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确在为失掉你而惋惜!”他那朋友一直在继续发表他的议论,接着又说,“那是事关一桩密谋的问题,我们想让你也来参加,因为你有超凡的才干,你是懂得驾驭一切的人。亲爱的朋友,今天,在王室的诈骗之下,利用宪法作幌子来为非作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厉害了。被人民的英雄行动推翻了的万恶的君主专制政权,是一个下贱的娼妇,人们可以随便和她开玩笑,喝酒取乐;但祖国却是一位爱唠叨的有德行的妻子,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们都得接受她的刻板的爱抚。因此,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权力已从杜依勒里宫转移到了报馆,就像金库已转移地方,从圣日耳曼区[63]转到了昂丹大街[64]。”
“但是,也许你还不知道这样的事实!政府,也就是银行家和律师们的新贵族的政权机构,今天他们利用祖国,就像过去教士们利用君主专制政权,他们觉得有必要利用新字眼和旧思想来迷惑善良的法国民众,就像各派哲学家和各个时代的当权人物所做的那样。问题就在于要给我们造成一种声势浩大、全国一致的舆论,从而给我们证明:给由某某先生所代表的祖国缴纳十二亿法郎三十三生丁的税,要比给只说我而不说我们的国王缴纳十一亿法郎九生丁的税更为幸福得多。总之一句话,一家拥有二三十万结结实实的法郎的报馆,新近创办成功了,报馆的目的是要做出一种反对派的姿态,使不满现状的人感到满意,同时又不致妨碍公民国王[65]的国民政府。由于我们既嘲笑自由,也嘲笑专制,嘲笑宗教同时也嘲笑异端;因此,对我们来说,祖国就是这样一个首都,在这里让我们彼此交换意见,并且按多少钱一千字出卖自己,在这里每天都有丰富的晚餐可吃,有精彩的演出可看;在这里到处都有淫荡的妓女,在这里夜宴继续到清晨,在这里爱情以钟点计算,就像出租的马车那样;但愿巴黎永远是所有国家中最可爱的首都!是快乐的祖国、自由的祖国、智慧的祖国、美女的祖国、坏蛋的祖国、美酒的祖国,而且,在这里我们不大感觉得到权势的压力,既然我们大家都和掌权的人物接近;……我们这些靡菲斯特魔神的真正信徒,我们承办一切;我们制造舆论,我们给粉墨登场者换新装,给政府这家旧铺子钉上新招牌,给空谈派一些药吃,给老共和党重新回炉,给波拿巴派重露头角的机会,给中间派提供给养,只要它允许我们私下嘲笑一下国王和民众,允许我们晚上改变早上的意见,让我们像巴汝奇[66]或照东方人的习惯躺在柔软的褥垫上过快乐的生活。我们一致请求你统治这个离奇的滑稽诗的帝国,因此,我们现在立即领你去赴这家报馆创办人、一位退休银行家的宴会,他有钱不知该怎么花,便一心想把他的金子变成智慧。在他那里,你将受到兄弟般的接待,我们将把你尊为天不怕地不怕,专爱鸣不平的人们的国王,这些人的聪明才智足以在奥地利、英国或俄国还没有打定主意之前,就预见到他们的意图!是的,我们打算把你奉为这个智慧王国的国王,这个王国曾经给世界提供过像米拉波[67]、塔列朗[68]、庇特[69]、梅特涅[70]那类政治人物,总之,所有这些机灵的克里斯平[71]们,在他们之间,把一个帝国的命运作为赌注,就像普通人在玩骨牌时,把他们的樱桃酒作为赌注。我们一致认为你是最勇敢的伙伴,而且你从未真正和‘放荡’接触过。‘放荡’,这可爱的怪物,是所有意志坚强的人,都想和它较量一番的。我们甚至敢说它还没有把你征服过。我希望你不至于辜负我们对你的赞许。我们的东道主泰伊番准备给我们举行一次盛大宴会,其规模将远远超过我们现代的小卢古鲁斯[72]的吝啬的狂欢宴。他相当富有,能够在小事情上做得大方,在恶习中表现优雅和韵致……你同意吗,拉法埃尔?”演说家打断自己的话头问道。
“是的。”青年人回答道,他对于他的愿望的实现,并不觉得怎么奇怪,使他惊愕的倒是这一连串事情,竟发生得如此自然。
尽管他不可能相信这是由于魔法的影响,但是,他却欣赏人类命运的离奇。
“可是,你对我们说‘是的’时,那神情就像你忽然想起了你祖父的死那样。”一个在他身旁的人说。
“啊!”拉法埃尔接着说,他天真的音调,引起这群体现法国年青一代的希望的作家们发笑,“朋友们,我想我们很快就要变成一群不折不扣的大坏蛋了!到目前为止,在两次喝酒之间,我们曾经衡量过生命,在我们消化食物的时候,我们曾经品评过人物。我们未曾做出任何事业,空谈却十分大胆;可是,现在我们给打上政治的烙印,就要进入这座大监狱了,并且要在那儿失掉我们的幻想。当人们只相信魔鬼的时候,才会惋惜青春时期的天堂,在那天真未凿的时代,我们虔诚地向一位好心的神父伸出舌头去接受我主耶稣基督的圣体饼。啊!我的好朋友们呀!如果我们过去以那么大的乐趣去犯我们最初的罪过,那是因为我们可以用痛悔来使它美化,给它以刺激和趣味;至于现在……”
“呵!现在,”那先前说话的人说,“我们却只剩下……”
“什么?”另一个人问道。
“罪恶……”
“看,这个词的意义,它的高度比得上绞刑架,深度比得上塞纳河。”拉法埃尔答道。
“呵,你没有听懂我的话……我要说的是政治罪恶。从今天早上起,我就只想过这么一种生活,那就是阴谋家的生活。可我不知道明天我的奇想还会不会继续存在;但是,今天晚上,我们乏味的文明生活,就像铁路的轨道般单调,真使我恶心透顶!现在我的心充满激情,正在为莫斯科败绩[73]的不幸、《红色海盗》[74]的惊心动魄,以及走私者的生活所吸引。既然在法国再没有沙特勒玆修道院[75],我希望最少要有一个波丹尼湾[76],一种特别为小拜伦们而设的诊疗所,这些家伙把生活弄得像晚餐后的餐巾般一团糟,他们除了纵火焚烧自己的祖国,自杀,替共和国密谋,或者要求战争……就再没别的事情好干。”
“爱弥尔,”拉法埃尔旁边的人气冲冲地对刚才讲话的人说,“我敢发誓,要是没有七月革命,我早就到偏僻的乡下当神父,过野人的生活去了,而且……”
“而且你每天都要念祈祷文吗?”
