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云萝在中天天宫里担任仙厨一职,已经一千年了。
在天宫里,仙人以日月精华为食物,时日一久,难免感觉单调无聊,于是就用福禄寿三种仙气做成各类糕点来吃。
不过,时日一久,照样无聊。
上仙们不知道,凡人一生要经历多重灾难,可都有一副享福的胃。那人间的珍馐佳肴如果真的端到他们面前,估计上仙们都要纷纷下凡了。
云萝刚刚担任仙厨的时候,试着用人间的厨艺做了一道菜,结果震撼了整个天宫。西王母将她的仙级连升三级,还特指她准备蟠桃会的菜品,让她出尽了风头。
当然,也有修为不高的小仙在她背后说三道四。他们偷偷议论:“云萝成仙之前,不就是人界的一只小异兽吗?没想到这么有能耐,用凡人的一点粗糙手艺就巴结上了西王母。”
云萝对这种非议充耳不闻,只安心做菜,偶尔用梦貘的法力帮忙看看地仙们的仙骨,日子过得倒也悠闲自在。
后来,西王母将仙女阿舒指给她做帮手,云萝的身边才总算多了一个可以说话聊天的人。
回到仙厨宫,阿舒正蹲在一只红泥小火炉前扇火。见她回来,阿舒惊喜道:“云萝姐姐,你这么快就回来啦?”
云萝含笑点头,然后催促她道:“这素汤你炖了这么久,早就酥烂了,快跟我一起去星河采珍珠去。”
阿舒欢呼一声,就去准备了。
传说在人间,星河被叫做银河,银河的尽头就是人间。银河落九天,那应是一条壮美的瀑布。
在云萝还是人间的一只普通梦貘时,她曾经无数次抬头望着银河。没想到,此时今日,她竟然和侍女在银河上泛舟采珠。
四周静谧,整个天地只有一山,一水。
山是太虚山,山上生着许多奇珍仙物。水是星河水,在太虚上下蜿蜒而过,山影倒映在水面上,又被层层的波光揉碎。
船头上垂着一盏风灯,散发出昏黄的柔光。其实不用风灯,她们也能看清楚周围的景色,因为水底有许多漂亮的光点,煜煜生辉。
“云萝姐姐,那些都是什么?好美!”阿舒指着河底喊。
云萝一边整理渔网,一边回答:“那些就是星河里的河蚌,它们对仙人很友好,会自动张开蚌片,露出闪闪发光的珍珠。”
将渔网撒到水中,只见那些光点开始移动,渐渐游进网中。不用说,今晚的收获很丰厚,她和阿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些蚌类拖上小船。
阿舒从一只蚌里拣出珍珠,睁大眼睛问:“云萝姐姐,这些蚌是怎么生产出珍珠的?”
云萝嗤笑:“亏你也是从凡间修炼成仙的,难道不知道这珍珠最初只是一颗砂?”
那些珍珠都是一颗砂,被河蚌含进身体里,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华美的珍珠。
“可是我听说,这星河因为位于仙界边缘,河水至清,没有一粒砂石。”阿舒疑惑地问,“没有砂石,河蚌里怎么会有珍珠呢?”
她回答说:“这些变成珍珠的砂石,并不是真正的砂石。”
“那是什么?”
“这里是太虚幻境,有些凡人的魂魄可以通过梦境来到这里,他们会在星河边吐露心事,这些心事就会变成一粒砂石。砂石落进河蚌里,就形成了珍珠。”
说着,她捡起一粒珍珠,吹了一口气,里面果然飘来一名女子的声音:“夫君出征御敌,都离家三年了,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又捡起一颗,吹一口气,一个男人的声音从珍珠里发出:“好男儿就应该博一个王侯之名,我发誓,不立军功绝不回乡!”
阿舒诧异地问:“姐姐,难道这个女子和男子是……?”
“不错,他们是一对分离已久的夫妻。”她感慨地说,“妻子思念丈夫,丈夫一心封侯,这就是人间的悲哀——他们永远不会明白对方的心意,只会用自己的方式来为对方着想。”
阿舒沉默了一下,将两颗珠子放在一起,运用仙力将它们合二为一。两颗珠子嵌在一起,像极了一颗心。
“你这是做什么?”
