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云萝的伤是曦华公主所为,所以西王母派人来看顾一番,特许她休息数日。
荷花仙姑带来许多仙药,嘱咐云萝要好好养伤。等她走了之后,阿舒愤愤然地为云萝整理被褥:“姐姐,你就是太好脾气了!若是我,非要西王母惩治一下那个无法无天的六公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乐得清闲。”
阿舒坐下来,觑着云萝的神色:“对了,云萝姐姐,你说……曦华公主和蓐收大人真的有婚约?”
她想了想:“之前没听说过,可能只是私下里商定了。”
阿舒闻言,顿时黯然。
云萝心念一动:“莫非你……喜欢蓐收大人?”
“哪有?”阿舒几乎跳起来,脸上绯红一片。云萝看她那样子,心中料定了七八分,忍不住苦笑道:“这也没什么,只是蓐收大人是上古神祗,你若是想做神妃,就要仙帝和西王母应允才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阿舒懵然点头。
云萝抓住她的手,道:“我可能要睡几个时辰,你好好看着,别让人来打扰我。”
“知道了!”阿舒重重地点头。
阿舒出去之后,果然没有再进来。
云萝从牙床上坐起,蹑手蹑脚地穿戴好衣物,然后从被褥底下摸出幻珠,塞进腰间放好。接着,她念了个穿墙咒,就走出了仙厨宫。
其实这鞭伤也来得正好,让她可以没有顾忌地去凡间和姽婳叙旧。
姽婳是梦貘族的女祭司,因为多次上通下达天意,劳苦功高,所以她没有被压在灵虚山下,而是被锁进帝都的上清观里,成了一名签神。
虽说从此失去了自由,要做几百年的签神,但是比起压在灵虚山下,已经好太多了。
到达凡间正是灯火通明的时候。
云萝在街上慢慢走着,脚下的青石板凹凸不平,咯得脚心有些酸痛。再看街道两旁的店铺,无不挂着火红灯笼,烛红透过笼纸,折射出暖人的微芒。
走到上清观前,许多善男信女从门口进进出出,脸上带着虔诚的表情。
“听说这里的签特别灵验,你求了没有?”
“这里的签哪里是那么容易求的?只好改日再来了。”
和她擦肩而过的两名少女这样议论着。云萝微微一笑,看来姽婳在这里做得不错。
云萝走到观里,道姑立刻迎了上来:“施主是要求签吗?”
“求一支签多少银子?”
道姑说:“银钱多少,就看施主的心意了。只是上清观每日只许求三签,就算达官贵人一掷千金,也不可违例。”
她来了兴趣:“这规矩是谁定的?”
“签神显灵,无人敢逾矩。施主来得巧,今日还剩了一签,就待有缘人。”
看她说得虔诚,云萝心中不由得暗笑。若她知道自己是签神的朋友,还不知道该如何惶恐呢。
“那我算不算有缘人?”
道姑领云萝进了一间侧房,指着桌上放着的玉盆:“看是否有缘,还要试一试才知道。”
侧房里已经站了许多人,看来都是来试运气的。只是有些人大概是无缘,看上去垂头丧气的。
云萝上前一看,那玉盆十分精妙,盆底竟然有几条红丝,纠纠缠缠地绕在一起,像极了一条锦鲤。
“只要能够使得这玉盆有所变化,就是今日最后一个有缘人。”道姑对众人说。
那红丝嵌在玉中,哪里能动得分毫呢?
很多人眼中露出失望之色,可是也不甘心白来一趟,都上前抚摸玉盆,玉盆中的红丝锦鲤自然是一动不动,于是他们都叹息着离开了。
云萝也上前抚摸,和别人一样,玉中红丝没有任何变化。
“看来今日第三签是送不出去了。”道姑说。
她灵机一动,对着玉盆开始唱歌:
楼外飞花入帘,
龛内青烟疏淡。
梦中浮光浅,
总觉词长笺短。
轻叹,轻叹,
裳边鸳鸯成半。
这是梦貘族的《如梦小令》,如果这玉盆与姽婳心灵相通,自然能听到她的歌声。
果然,一曲唱完,那红丝竟然开始蠕动起来,最后犹如游江之鲫,在玉盆四壁欢畅地来回游玩。道姑惊奇地说:“没想到施主竟然能凭一曲驱动玉中红丝,快,这边请。”
云萝跟着她走进正殿,只见太上老君的塑像耸立在大殿中央,塑像下有一个蒙着黄巾的案台,案台上放置着瓜果供品,两旁燃着两根手腕粗细的红烛,正突突地冒着烟。
道姑将签筒递给云萝:“施主,求签吧。”
云萝笑吟吟地看她:“我求签有个习惯,不喜欢别人在旁边看着。道姑能否回避一下?”
