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是位东方学的专家,”老头子接着说,“也许你能读懂这个格言吧?”
他把灯端近来,青年人正反拿着那张灵符,老头子指给他看嵌在这张奇妙的皮革的皮组织里的文字,这些文字就像是从那只用来制成这张皮革的畜生的皮上生长出来似的。
“我承认,”陌生的青年嚷着说,“我猜不出人们用了什么方法竟能如此深刻地把文字印在一张野驴皮上。”
于是他突然转过身来,眼睛朝向那些堆满珍奇玩好的桌子,像是要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你想要什么?”老头子问道。
“找一个工具,把皮革切开来看看,就可以搞清楚这些文字到底是印上去的还是刻上去的。”
老头子把他的短剑递给陌生人,他便用它在皮上有文字的地方着手剥刮,当他轻轻刮去一层皮的时候,文字仍在原来的地方显现出来,而且十分清楚,和原来印在表面上的文字毫厘不差,以至有一会儿,他竟以为自己一点也没有把皮刮掉。
“近东的工艺的确有它的特殊秘密。”他一面说,一面以不安的心情瞧着皮上这段东方格言。
“你说得对,”老头子答道,“还是归功于人,比把责任推给上帝为妙!”
神秘的文字译成我们的文字,意思就是这样:
你如果占有我,你就占有一切。但你的生命将属于我。这是神的意旨。希望吧,你的愿望将得到满足。但你的心愿须用你的生命来抵偿。你的生命就在这里。每当你的欲望实现一次,我就相应地缩小,恰如你在世的日子。
你要我吗?要就拿去。
神会允许你。但愿如此!
“啊!你精通梵文[58]呢,”老头子说,“也许你到过波斯,要不然就是到过孟加拉?”
“不,先生。”青年人答道,一面好奇地摸弄着这张象征性的皮革,因为它缺少柔韧性,倒颇像一张金属薄片。
老商人把灯又放回原来的柱头上,瞟了青年人一眼,那眼神充满冷酷的嘲笑,似乎在说:“他已不想去死了。”
“这是真的奥秘吗,还是在开玩笑?”陌生青年问道。
老头子摇摇头严肃地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我把这个灵符所给予的可怕的威力奉献给一些看来比你更为果断的人;但是,在他们全都以嘲笑态度来对待这种不大可信的会影响他们未来命运的威力的同时,谁也不愿冒险去签订这样一个叫我也莫名其妙,不知是哪一种神怪力量提出的致命的契约。结果我的想法也和他们一样,我也怀疑,我终于弃权了,而且……”
“你甚至没有尝试一下?”青年人打断他的话头说。
“尝试!”老头子回答道,“如果你站在旺多姆广场上圆柱[59]的顶端,你想不想试试从上面纵身往下跳?难道我们能阻止生命的进程吗?你几曾见过人类能和死截然分开?在走进这间陈列室之前,你是决心要自杀的,但是,突然间一个秘密引起了你的注意,就分散了你要寻死的念头。孩子!我想你每天碰到的生活之谜都不会比你今天碰到的这个谜更有趣味吧?你听我说。我曾亲眼见过摄政王朝淫秽的宫廷;我也像你一样,当时很穷,曾经讨过饭;尽管这样,我却活到了一百零二岁,而且,现在我已是百万富翁。不幸倒给了我财富,无知倒教育了我。我打算用很简短的几句话给你揭露人生的一大秘密。人类因为他的两种本能的行为而自行衰萎,这两种本能的作用汲干了他生命的源泉。有两个动词可以表达这两种致死原因所采取的一切形式:那便是欲和能,在人类行为的这两个界限之间,聪明的人采取另外一种方式,而我的幸福和长寿就是从它那里得来的。欲焚烧我们,能毁灭我们,但是,知却使我们软弱的机体处于永远的宁静境界。这样,欲望或愿望,便都在我身上被思想扼杀;动作或能力都被我的器官的自然作用消除了。简言之,我既不是把我的生命寄托在容易破碎的心里,也不是寄托在容易衰萎的感官上,而是把它寄托在不会用坏、比其他一切器官寿命都长的头脑里。我的灵魂和肉体都没有被任何过度的刺激斫伤。可是,我却游览了整个世界。我的双脚曾登上亚洲和美洲最高的山峰,我学会了人类所有的语言,并且在一切社会制度下生活过。我借钱给一个中国人,仅用他父亲的身体做抵押;我睡在阿拉伯人的帐篷里,仅凭他口头的诺言。