她苦笑了一下:“云萝姐姐,我是在想,他们既然无法见面,那么两个人的心事珍珠放在一起也是不错的。说不定,他们总有一天灵犀相通,明白对方的心意。”
云萝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吧,这两颗珍珠就送给你了。”
只用了片刻功夫,珍珠就堆满了小船。
“我们回去吧。”云萝看了看天边,北斗宫开始放出光亮,几个时辰已经悄然过去。
阿舒忽然一指前方:“云萝姐姐,那个人是不是凡人的魂魄?”
云萝眯着眼睛一看,可不是,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人影坐在岸边,只是看不清楚面容。想了一想,她用披风将珍珠盖了起来,又熄灭了风灯,然后对阿舒低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就来。”
凭借直觉,她感觉那个人并不是凡人。
云萝轻轻一跃,双足踩在水面上,悄悄向他飞去。躲在一块礁石后面,她只看到那人的背影,同时也发现他的披风上没有一条缝纫的丝线。
只有上仙穿着的天衣才无缝。难道,这个人竟然是一位上仙?
他静静地坐在夜色里,手里执着一根鱼竿,竟是在垂钓。身上的披风逶迤在地,依稀可以看出,上面用精美的绣功绣着一条龙。
云萝正打算离开,就在这时,忽然仙光大盛,水底亮如白昼。那上仙手上发力,一使劲将鱼竿拉出水面。就在一瞬间,云萝看到鱼钩上竟然粘着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被生生地扯出水面。
也许他太过用力,那明珠被抛到半空,竟然脱离了鱼钩,直直地向她这边飞来!
云萝想也没想,伸手接住明珠,然后揣进怀里。那明珠和别的珍珠不同,触手温热,竟是一颗数百年幻珠!
她激动地哆嗦起来,幻珠是千年难寻的仙物,没想到踏破铁蹄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往礁石外面一看,只见那位上仙向这边飞奔而来。云萝连忙往水下一沉,飞快地向小船游了过去。
“别走!”那上仙在背后大喊一声。
她吓得一哆嗦,直接化为一条小鱼游进一只河蚌,命令道:“快关上蚌壳!”
星河中的河蚌由于受到仙气浸染,多数已经通了灵性,听她如此命令,忙用蚌壳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云萝蹲在蚌壳里,屏气息声地听着水面上的动静。只听阿舒的尖叫传来:“你,你是谁,要做什么?”
阿舒果然被列为怀疑对象。云萝让河蚌悄悄地游上去,附在船板上,以防备发生任何意外。
只听一个清冷的男声响起:“把幻珠交出来。”
阿舒怒答:“我不知道什么幻珠!我、我是仙厨宫里的仙女,奉命来这里采珠的。”
“哦?就你一个人?”
没想到,阿舒哆哆嗦嗦地回答:“我……一个人来的。”
“你真的没见过幻珠?”他又问。
“真的没见过!”
那上仙哼笑:“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她。”
“那……那你可以离开这条船吗?我还要运这些珍珠回去,耽误了西王母的差事,你可担不起责任。”
云萝的心都提上了嗓子眼,心中暗暗祈祷那位上仙一定要放过阿舒。不料,只听他慢悠悠地说:“我当然可以离开,不过我也相信,偷走幻珠的人也在这附近。”
云萝心虚地将蚌壳合得严密了一些。
“那你想怎样?”阿舒问。
她缩在河蚌里,久久没有听到回答,正琢磨着那名上仙究竟想干什么,忽然觉察出河水有点古怪,竟然透着一股……酒味?
不好!
云萝连忙念了一个避水咒,可是已经晚了,她不慎喝了几口河水,浑身顿时热络起来。
那人的声音就在这时传来:“这是足以醉倒任何一名仙人的千年醉,相信偷幻珠的人还躲在水里。”
咕咚一声,一只空酒壶落在水中。她透过蚌壳缝隙看着那只酒壶飘远,只感觉到力气渐渐流失。
真是讽刺,刚用醉仙酒醉倒了一众地仙,就有上仙用千年醉来醉倒了她。世事无常,因果报应,她一边发着这样的感叹,一边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被阿舒的声音唤醒的。
“姐姐,姐姐你在哪里?”