等旁边没有一个人,云萝才摇晃起签筒来。嗖的一声,一缕青烟从签筒中逸出,浮在半空渐渐变化,最后成一个曼妙身姿的女子。
眉不画而浓,眼不笑而媚,唇不点而红。尽管身体只是一缕轻烟,她依然不减丝毫风华。
“姽婳!”云萝笑着唤她。
“云萝,我该说你笨还是聪明呢?”姽婳瞥了她一眼,“你倒是机灵,知道用如梦小令来求见我,可居然窥不破玉中红丝的秘密。”
云萝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哪知道多日不来,你竟然出了这么多鬼主意。你说,你干嘛要每日只给三签?”
“还不是求签的人太多了?”姽婳飞落在她身旁,娇美的容颜若隐若现,“记住,下一次再摸玉盆的时候,要打心眼里认定自己能够驱动红丝,红丝就动了。”
她恍然大悟。
传说在一次讲经会上,风吹动了经幡。一个僧人说,这个是风在动,而另一个僧人说,这是幡在动。两人争论不已。于是禅宗六祖慧能法师站出来说,是你们的心在动!
那玉中红丝也是同样的道理,你认为自己可以驱使它,它便会动。你认为自己不能驱使它,它便纹丝不动。那些凡人都认为自己没这个能耐,自然不能驱使玉中红丝。
她笑:“姽婳,你什么时候也学起了佛法?”
姽婳看了她一眼:“困在这里久了,长日无聊,自然要找些事情做。哦,对了,你今日来看我,有什么事?”
云萝低声对她说:“有两件事情,我寻到了幻珠……”
姽婳轻声“啊”了一声,莹白的身体泛着浮光,急急地向她凑过来:“快给我看,在哪里?”
云萝从腰中掏出幻珠。幻珠光滑无比,泛着莹润的光泽。姽婳一见,皱了皱眉头:“这是幻珠不错,你从哪里弄来的?”
她略去句芒不提,只问:“你就告诉我,这幻珠怎么救族人?”
想起承湛,她的心就莫名地抽痛。他是许她一生一世的人,所以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压在山下受苦。
姽婳道:“这幻珠其实就是替死鬼。”
“替死鬼?”
“不错。这幻珠可以替梦貘族受罚,天宫一时半会是没办法发觉的。”
“可要怎么做才好呢?”
“每日用你的血来浇灌幻珠,幻珠就会吸取梦貘族的元魂,然后只要寻一些媒介,比如几个得道的狐狸精、兔子精之类的,然后梦貘族就能借此重生。而这幻珠,就代替我们梦貘族被压在灵虚山下。”
云萝眼神一亮,觉得这是个可行之计。
姽婳却依旧心事重重:“虽说一时半会察觉不出来,但梦貘族族人众多,四处活动之后,早晚会被发现!”
云萝宽慰地一笑:“天下之大,总有中天仙宫管不到的地方,我们可以去漠北之地,极南之滨,哪里不能容身呢?”
其实方才看到那个嵌着红丝的玉盆,她就明白了姽婳的心思——她就如同玉中红丝,陷入困境动弹不得。
姽婳点点头,柳叶长眉渐渐舒展开来。她掩唇一笑,如娇花照水般温柔:“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云萝心中伤感不已,低声说:“我把承湛留给我的美梦吃掉了。”
姽婳一怔,复而笑起来:“我当是什么要紧事,不就是吃了个梦吗?我们梦貘族本来就是以梦为食的呀。怎样,他的梦好吃吗?”
“姽婳!”云萝端正神色,“那个梦是我最后的慰藉,我不能吃!你有法子帮我将那个梦吐出来吗?”
“为了你的情郎,你做到这地步?”
“姽婳,我的时间不多,求你帮我!”