我在所有欧洲国家的首都签订合同,我毫无顾虑地把我的金子寄放在野蛮人的茅屋里。总之,我得到了一切,因为我懂得蔑视一切。我的唯一野心就是想观察,观察不就是认识吗?啊!认识,青年人呵,这不就是一种直觉的享受吗,不就是发现事物的本质,从而基本上把它占有吗?一个物质的占有会给我们留下什么呢?不过是一个概念。请你设想一下,一个人能把一切现实的东西都铭刻在他的思想里,把一切幸福的源泉都输送到他的灵魂里,排除一切尘世的污垢,从而提炼出无数理想的快乐,那时候,他的生活该是多么美满呵。思想是打开一切宝库的钥匙,它给吝啬人提供快乐,而不会给他带去麻烦。我就是这样在世界上逍遥,我的快乐始终是精神上的享受。我的放纵便是欣赏海洋、各民族、森林和高山!我什么都看过了,可这是安安静静地看,不让自己疲劳;我从来没渴望过任何东西,我在等待一切。我在世界上漫步,就像在自家的花园里那样。人们的所谓忧愁、爱情、野心、失败、悲哀等,对我来说,都不过是被我转化成梦幻的一些观念;我不是在感觉它们,而是在表达它们,演绎它们;我不让它们吞噬我的生命,却把它们戏剧化,把它们提高;我用它们来娱乐,就像我运用内心的视觉来阅读小说。我从来不让我的器官疲劳,因此,我仍然享有强壮的身体。我的灵魂继承了我没浪费过的全部精力,因此,我这颗脑袋里储藏的东西,比我铺子里收藏的还要多。在这里,”他用手拍着前额说,“在这里的才是真正的百万家财。我曾经度过许多美妙的日子,因为我用智慧的眼光去回顾既往;我能把许多国家整个的召来,并召来许多优美风景、海景、历史上的美人!我有一个想象中的后宫,在那里,我占有了我所没有的一切女人。我常常再见到你们的战争、你们的革命,并且把这些事件加以评论。呵!为什么会有人宁愿狂热地、轻佻地去欣赏稍有几分姿色的容貌,多少有点曲线美的体态;为什么会有人宁愿接受由你们谬误的主意所造成的一切灾祸,而不去运用最高的智能,来使整个世界出现在自己的心中,取得既不受时间的束缚,也不受空间制约,而运动自如,能拥抱一切,观看一切,俯身在世界的边沿,去询问其他的星球,去倾听上帝的纶音的无边乐趣呢?这件东西便是欲和能的结合,”他用响亮的声音指着那张驴皮说,“这里面包含着你们的社会观念、你们的过分的欲望、你们的放纵行为、你们置人于死地的欢乐、你们使生活丰富的痛苦;因为痛苦也许只是一种强烈的快乐。有谁能够确定肉欲变成痛苦和痛苦仍是肉欲的界限?观念世界里最强烈的光线,不是反会爱抚视觉,而物理世界里最柔和的阴影,不是倒常常会刺伤视觉吗?智这个字难道不是从知这个字变来的吗?疯狂如果不是过度的欲或过度的能,那又是什么呢?”
“就算是这样吧!是的,我就喜欢过强烈的生活。”陌生人说,把驴皮攫在手里。
“青年人,你可要当心呵!”老头子用难以置信的激动神情嚷着说。
“我曾经因为研究和思考消耗了我的生命,可是这种努力甚至还养活不了我,”陌生人回答,“我既不愿受斯威登堡[60]式预言的欺骗,也不愿受你的东方符箓所愚弄,先生,就连你为了想把我再留在这个我再也不可能活下去的世界所进行的一切善意的努力,我也不愿接受……好啦!”他用一只痉挛的手紧握着那张灵符,望着老头子补充说,“我想来一次比得上王宫里的盛筵那样的豪华夜宴,我要有一次热热闹闹的配得上这个世纪的堪称尽善尽美的盛大宴会!我所有的宾客都是年轻人,都是有才智而无偏见的人,快乐得快要发疯!饮用的美酒要越来越浓烈,越来越醇厚,酒力之强烈,要足以让我们酣醉三日!这一天晚上,席间要有许多热情的女人来点缀!我要那狂热的、吼叫着的放荡之神把我们载在它那四匹马拉的飞车上,奔到世界的尽头,把我们扔在人迹未到的海滩上!让灵魂升上天堂或是投入泥潭,我不知道到那时候,它们到底上升还是下沉,这对我无关紧要!我只想命令这个不祥的力量把一切的欢乐融合成一个大快乐。是的,我需要在最后的一次拥抱中把天上人间的一切快乐都享受一番,然后死去。因此,我希望在酒后有放荡的古代颂歌,有能唤醒死者的歌曲,有无数的接吻,没完没了的接吻,让接吻的声音像一场火灾发出的噼啪声那样传遍巴黎,把所有的夫妻都惊醒,唤起他们强烈的热情,使他们全都恢复青春,即使是年已七旬的老夫妻!”