她一个激灵起身,发现自己仍躺在蚌壳里,身上乏力,骨骼几乎都要醉得酥软。掀开蚌壳,云萝看到外头天光大亮,四周并无上仙的踪影,这才放心地喊了一声:“我在这里。”
小船靠着河岸,上面的珍珠不知何时都被运走了。她解了仙术,变回人形一头栽进船里。阿舒吓了一大跳:“姐姐,你怎么了?”
“还不是他……他的那个千年醉?”她扶住疼痛不已的额头,“他呢?”
“他见很久都没有什么人浮上来,就离开了。我怕他在暗处监视,把珍珠都送回宫里之后才敢来找你。”阿舒吃力地将她搀扶起来。
原来如此。
幸好她躲在蚌壳里,不然等醉酒之后浮上水面,幻珠就保不住了。
“云萝姐姐,还有,西王母突然命人传话,让你马上做几道菜,送到云霄殿去,还要向荷花仙姑禀报昨天考验地仙的情况。”
“那就速速回去。”
“可是……”阿舒犹豫地看着她,“你这样没事吗?”
她深呼吸一口气,说:“放心,还挺得住。”
其实眼前已经开始乱冒金星。云萝咬紧牙关,将怀里的幻珠塞得紧了些,踉踉跄跄地和阿舒走回仙厨宫。
关门将幻珠藏好,她才放心地饮下一大碗解酒汤。可是奇怪的是,喝下解酒汤一个时辰,她依然感到头昏脑胀。
含了一口青柠,酸涩无比的味道在口中蔓延,才让她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云萝和阿舒一阵忙活,做出了几道清爽可口的小菜。
之后,她拎着红漆食盒,施施然向云霄殿走去。一路上仙雾缭绕,带着淡香扑面而来,更是让人脚下发虚。
云霄殿的仙女们看到了,纷纷向她行礼:“仙厨大人,西王母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云萝道了声谢,眼角瞥见宫路旁边的水池里,荷花开得正艳。想到自己身上还带着淡淡酒气,她便抬手掐了一朵荷花戴在头上。
荷香淡雅,萦绕鼻间。
走到大殿门前,她正要掀起面前的珠帘,忽然望见金碧辉煌的云霄殿上坐着一人。那人穿石青色披风,雍容气度卓尔不凡,只是让她心惊肉跳的是,那披风上绣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青龙。
人间天上,有几个能配得上穿那青龙披风的?
她迟疑,回头低声问侍立在旁的仙姑:“西王母今日宴请的是谁?”
“是句芒大人。”
她一怔。难不成,昨夜在星河边垂钓幻珠的人,竟然是句芒大人?
他可是惹不起的大人物。据《仙经》记载,东南西北各有神兽镇守,东有青龙,南有朱雀,西有白虎,北有玄武。这句芒大人就是镇守东方的青龙,在天宫可谓是翻天覆地的人物。
更可怕的是,她还拿了他的幻珠。
昨天,阿舒告诉句芒说自己是仙厨宫的人,而仙厨宫就阿舒和她两人。如今,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猜出幻珠一事和她脱不了干系了。
“那他来找西王母所为何事?”
仙姑皱眉:“这个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句芒大人一大早就来到这里,和西王母商议了许久。”
云萝心头狂跳。
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她定了定神,撩开珠帘,笑容满面地走进去。殿内的仙女们将食盒接了过去,一一布菜。
西王母和仙帝一起坐在金銮座上,笑容慈爱。句芒则坐在旁边,一双漆黑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长眉紧蹙,薄唇紧抿,当真是华贵无双。
方才看得匆忙,她没有看清楚他的容颜。此时定神一瞧,云萝顿时心惊肉跳。他,居然是在江南小镇里渡她过河的少年!
原来他竟然不是龙三太子,而是句芒大人?
句芒估计也认出了她,眼中有一丝震惊,眸光倏忽便锐利了几分。然而很快,那震惊便转化为一片冰冷。
西王母扫了一眼菜肴,对身边的句芒说:“你离开天界三百年了,大概还不知道如今的仙厨手艺是天宫一绝吧?”
“当然不知道,”句芒墨黑的眼眸中意味深长,“想必仙厨大人本事很大,经常去星河那里淘宝物吧?”
他果然……怀疑她了!
