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三三零年九月初五
楚夜阑的病断断续续,自师父和希夷离开长生阁也快两个月,飞鸽传书说这几日便会回来,和师兄弟们忙了一段时间之后,没想到病又加重了。
夏日的伤风最为严重且不易好,清欢整日让她躺在床上养病,一日一日挨着,着实难受。
这日晚上,房间里过于闷热,幸而屋外有风吹过稍微凉爽些,楚夜阑偷偷从房间出来四下张望无人之后,一溜小跑,出了寝房,在后山园子里慢悠悠的闲逛。
只是楚夜阑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碰到和魏铭渊同样的事情,只不过鸿文要比悠然真实多了。
一时的心软,让她偷偷将鸿文带进了长生阁,虽然也想过这样是否会有不妥,可他的伤势实在过重,长生阁如今也没几人,寝房更是空空如也,寻思着也不碍事,反正他伤好之后就会离开了。
“哎,我就是好心救你没有要你报答的意思,所以过两天你就要离开……”
说这话的时候她在院子里洒扫,为师父回来也算是费尽心力,鸿文坐在廊上偏头看着她没有答话,来长生阁少说也两天,他总共才说了不超过十个字。
“恩。”
楚夜阑叹了口气,只当是自言自语,猜出希夷肯定会在生日前后回来,摘了好些花编了个花篮,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一早,鸿文就将蒙汗药掺进了她的食物里,用三天来调查长生阁的境况绰绰有余,随后把昏迷的楚夜阑抱出了长生阁藏在了一处灌木丛中,手下来报,说符昀的车马已行进青衣镇,剩下的事情,如期而至。
楚夜阑醒来时看到的却只有火光漫天,将长生阁烧成一片焦土,鸿文背对着她站在不远处,斜靠在一棵树上,静静凝视着远处发生的一切,没有回身便知道她醒了,只是轻言:“醒了。”
“发生了什么?长生阁……我要回去,师父和小师妹……”
“回去?”鸿文语调上扬,瞪了她一眼“所有人都死了,你回去做什么?”
“死了?”刹那间泪如雨下“不会的,他们不会死的……”
“你若是不信,看看便知。”
楚夜阑二话不说拔腿便走,药效刚过腿还有些软,顾不得这些,她急忙向长生阁的方向冲去,鸿文也没有要拦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凝眉怒视。
刚刚那个不知死活的女孩像极了曾经见过的一个人,那眉眼间不服输的坚毅竟是如出一撤,鸿文定了定神,五十多年前的事了,怎么可能还会有何牵线联系,着实可笑。
“等等。”待楚夜阑跑出十几米开外,鸿文悠远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若是没处去,可以回来找我……”顿了顿“我等你。”
楚夜阑顾不得这些,她狼狈的朝山下跑,她期盼着哪怕能有一丁点线索,即便不能,也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是长生阁,就真的在大火中消失殆尽,连一片碎纸都未能留下,此种情景,人又如何能活。楚夜阑默默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找到凶手,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她没有如约去找鸿文,她背起旧日纸伞在人界游走,可路远迢迢,人心险恶,在听说她是伞缚时,所有人露出的均是鄙夷嫌弃的神色,偶有心肠好的赏些钱财,多半只是说别再为伞缚而费尽心力了,不如找个人家,好好过日子。
楚夜阑不甘心,她和希夷一样,总是不甘心于别人的评判,她想用自己身上的那把伞来养活自己,奈何却总是事与愿违。
终于在绝望之际,遇到了等在交界处的鸿文,他依旧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样,看到楚夜阑风尘仆仆狼狈不堪的模样却只是嘲讽:“呦,看你这副样子,怕是做伞缚的日子并不好过吧。”
出乎意料的是,鸿文以为她会回几句嘴,会讽刺自己,像那些一直以来的三界众人一般无二,可楚夜阑却只是抹了抹眼泪,仓皇的跑向自己,将头紧紧埋在怀中,低声呜咽。
她的声音轻轻的,努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委屈和不甘,她不敢抬头,好像这些日子经历过的种种在这一刻得到救赎,她太需要有人陪在身边了。
从小,她就是一个人,辗转到了长生阁,却是众人的大师姐,她学着长大学着成熟,可本质上却还是个会委屈撒娇的女孩而已,她不想再一个人了。
自那天起,她便跟在鸿文身边,逐渐发现他是魔界中人,可碍于他的面子没有人敢对自己不敬,可毕竟身份特殊,即便那些人不说,也多半是厌恶的,楚夜阑见惯了那样的神情,她自觉可以克服。
可是希夷的出现,将从前自己的猜忌和疑惑彻底摧毁,她站在鸿文身后亦步亦趋的走着,突然停了下来,定定看着鸿文的背影,却只是看着而已。
他说让自己相信他,可自己还有什么勇气去相信他。
楚夜阑猛然想起,自己救了鸿文是在长生阁被灭的前三天,以他魔族中人的身份,又何须自己来救,无非就是想借助自己的这一丁点善心潜入长生阁。
越想越不堪,越想越愤懑,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这个救了自己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利用自己而已。
而自己,竟也成了杀害师父的帮凶了么?
越想越害怕,楚夜阑的全身都在颤抖,当夜,她独自一人坐在金陵城外的笠孔河边,看着月色洒下照的宛若银雾一般的水平如镜,心中感慨万千。
想着想着,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一颗颗落在身上,落在手上,她定定看着那水珠,轻轻拂去,起身,缓缓走入河中央,她似下了巨大的决心一般,没有犹豫也没有后悔,就这样慢慢走着,仿若灭世之前的安魂曲,镇定而淡然。
“你在做什么!”
鸿文凝眉将她直接从水中拽出,扔在岸上“要死去别的地方死,别死在我眼前!”
“我……”楚夜阑只是看着他,就哭的不能自已,假装的最后一点坚强也荡然无存。
“没人能拦着你去死,但你死了有什么用!”鸿文渐渐恢复理智,竟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何刚刚看到那一幕时会如此紧张,她对自己来说,不只是利用的对象么?
“可是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为什么不说当日毁灭长生阁,害死师父害死师兄弟的人,是你……”
鸿文垂眸叹了口气,并没有马上回她的话,只是默默的捡了些柴火点燃,又脱了自己的外衣扔给她,二人隔了些距离坐在火堆的两边默不作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鸟兽寂灭,久到月明星稀,鸿文才缓缓开口:“好,我告诉你。”
随后,他就将当日发生的一幕幕亲口说出,包括杀希夷不成反倒被她逃脱,却隐瞒了秘笈的事,听完之后的楚夜阑只是静静垂首抱膝坐在原地面无表情,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知此时她的心中是何等悲凉。
“事到如今,你若怪我,便怪吧,但你若想死……不行!”
霸道且冷血的鸿文在楚夜阑面前,却变得多情且温柔,他总是莫名其妙的会紧张会担心,会怕她突然离开自己,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楚夜阑想了想,却在开口时退缩下来“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是说给他听的么?楚夜阑冷冷一笑,却是说给自己听的。
有些时候活着也是一种赎罪的方式,既然无法改变当年之事,为今之计,只能想办法弥补。
希夷若是知道,也会认为自己这样的做法是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