笑容从姽婳脸上迅速敛去,姽婳一摸她的后颈,大惊失色:“你受了内伤,还封住了自己的食穴?你怎么这么傻,封住食穴会让你血流不畅,内伤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右肩的一波剧痛又隐隐袭来,云萝靠在香案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姽婳,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承湛……”
“为了他,你会死,懂不懂?”她跺了跺脚,“算了,我来想办法!你明日来找我,想办法在观里住下,后面的事情我来安排。”
云萝这才放宽心,虚抱了她虚无缥缈的身子一下:“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帝都繁华。
云萝在朱雀街头找了家客栈,舒舒服服地睡下,黑甜一觉睡到天亮。
洗漱完毕,她又去了上清观。这次她没有去求签,而是直接拿了三支清香去供奉太上老君。见了昨天的那个蓝衣道姑,云萝捐了一些香油钱,道姑顿时喜笑颜开。
“施主今日还求签吗?”她问。
她摇头:“不求了,我只是见你这道观幽静,想住上一些时日,不知可方便?”
“方便,方便。”道姑掂了掂手中的银子,笑弯了眼,“这边请。”
她给云萝安排了一间上房,房中布置整洁,燃着安神静气的檀香,然后双手合十:“施主请自便,贫道就不奉陪了。”
云萝将房中收拾了一下,然后就去了道观的正殿,先给太上老君上了三炷香,之后在殿里随处乱逛。
上清观香火很旺,香客来往不绝。正愁着如何唤姽婳出来,云萝忽见太上老君的塑像后面有一处空地,灵机一动,踱到塑像后面,轻叩了塑像三下。
一缕青烟从塑像后面逸出,然后露出姽婳的面容。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云萝:“算你机灵,有塑像挡着,也没人看见咱们。”
云萝谄笑:“姽婳,你怎么帮我将梦吐出来?”
姽婳白了她一眼:“看你这猴急的样子,不就是个男人送的梦吗,真没出息!”
正说着,道姑从殿外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穿蓝袍的男子。一路走,道姑对那男子说:“恭喜这位施主,有缘求得今日第一签。”
云萝从塑像外偷望一眼,只见那男子生得脑满肠肥,一副龌龊之相,不由得同情起姽婳来:“委屈你了,竟要给这男子一支签。”
“你还有心思同情我,先同情你吧。”姽婳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便沉吟,“长得这么难看,给一支下下签吧。”
男子乐滋滋地跪在垫子上,拜了几拜,就迫不及待地拿过签筒,说:“求大仙告诉我,我今年能不能中得科举?”
说完,他就摇晃起签筒来。姽婳往签筒那边吹了一口气,一支签就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男子忙捡起那支签,忙不迭地喊:“仙姑,快帮我看看,是四十六签。”
道姑脸色一变:“四十六签,下下签——黄柑数盒献曹公,剖看原来肉尽空,怒动奸雄挥铁斧,奔忙身入万羊中。即是说,你科举不成,还有可能引来小人非议!公子,行事须得谨慎。”
蓝袍男子倒抽一口冷气,脸上肥肉抖了一抖,两眼一翻晕了过去。道姑吓了一跳,连忙叫人又是掐人中,又是喷冷水,男子才幽幽转醒,双目无神。
“快,快将他扶到房中休息!”道姑不想惹上麻烦,忙命人将那男子抬了出去。
姽婳抬了抬下巴:“云萝,你还不快跟上去?”
云萝茫然地看她:“我跟上去干嘛?”
姽婳恨铁不成钢地点了她的额头一下:“我对他施了一种小法术,他很快就会做梦,到时候你就把那个噩梦吃下去。梦貘吃下噩梦就会呕吐,你正好就能将承湛那小子送你的美梦一起吐出来!”
云萝受到了惊吓,连连后退:“不,他的噩梦一定很难吃,我不要!”
“由不得你!不吃也得吃,省得你又来烦我。”姽婳的身子在半空中一卷,就将她裹挟其中。云萝只觉得自己穿过了很多道墙,耳边嗡嗡作响。
等四周安静下来,她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陌生的房间,那个蓝袍男子躺在床上呻吟,面色十分痛苦,似在做一个可怕的梦。
姽婳从云萝身后悠然浮起,双手在男子的额头上一点,一团散发着恶臭的黑气便从他天灵盖上飘了出来。
那就是他正在做的噩梦了。
他梦见自己没有考中科举,大哥二哥都看不起他,瓜分了爹爹留下的所有家财,然后他郁郁寡欢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嫁给了别人,最后一病不起,呜呼哀哉!