西王母没有听出他话中玄机,笑着说:“你这么一说我倒记起了,昨日云萝还去星河那里淘珍珠。”
云萝忙抢着说:“回禀娘娘,昨日我身上太乏,所以没有去星河,而是让阿舒去采珠了。”
句芒冷哼一声,似是不信:“可是我昨晚明明……”
不等他说下去,她几步上了殿阶,掀开菜肴的盖子,语中带笑:“句芒大人,可还满意菜色?这是红油拌笋丝,笋丝要切得极细,佐料才能入味。还有这道菜是竹笙汤,菌伞如网,色香味俱全,您一定要尝尝。”
他怔住,似是不懂她为何突然这般热情。
在他们都看不见的角度,云萝用左手使劲掐自己大腿,一股痛楚传来之后,脸颊上开始发烫,眼中也有了几分水光。
接着,她媚媚地喊:“句芒大人……”
那声音甜腻得她自己都要吐了。但她现在还不能吐,为了幻珠,她要将这场戏演下去。
仙帝捋捋胡须,执箸尝了一口菜,满意地直点头:“仙厨的手艺又长进了。”
西王母倒是看出了几分端倪:“句芒,你可要多吃点,不能辜负云萝仙厨的一番心意。云萝,我只当你性子淡泊,没想到你也有簪花悦君的一天。”
云萝抚了抚发髻上的那朵粉荷花,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娘娘莫要取笑我了。句芒大人威名在外,云萝倒是慕名已久了。”
句芒冷下神色:“仙厨别装了,你昨天不还偷了我的宝物吗?”
她一惊:“什么宝物?”
“昨夜我在星河里钓出一枚稀世珍奇的珠子,不想被你捡去。怎么,一夜之间,仙厨就失忆了不成?”他唇角一弯,字字肃杀。
仙帝拧起眉头看她,西王母面露诧异:“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暗地里,她又使劲掐了一下大腿,这次痛得她直接掉下两颗眼泪。
她跪在地上,声音哽咽:“句芒大人,昨晚是阿舒去采珠的,我不知道她是否得罪了你,待我回去问个仔细再来给你一个交待。你若还是不信,大可以让仙帝削了我的仙职,以证明我对大人的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他冷笑一声:“那个丫头什么都不知道,你都忍心拿来顶罪?也未免太小瞧她了。”
大腿估计被她掐肿了,剧痛无比。她眼泪涟涟,看向西王母:“娘娘,我是真的没见过什么宝物。”
西王母和仙帝对视一眼,然后温声对她说:“你先起来吧。”
有戏。
她心中窃喜,忍不住弯了嘴角,连忙装作擦泪来挡住脸颊。只听西王母说:“句芒,不是我偏袒她们二人,这个云萝平日性情淡泊,从来不喜欢积攒什么仙物。最重要的一点,她对你仰慕已久,就算是有宝贝,也早就献给你了,怎么会私藏幻珠不给你呢?”
她趁机火上浇油:“是呢,句芒大人,不知那宝物能不能吃?若是不能用来做菜,我要来何用?”
他俊美的眉头紧紧蹙起:“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那日你怎么没等我回来?”
云萝吓得魂飞魄散。这要是让西王母知道,她因为吃了春药,被句芒大人带到客栈度过了一天一夜,她还有渣可剩下吗?
情急之下,她嘴硬道:“句芒大人,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句芒慢慢品酒,并不发话,冷不丁地抛来了一句话:“你在成仙之前是一只梦貘?”
“是。”
“那你在梦貘之前是什么?”
云萝语塞,半晌才答:“句芒大人真是说笑了,异兽没有前世转生,不过是天地之灵气所化,受上天庇佑才得以繁衍,我在梦貘之前自然什么都不是。”
他仍然用那种莫名的眼神看着她,让她心里一阵发虚。西王母见状,大概明白是劝不动了,便悠然笑开:“云萝,若是无事就退下吧。”
云萝从殿中出来,已是大汗淋漓。不料刚飞出宫苑大门,就听到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回身一看,竟是句芒。
他阔步走来,石青色披风临风猎猎作响。她干笑:“句芒大人怎么出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了一圈,然后问:“在星河的那晚,真的不是你?”