从老头子的嘴里发出的一阵狂笑,传到青年疯子的耳朵里,就像是从地狱里迸出的声音,如此专横地制止了他,使他不再作声了。
“你以为我的地板会突然裂开,变成一条过道,让摆满山珍海错的筵席和另一世界的客人一齐进来吗?”古董商人说,“不,不,傻小子,你已经签订过契约,这就万事俱备。现在你的意愿将会确确实实地得到满足,但须用你的生命来作代价。这张驴皮就象征你寿命的限度,它将按照你希望的强度和数目的大小而收缩,从最轻微的到最强烈的希望,都毫厘不爽。当初给我这张驴皮的婆罗门教徒曾经向我解释,说在这张驴皮持有人的命运与希望之间将会自动地起一种神秘的协调作用。你的第一个愿望是平凡的,我倒可以把它实现,但是,我愿把它留给你的新生活去处理。话说回来,你是想寻死的!那么!你的自杀只不过是推迟一步罢了。”
陌生人有点愕然,几乎生气了,他觉得这个奇怪的老人在和他开玩笑,虽然在这最后一次玩笑中,他那种半是出于仁慈的心情是显而易见的,于是他嚷着说:
“先生,如果我的命运会有什么变化的话,在我走过这个堤岸的一段时间内,我就会明白。可是,如果你不是在拿一个不幸的人取笑,那么,为了回敬你给我的这个致命的帮助,我希望你爱上一个舞女!那时候你就会懂得放荡生活的快乐,也许你会变成一个挥金如土的浪子,把你以哲学家的风度积攒的全部财产通通花光。”
他匆匆走出去,连老人发出的一声长叹都没听到,他穿过厅房,走下楼梯,那粗腮帮子的胖伙计在后面紧跟着想给他照亮都没来得及;他溜得那么快,就像当场被人发现的小偷似的。一阵热狂使他变得迷迷糊糊,甚至没有察觉到那张驴皮的难以置信的韧性,它变得像一只手套那样柔软了。他用狂热得发抖的手指把它卷起来,塞进上衣口袋,他几乎是机械地完成这个动作的。
在他从店铺的门口奔向大街的时候,撞见三个手挽着手的青年人。
“畜生!”
“傻瓜!”
这便是他们见面时交换的温雅称呼。
“哎!原来是拉法埃尔!”
“好极啦,我们正在找你。”
“怎么啦!是你们?”
这三句友好的对话,是在一盏被风吹得直摇晃的街灯的光线正好照在这群惊讶的青年脸上时,紧接着先前的谩骂说出来的。
“亲爱的朋友,你跟我们来吧。”几乎被拉法埃尔撞倒的那个青年人对他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只管走吧,我可以一边走,一边把事情告诉你。”
出于自愿或被强迫,不管怎样,拉法埃尔是被他的朋友们包围着,被拉着胳膊加入这快乐的一帮,向艺术桥走去了。
“亲爱的,”演说家在继续他的演说,“我们到处找你,差不多有一个礼拜了。在你住的可敬的圣冈丹旅馆,附带说一句,它那始终不变的招牌,总是一个黑字接着一个红字交错着写的,就像卢梭时代的招牌那样,你的莱奥纳德[61]对我们说你下乡去了。可是,我们并没有富人、执达吏、债权人或商事法警那种神气呵。没关系!拉斯蒂涅有天晚上还在滑稽剧院瞥见你,于是我们重新鼓起了勇气,拿自尊心来打赌,一定要把你找到,看你是不是栖息在香榭丽舍林荫大道的树上,是不是花两个铜子到救济院去睡觉,和那些靠在吊绳上睡觉的叫花子为伍;或者如果更为幸运些,你的临时宿营,是不是驻扎在什么女人的化妆室里。可是,我们到处找不着你,甚至圣柏拉司监狱和福士监狱的囚犯名册上,都找不到你的名字!我们还到政府各部门去打听,又到国立歌剧院、各修道院、咖啡馆、图书馆去,也查看了警察局的名册,还到各报馆编辑部、各饭馆、各剧院的休息室,总之,所有巴黎的好地方、坏地方我们都细心地找过,我们不禁为失掉这么一个既可以进皇宫,也可以入监狱的相当有天才的人物而叹息。我们正在议论要把你列入七月革命[62]英雄的名册上去!而且凭良心说,我们都在为失掉你而惋惜!”
这时候拉法埃尔和他的朋友们走过艺术桥,他并没有听他们的话,只顾望着塞纳河,滚滚的流水在怒吼声中倒映出巴黎的灯光。不久以前,他还想从这儿纵身投水自杀,现在老人的预言已实现,他的死期势必要推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