云萝捏住鼻子,努力忍住恶心:“姽婳,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你快吃这个噩梦!不然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管你。”
她无奈,只好张口将那团噩梦吃了下去。很快,腹中一阵翻涌,云萝“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一团是黑漆漆的梦,一团是莹白如玉的美梦。
云萝连忙张开荷包,将那团美梦放了进去。
“快离开这里,马上就要有人来接他了。”姽婳提醒她说。
云萝拍拍荷包:“姽婳,够朋友,我回天宫了,回头再来看你。”
她撇嘴:“事情办成就翻脸不认人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多陪我几天也无妨。”
云萝挤挤眼睛,笑着说:“其实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姽婳嗤笑一声,照样卷住她穿墙而过。
云萝知道姽婳平日里寂寞得很,所以一旦做完仙厨宫的事务,就偷偷下凡来看她。算起来,族中命格最好的梦貘就只有她了。虽然天界无聊,但好过姽婳没有自由,其他族人受尽被压之苦。
她在道观里住了下来,每天都趁道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到正殿塑像后面和姽婳相会。无聊的时候,她们也会一起议论起香客来。
“这个少年郎长得还不错,给个中吉签吧。”姽婳伸头往塑像前看了一眼,打了个哈欠。
云萝吓了一跳:“你给签都是看香客的相貌?”
“那当然,相由心生!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给签?”她白了云萝一眼。
这家伙,是怎么让那些凡人觉得这道观里的签灵验的?
刚开始云萝还打算说服姽婳,要认认真真地给人家算一算运势。后来姽婳一句话打消了她的念头。
她说:“要我说,凡人们都只得一个下下签就够了——这一生他们得一千次上上签又有何用,反正百年之后他们都是要死的。”
这句话有几分道理,于是云萝也懒得去说服她了。到了后来,她也渐渐丢失了节操,偷偷躲在塑像后面和姽婳一起议论起求签香客的相貌起来。
“这女娃娃生得清秀,给个上吉签吧。”云萝往签筒那边吹了一口气。
姽婳顿时柳眉倒竖:“哪里清秀?眼睛透着一股狐媚,中吉签!”
“嘴巴好看,上吉!”云萝又吹了一口气。
“眉毛克夫,中吉!”姽婳也吹。
“上吉!”
“中吉!”
“上!”
“中!”
最后,女娃娃手中的签筒一抖,签条撒了一地。她愣了一愣,吓得脸色发白,呜呜地哭了起来。
姽婳怒了,叉起腰来骂她:“我说,你再给我捣乱,这上清观就没香火了!没香火你养我?”
云萝笑嘻嘻地从袖中掏出一块点心,巴巴地递过去:“我养你。”
那是仙界的点心,不是人间能吃到的美味。姽婳很没出息地接过去吃了,砸吧着嘴巴说:“算了,原谅你……还有吗?真好吃……”
以前在族中生活的时候,就云萝和姽婳最贪吃,算是鼎鼎有名的两只吃货型梦貘。如今梦貘族受尽劫难,她们还能有这样一段时光,云萝心中既心酸又感慨。
“姽婳,我会做很多很多好吃的点心和菜肴,”云萝幽幽地说,“要是能给你们做一辈子饭菜,就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正殿里的喧闹声变得很远很远,远到恍若隔世。姽婳悲伤地看着她,垂下眼帘,静静地坐在她身旁。
“是啊,只有我们两人了,想以前大家在一处热热闹闹的多开心。”许久,姽婳才轻叹,“如今你找到幻珠了,只要一个恰当的时机,就能救出族人。”
云萝没有说话。
谁都知道,解救梦貘族有多困难,远走他方也有多坎坷。
姽婳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突然说了一句:“云萝,我爱上了一个人。”
云萝怔住:“姽婳!”
这不行,姽婳有数百年的寿命,而凡人存活不到一百年,她不能爱上任何一个人!