“不是。”云萝斩钉截铁。
他轻声地“哦”了一声,摇头叹息:“那可真是可惜了……这个荷包估计是那个小贼落下的,如今也不能归还了。”
说着,他慢慢举起了手中的物事——居然是一枚荷包。
云萝下意识地往腰中一摸,那里空空如也。当下心头一急,她劈手就去夺荷包。他避开她的手,笑着说:“抢什么抢,你不是说你没去过星河吗?既然没去过,这个荷包自然不是你丢的。”
她发怒了:“给我!”
句芒不理睬她,只是摩挲着荷包,自言自语地说:“这个盘扣倒是做得挺精致的,不知道荷包里装的是什么?”
说着,他就要打开荷包,眼睛却盯着她。
“你想怎样?”
他说:“你把幻珠还给我,我就把荷包给你。”
云萝冷笑着说:“我昨晚没去过星河,不代表以前没去过星河!这荷包就是前几天丢的,你不能凭借这一点来推断我拿了你的幻珠。”
“真是狡辩。”他低头轻笑一声,“你曾被一个春梦亏了道行,还是我救的你。早知道你恩将仇报,我就该任你备受折磨。”
什么?
云萝震惊得连连后退,下意识地捂住嘴巴。敢情那天荷花池里……就是他?他将手拳住,放到唇边轻咳一声:“你的眼神好怪。”
云萝愤愤然地道:“我又没让你救!你凭什么……”说到一半她就说不下去了,只觉得脸上烫得要融化了。他也有些不自在,转移了视线道:“你长得像我一个故人,我不愿意见你被那般折磨。”
罢了罢了,就当是被哮天犬咬了一口,被二郎神盯了一眼,她权当没这回事发生。
思及此,云萝也不想废话太多,劈手就去夺荷包。不想凭空忽然横来一道绯红的影子,狠狠地撞在她的胸口上。她一个重心不稳跌倒在地,竟是半天也没能站起来。
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
抬头一看,句芒正低头看她,神色不明:“还不快起来?”
“句芒大人,她对你无礼,你怎么可以这样轻饶了她?”一个清丽的声音响起。
云萝转移视线,看到一个面容娇美的少女站在不远处,身穿绯红色天衣,绣着祥云的披帛从臂弯中垂下。估计刚才推了她一掌的人就是她。
这个少女她认得,是西王母宠爱的六仙女曦华公主。
句芒不理她,只将手往云萝面前又伸了一伸,似是催促她赶快起来。她扶了他的手起身,对曦华公主说:“仙厨云萝见过公主。”
曦华哼笑一声,看向别处不理睬她。旁边的仙女小声提醒她:“公主,你忘记你来这里是因为……”
她这才恍然大悟:“对哦,我来这里是要找句芒大人理论的,怎么跟一个小小仙厨杠上了?”
句芒瞥了她一眼,兴趣缺缺地就要离开。曦华连忙上前,伸出双臂拦住他:“你不许走。”
“让开。”
“你……你别欺负人,你今天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不让开。”曦华满脸通红,眼睛里有泪光闪现。
句芒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有话就快说。”
曦华咬了咬下唇:“我问你,你前阵子是不是和蓐收大人喝酒了?”
“是又怎样?”
只见曦华一副快哭的样子:“自从他跟你喝了酒之后,就要毁掉我和他之间的婚约!你说,是不是你从中作梗?”
噗——
云萝忍不住笑了出来。
句芒十分淡定地回答:“曦华公主,我对你又没有企图,干嘛要拆散你的婚约?”
“你对我没有企图,但是保不齐……蓐收大人对你没有企图啊!弯直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问题!”曦华强词夺理。句芒的脸瞬间变得通红。
这一次,云萝实在忍不住了,捧腹哈哈大笑起来:“公主,你说得对,弯直的确是个问题,句芒大人和蓐收大人的确有不错的私交。”
句芒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道:“还请云萝仙子不要乱说话。”
她耸耸肩膀,转眸不再看他。
曦华是个聪明人,开始做泫然欲泣状:“蓐收大人要解除婚约,很快我就要变成整个天界的笑话了!句芒大人,这件事你必须有个交待,你要补偿我。”
“要我怎么补偿。”
曦华偷偷地抬头看他:“补偿嘛,要你……要你娶我,做神妃。”
一瞬间,云萝恍然大悟。
敢情曦华公主的一颗芳心,全系在句芒大人身上了。这一招真是一石二鸟,先说蓐收大人要毁掉婚约,再强迫句芒迎娶自己,这种表白还真是不显山不露水。
她上前笑着说:“公主,这个主意真的是绝妙!”
