伤心难过。”庄生把脸转向窗外,额头上的纹理皱出三道痕迹。
白宛伸出一只手,拍在庄生一只紧握的拳头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