“别说话。”她声音颤抖,带了一丝哭腔,“够朋友,你就别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我只是爱上了他,仅此而已。”
于是云萝只好沉默。
肩膀上没有丝毫的重量,有的只是姽婳虚无缥缈的身体。她明明很美,鬓发如蝉翼,脖颈白嫩如玉——足以令众生颠倒。
然而,就因为三百年前那场浩劫,她连躺在爱人怀中的资格都没有。
道观里的日子突然变得很慢很慢,让云萝有足够的时间来整理心情。
鞭伤很快就痊愈了,只是活动久了还会有酸麻的痛感。为了练习臂力,云萝每天清早就会到道观院中的大槐树下打太极拳,久而久之,枯燥中反而修出了几分趣味。
她不想回仙界了。
那里有长生不老,却没有姽婳,没有承湛。西王母虽然重用她,但毕竟是下令惩罚梦貘族的神尊,她无法真正对天宫产生留恋。
可就在云萝以为她会在上清观逗留一年的时候,句芒出现了。
当时,他扮作一名凡人公子,大步迈进正殿里。她正和姽婳在塑像后面说笑,忽然觉得四周空气一震,连尘埃飘落都慢了一拍,伸出脑袋往外一看,惊得她差点喊出声来。
依旧是风度翩然的少年,句芒穿了一身玄黑锦袍,上面用金线绣着忍冬花纹,在清光的映照下,周身散发出一种不容抗拒的震慑力。那双长眉下的墨眸一凝,便定在云萝身上。
云萝忙缩回脑袋。
姽婳见她神色有异,忙问:“你怎么了?”
她示意她噤声,然后屏住呼吸,只听道姑匆匆走进来,对句芒说:“这位施主,你是今日第二位有缘人,可以求得一签。”
只听句芒淡淡地回答:“好。”
云萝连忙凑到姽婳耳边:“给他一个最坏,最坏的下下签!”
“为什么?”姽婳伸长脖子往外面看了一眼,顿时娇中含羞,“他长得还蛮好看的,我看啊,给个上上签也不为过。”
这见色忘义的家伙!
云萝继续耳语:“他就是幻珠的主人,估计这是来找幻珠的。”
姽婳看得痴迷,目光在句芒身上停留,口中还在问:“什么?你说他是谁的主人?”
她两眼一黑,捏了捏眉心。算了,花痴的女人是没有理智的。
“就是不知道,生得这么俊俏的公子,所为何事?”姽婳直勾勾地盯着句芒,自言自语地说。
云萝看着地面,心中想:等下还是用一个遁地术来逃跑好了。
只听句芒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正殿:“我今日所求,是如何找到云萝!”
姽婳一呆,飞快地看向云萝。她已经明白句芒是来者不善。
云萝向她苦笑,摊了摊手。
说时迟,那时快。姽婳伸手一挥,签筒里的签条全部飞起,向句芒直直攻去!然后,她的身体忽然变得很长,飞快地卷起她,向墙壁上撞去。
云萝忙喊:“别!”
姽婳和句芒的仙力根本就不在一个级别上。果然,姽婳还未带她穿过面前的墙壁,就被重重地挡了回来。云萝被一股力道弹回到地上,再起身时,便看到眼前停着的靴子。
往上看,句芒的脸似笑非笑。
云萝挡在姽婳面前:“不关她的事!你说过的,我可以用完幻珠再还给你。”
他慢悠悠地问:“你可知道私自下凡的后果?”
“我知道……其实,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云萝小心翼翼地看他。
句芒的脸色更难看了。“我是说,你知不知道你私自下凡,延误疗伤时机,会有什么后果?”
云萝抚住右肩,低头不语。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在天上三天可以好透的伤,在凡间就要三年时间。表面上你的伤没有大碍,但是不好好养筋骨,你的右臂完全可能废掉!”他从腰中掏出一枚小瓷瓶,“这里是上好的仙药,你还不快点上药?”
姽婳大吃一惊,探究地看云萝:“他说的都是真的?”
云萝强笑:“我没事,这阵子打太极我身子骨硬了许多……”
话音未落,姽婳一把撕破她的衣服,露出右肩上大片的肌肤。云萝忙往后缩:“喂你……”
谁知姽婳一把拉住她,咬牙切齿地说:“少啰唆,上药!早知道你这伤要在凡间养上三年,我一早就赶你回去了!”
“你、你……”云萝语塞。
想挣扎着将衣服拉好,没想到姽婳恶狠狠地看过来:“给我乖乖上药。”
冷汗从她额头上流了下来。
好吧,就算是给她上药,能不能避开句芒这个闲杂人等?她好歹是露着右肩,姑娘家的肌肤是不能随便给外人看的!
云萝偷偷觑一眼句芒。他大概也没料到姽婳作风如此彪悍,气场一下子泄了大半,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八面威风的少年公子,忽然面红耳赤,像个小媳妇似的。
“喂,那个叫句芒的,仙药给我。”姽婳不耐烦地向他伸手,“难不成你想亲自给她上药?”