“你!”句芒勃然大怒,脸色铁青地看着她。云萝上前一步,在他耳边轻声说:“你把荷包还给我,我就帮你解围。”
他咬牙切齿:“不用了!”话音刚落,曦华已经抹着眼泪地扑了过来:“我要回禀父皇母后,你欺负我。”
句芒一把推开她,冷声说:“公主请自重。”
曦华面子上挂不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突然一跺脚,从腰中抽出一根紫金鞭,挽了一个漂亮的鞭花,瞬间就向句芒攻击而来!
句芒后退一步,牢牢地抓住鞭尾:“你打不过我。”
曦华自小就被宠坏了,哪里还顾得上思考这些东西,一咬牙抽回鞭子,继续向这边甩来。
情势陡转急下,如果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云萝急了,忙大喊:“公主,你听她解释,其实……”
一道鞭影袭来,重重地击在她的右肩上。云萝只觉右半边身子一麻,剧烈的痛楚便铺天盖地地涌来。眼前天旋地转,她最后只看到句芒一把扶住她,脸上全是焦急。
哎,她这是中了“必然昏死过去”的法术吗?几天之内昏过去这么多次,连她都嫌烦了。
梦中混沌一片,一片昏暗望不到边际。云萝想要聚拢自己的元神,却浑身乏力。最后,就连昏暗都看不到了,只剩一片死寂的黑暗。
一股难耐的窒息感压在她的胸口上,让她无法呼吸。
这是要死了吗?
可是就算是要死,她还想再看一眼那个荷包。
那是他送给她的。
阿舒问过她许多次,她爱吃什么。云萝总是笑一笑回答,她爱吃这世间的美梦。
阿舒不知道的是,云萝随身携带的那个荷包里,就有一个美梦。那个梦非常美味,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让云萝更加饥肠辘辘。
可是她不能吃它,不能吃。
因为,那是承湛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了。
三百年前,司命仙君一时新鲜,下凡游玩,在一条山溪旁睡着了。一只小梦貘无意中吃掉了司命仙君的美梦,于是知道了隐秘的天机,还将这个天机告诉给全部族人。
天庭为之震怒,以泄露天机的罪名将整个梦貘族镇压在灵虚山下。因为她恰好升仙,所以才逃过此劫。
承湛只比她晚升仙一个月,眼看着逃不过这个劫难,于是冒死将一个梦抛给了她。然后,云萝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其他族人一同被压在灵虚山下。
承湛给她的梦,幸福得让她流泪。在梦中,她穿着火红吉服,戴着凤冠嫁给了他。透过凤冠上的珠帘,她看到他笑得那样幸福自得。
难怪他也跟着她一起修仙。天条里面有这么一条,仙凡不可结合,仙人只能和仙人婚娶。
可惜,他的心意她知道得太晚了。天命如山,就算她哭哑了喉咙,也没有办法让承湛走出灵虚山的禁锢。
突然,半空中传来一阵喜乐,在云萝头顶上盘旋不绝。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阵喜乐特别悦耳动听,让全身有一种被熨烫过后的舒爽感觉,那股窒息也消弭不见。
有人轻声唤她:“云萝,云萝……”
她惊喜,循着那个声音摸了过去:“承湛,是你吗?”
手被紧紧握住,那个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是我,云萝,我来娶你了!”
她猛地挣开眼睛,看到承湛站在面前。他还是往昔模样,眉目温润,眼神清澈如一泓湖水。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云萝看着他身上的大红喜服,再低头看看自己,顿时大吃一惊。
头上的凤冠沉重无比,面帘是用细小的米珠串成,垂到眼前摇摇晃晃,发出细碎的声响。而她身上,居然还穿着绣着繁复花纹的霞帔……这是民间用于嫁娶的新娘喜服。
云萝不知所措。
“云萝,梦貘族长在等我们,我们要赶快去让他为我们证婚。”承湛语气温柔,“我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
“承湛,你让我想一想……”她惊慌失措地说,“不对,梦貘族触犯天条,被压在灵虚山下了啊。而你,承湛,你也被……”
他看着她,默不作声,眼神中却浮现悲哀。
云萝如遭雷击,喃喃地道:“承湛,难道这是……梦?”