句芒将小瓷瓶丢过来,目光看往别处:“我是上仙,早就除了色心,你别多想。”
姽婳嗤笑一声:“我又没说你动了色心,此地无银三百两。”
“隔壁王二没有偷。”云萝十分嘴贱地接了一句。
句芒的脸褪去了红晕,这次黑得跟锅底一样。
上好仙药,云萝只觉右肩上一阵温热,关节轻松了不少。
句芒在求签的时候,就念动了定魂咒。所以上清观中所有的人都静止不动,无知无觉。
告别的时候,姽婳眼中透出依依不舍,拉住云萝的手,再三嘱咐她要常来看她。句芒在旁边很煞风景地来了一句:“你放心,她以后绝对没有机会来看你,因为我会看牢她,不让她随便下凡。”
姽婳气得冒烟,将一根下下签丢到句芒的脸上。云萝连忙挡住剑拔弩张的两人,劝解着说:“好商量好商量,我以后会乖乖地待在天宫……对对我也会来上清观找你叙旧……”
姽婳这才作罢。
走出上清观,句芒才解了定魂咒,周围人们眼神瞬间有了神采,开始若无其事地各忙各的。
句芒一边走下道观台阶,一边说:“回去吧,仙界才适合你养伤。”
云萝跟上几步,问他:“句芒大人,如果你将我私自下凡的事情告诉西王母,那我一定会被贬为凡人。到时候,还怕你得不到那颗幻珠吗?”
他顿步,回头看她,目光淡远宁静。
“云萝仙厨,我青龙堂堂正正,要什么东西从来都是光明正大,不屑于玩什么阴招。”
“堂堂正正”四个字落在耳中,让云萝记起她原是强抢了他的幻珠,手段也不算光明磊落。云萝汗颜,正暗自内疚,忽听他又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将幻珠献上来。”
“什么?”
他唇角一勾,说不尽的得意风流:“我打算向西王母请旨,让你做我的徒弟,以后你就是青龙神宫的人,自然不得私藏宝物。幻珠你得乖乖地交出来。”
“为什么!”云萝愤愤不平。
“因为徒弟的东西就是师父的,师父的东西还是师父的。”
云萝忍无可忍地后退一步:“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为什么要拜你为师?”
句芒略微仰头,颇有玩味地看着她。天光清亮,洒了他一头一身,映得那身玄黑袍子泛出水纹般的光泽。
“因为,我想。”
云萝气得七窍生烟。
吵归吵,云萝也不敢明地里撕破脸皮。这仙界还是要回去的,不然万一真的惹恼了他,向云霄殿参上一本,她还真保不住幻珠了。
她和句芒一起走出帝都,一路来到郊外。四周静寂无人,他们作法腾云向仙界飞去。
仙凡之间隔着二十八重天,这二十八重天又分为三层天界,分别是欲界天、色界天、无色界天。风声猎猎,在耳边作响。许多仙鹤在云中飞行,宽大的翅膀偶尔轻擦他们的衣袂。
看着它们悠然飞翔的身影,云萝不由得感叹:“怪不得凡人有一个词,叫做‘闲云野鹤’。这些仙鹤虽然生活在欲界天,却也自由自在,是不是?”
“我很不懂你们,成仙之后都这么向往自由。”他看了云萝一眼,突然问:“你做一只梦貘兽,此生徜徉人间看尽繁华,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成仙?”
云萝怔然,忽然哑然失笑:“句芒大人,您也是一位上仙,不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吗?成仙需要理由吗?”
“我和你不同,我生来就是镇守东方的上仙,所以体会不到你们的心情。”
心中有什么地方像是被小虫子咬了一口。她记起修仙的辛苦,族人的鄙视,叹了一口气说:“我修仙,只是为了脱离梦貘族。可是成仙之后,看到梦貘族的惨状,我又心有戚戚焉。”
句芒眼中闪过一丝光彩:“为什么想要离开梦貘族?”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前些日子她和他还剑拔弩张,可是现在却忍不住想要吐露心声。
云萝想了想,说:“因为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别的梦貘都看不起我,所以我才想用修仙来证明自己。”
族长曾经对她说,她被发现的时候,只有三岁,被放在梦貘族的群居里,身边没有任何信物。他们看她孤苦可怜,又是同族梦貘,就将她收养了下来。
“你就没想过探究自己的身世?”
云萝摇头。
就算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怎样呢?梦貘族人对她的态度已经说明了太多的问题。
整个族人里,只有承湛和姽婳与她亲近。云萝曾经偷偷地让姽婳帮她算一算身世,结果让她心惊肉跳。
姽婳说,她的血统不纯,所以自己也没办法算出云萝来自哪里,父母是谁。
得知结果的那一天,云萝躲到湖边哭了很久。血统不纯,这很可能是梦貘和凡人结合的后果。
“如果你知道真相很可怕,你还会去探究真相吗?”云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难得糊涂,事事都求个明白,反而会伤了自己。”
许久,句芒才回答:“可是有些事是回避不了的,就如同一根刺扎在肉里,你想忘记它,它却时时刻刻提醒着它的存在。”
云萝转过视线,不再回答。
在梦貘族生活的那些年,恰如一根刺,成了她无法回避的过往。无论是族人给她的那些痛苦,还是承湛和姽婳给她的温情,都溶不掉那根肉中刺。
飞了两个时辰,隐隐看到威武雄壮的南天门。云萝加快速度,想赶在他前头进入仙界。
不料他一眼看出她的算计,居然赶上来问:“你这么急干什么?她们还没有去云霄殿。”
一路上推心置腹地谈了那么多话,居然还是没能让他放弃自己的计划。云萝急急地回答:“我不要做你的徒弟!”
眼前玄色一闪,他挡在她面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不去也得去。”
云萝无奈,只好放低了声音:“句芒大人,你不是说,要我使用完幻珠再还给你吗?”
他抓住她的胳膊前行,让她挣扎不得。
“我是这么说过,但是我反悔了。”
“你……你出尔反尔!”她怒极。
句芒抿了抿薄唇:“我买通了你身上的五官神,他告诉我,你要用自己的鲜血来养幻珠。你说,我会同意你这么糟污幻珠吗?”
她气结,嘴唇颤抖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后来,才终于挤出一句话:“你,你居然……”
每位仙人,自从获得仙阶的那一天起,身上的五脏六腑都有单独的神灵掌管。掌管五官——眉、眼、鼻、唇、双颊的神灵,就是五官神。这种神灵一般不会显现,也不会背叛主人,只有在非常时期才会被召唤出来。
而句芒,居然召唤了她的五官神!
云萝横过手掌,迅速地向他的脖颈砍去。句芒灵巧闪过攻击,钳住她的手腕:“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徒弟了,也该学学尊师重道了。”
“我誓不为徒!”
“此事由不得你!”
正当情势胶着之时,忽有一群仙女从远处迤逦而来,曼妙身姿堪比水光浮花,不胜娇弱柔美。她和句芒不约而同地收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跨入了南天门。
毕竟,被人看到私自下凡也不是一件好事。
那群仙女见了云萝,不由得展开笑容:“仙厨大人,可叫我们好找呢!”
她清了清嗓子:“咳咳,我来看看这南天门的风景如何……诸位仙女找我有何事?”
有仙女好奇地问:“那句芒大人来南天门做什么?”
句芒瞥了云萝一眼,淡声说:“还不是仙厨大人言之凿凿,说南天门风景优美。我信了几分,就来这里看看,不料这里也不过如此。”
他撒起谎来也不觉得磕碜。
云萝扭过头,不理他。
为首的是青鸟仙姑,她向云萝屈膝一礼:“仙厨大人,曦华公主请您前去,说要亲自向您赔礼道歉。”
云萝一惊。曦华公主是仙帝和西王母最宠爱的六公主,跋扈惯了,谁知道这次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公主真是客气了,我的伤早已没什么大碍了。哦,虽然王母娘娘准我几天假,但是仙厨宫还有要事等我回去处理,就不多奉陪了。”
云萝找个由头想要溜之大吉,青鸟仙姑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衣袖,曼声劝说:“仙厨大人急什么,仙人长生不老,有的是时间。”
句芒冷哼一声,对青鸟仙姑说:“还是让仙厨大人自己决定吧,你们也不能强行将她带走。”
云萝打了个激灵。
她怎么忘记了,还有句芒这个要拉她做徒弟的上仙在呢。
左边是句芒,右边是曦华公主,一个是虎穴,一个是狼窝。云萝在心中较量了一下,觉得还是进狼窝比较划算。
“我去见曦华公主。”她强作镇定地走到青鸟仙姑身后,然后看着句芒拉长了脸。
毕竟入了虎穴,可能连骨头渣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