他缓缓地点头。
“云萝,以前是我太懦弱,总不敢对你表露心意。如今靠着托梦,我终于可以迎娶你了,你喜欢吗?”他示意她看着身后,那里停着一台喜轿,旁边还有抬轿的四只梦貘。
那一刻,往事涌上心头。承湛是族长的儿子,她和他一起长大,可谓青梅竹马。
当云萝决定修仙时,她受到全族人的耻笑。
——你一只凡间的异兽,至今也不知道你生身父母是谁,也敢去修仙啊?
——你要修仙,有慧根吗,有仙骨吗?什么都没有,还痴心妄想?
——你看她,不知道是谁的私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谁,也敢向往天界。
后来,承湛也决定修仙。他在全族大会上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族人们沸腾了。
不管族长如何反对,承湛都一意孤行。后来,他偷偷地问她说,云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修仙吗?
她摇头。承湛在族中的地位已经很高了,她想不通他为什么也要修仙。
他笑了,说,那是因为你啊,云萝,如果我也修仙,那么以后就没人敢耻笑你了。上天入地,我都陪你。
思及此,她心潮澎湃。
尽管知道眼前的一切不是真的,她还是重重地对承湛说:“好,我嫁你。上天入地,我都陪你。”
承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紧握住她的手,突然失了力道。
云萝大惊失色,忙去抓他,却扑了一个空。承湛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他笑得是那般无力。
最后,只剩她一个人。
“不——”
云萝失声惊叫,就在这时,听到旁边有人喊:“仙厨大人醒了!”
“云萝姐姐!”阿舒的脸在她上方出现,“你终于醒了!”
她吃力地撑起身子,打量着陌生的宫房:“我这是在哪里?”
“这是在句芒大人的神宫。”
云萝吓了一跳,看向阿舒身后,只见句芒坐在椅子上,正用深邃的目光看着她。旁边的仙女捧着药碗走过来:“仙厨大人,先喝药吧。”
她捧过药碗一饮而尽。
“你们先下去吧,我要和仙厨大人说几句话。”他慢悠悠地说。
阿舒凑在她耳边,悄悄地说:“我在外面等着,如果句芒大人敢对你无礼,我就冲进来……”
“冲进来和她一起挨揍吗?”句芒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阿舒咽了一口唾沫,回头干笑:“是、是为仙厨大人保驾护航。”
云萝捏了捏眉心。如果阿舒真的冲进来,只会让死她一个变成死她们两个而已。
等房间里只剩他们时,句芒才开口:“你的伤势挺重的,我已经将你身上的酒毒给解了。”
“谢谢。”他果然不是那种赶尽杀绝的上仙。
他声音有些低沉:“那你要怎样才能把幻珠给我?”
云萝沉吟了一下:“等我用完幻珠,就给你。现在,你把荷包还给我吧。”
句芒将荷包递了过来。她拿过来,竟然发现原本鼓鼓囊囊的荷包瘪了下去,忙问:“这里面的东西呢?”
他云淡风轻地说:“你的伤很重,需要补充仙力。你知道,在天宫不比在人间,这次我可不能帮你渡仙气了。我发现你们梦貘族只能吃凡人的梦,正好你荷包里有一个美梦……”
“所以你就给我吃了?”
句芒微微颔首。
那是承湛留给她最后的东西,她足足留在身边三百年,他居然给她吃了!
一股怒气在胸口炸开,彻底摧毁了她的理智。云萝怒不可遏地喊:“你知道这个美梦对我有多重要?就算我死,你也不该……”
声音哽在喉咙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往脸上一抹,满脸是泪。
难怪在她昏睡过去的时候,她做了那样的梦……她竟然吃掉了承湛的心意。
句芒愕然。云萝翻身下床,飞快地向外冲去。阿舒也许听到了她的喊声,从外面冲进来:“呔!不许欺负云萝姐姐!”
云萝一把拉住她:“走,我们回仙厨宫!”
“等一下!”句芒在身后喊。
他走过来,紧紧地盯住云萝,声音掷地有声:“抱歉,是我考虑不周,过会儿我会派人送仙药给仙厨宫。”
云萝没有看他,只冷冷地说:“大人还是省些仙药吧!仙厨宫,没有那个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