“是的。”
“你是个傻瓜。”
“我们可是每天都读报纸呵!”
“对一个记者来说,这还不坏!但是,你快别说了,我们正走在一大群订户的中间。新闻业,你可知道,这就是现代社会的宗教,而且有了进步。”
“为什么?”
“因为头面人物不必去相信它,民众就更不用说了……”
他们就这样闲谈着,活像那些多年来把《古代名人传》读得烂熟的正人君子,不觉到了朱贝路的一座私邸前面。
爱弥尔是这么一个新闻记者,他可以什么事都不干,却能比其他在职业上有成就的记者获得更大的光荣。他是一位大胆的批评家,既热情,又尖刻,他具有他的缺点所能容忍的一切优点。他为人既爽直又开朗,当着面,他可以尽情地嘲弄一个朋友,但在背后却能够勇敢而正直地替他辩护。他嘲笑一切,甚至自己的前程。他始终一文不名,像一切有才干的人那样,他懒惰得简直莫名其妙,他能够在那些不懂得在自己的书里写上一个警句的人面前,把一本书中的道理,用一个警句说出来。他对别人随便许愿,却从未兑现,他躺在自己的幸运和光荣上睡大觉,甘愿冒一觉醒来已经老死在医院里的危险。再说,他为朋友可以不顾性命,吹牛皮可以不顾廉耻,单纯得像孩子,他工作只是为了兴趣或需要。
“照阿尔戈弗里巴士[77]大师的说法,我们去赴的是一次空前盛大的宴会[78]。”他指着吐放馨香,使楼梯变成绿荫的盆花,对拉法埃尔说。
“我喜欢铺有豪华地毯的温暖的大走廊,”拉法埃尔答道,“华丽的陈设从走廊开始,在法国毕竟是罕见。在这里我觉得自己是复活了。”
“还有上面的哩,我们还要到上面去喝酒谈笑一番,我的可怜的拉法埃尔。——啊!这一回!我希望我们是胜利者,我们将要踩着所有这些人的脑袋前进。”他接着说。
随后,他用嘲弄别人的手势,指着到会的宾客,走进一间金碧辉煌的客厅,他们立即便受到巴黎最出色的青年们的欢迎。其中一个崭露头角的青年,正以他的第一幅成名作品去和帝政时代绘画的光荣成就争一日之短长。另一个前一天晚上侥幸出了本尖酸刻薄的新作,这是文学上的轻蔑的标志,它给现代派创作发现了新的路子。更远一点的地方,一位满脸粗线条,显出某种强有力的天才的雕刻师,正和一位无情的开玩笑专家聊天,这种人,最会随机应变,有时不愿在任何地方见到有比他高明的人,有时又会到处甘拜下风。这里是我们最机智的讽刺画家,他们眼睛狡猾,嘴巴恶毒,正在窥伺可以做讽刺素材的对象,以便用铅笔描绘下来。那里是一个年轻胆大的作家,他能比任何人都更好地提炼政治思想的精华,或者以嘲弄的手法压缩一个多产作家创作的精神,他在和一个诗人闲聊,这诗人,如果他的才能有他的仇恨那么大,写出的东西准能压倒现时的一切作品。这两人都在用甜言蜜语彼此恭维,尽力不让自己说出真话,但也不撒谎。一位著名音乐家,用第七音符低半音的调子和嘲讽的声音安慰一个最近在政治上垮台而未受损伤的青年政客。一些没有风格的青年作家站在没有思想的青年作家们旁边,充满诗意的散文家和毫无诗意的诗人们挤在一起。一个相当天真地轻信圣西门[79]学说的可怜的圣西门派,看到这些各有缺陷的人物,便仁慈地把他们拉在一起,他无疑是想把他们变成他所信奉的学说的信徒。
随后,在那儿还可以找到两三个这样的学者:他们是专门为了在谈话中说一些令人扫兴的话而来的,还有好几个杂剧作家,随时准备在那里投射一些像钻石的闪光那样转瞬即逝的光芒,这种光既不热也不亮。这里还有几个荒谬绝伦的人物,他们暗笑那些对世人和世事公开表示赞赏或蔑视的人,至于他们自己则早已采取两面三刀的手法,用来阴谋反对一切制度,却不拥护任何一种制度。一位蹩脚的批评家,他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他可以在布封剧院正当大家倾听一支小调的时候,忽然大声擤鼻子,抢在众人之前率先大声叫好,并且反驳任何先说出他的意见的人,这时他正在那儿找机会把聪明人的话当作自己的警句。在这群宾客中,五个人是有前途的,十来个人可以获得某种光荣的终身年金;至于别的一些人,他们可以像所有的庸人那样,用路易十八[80]的那两句著名的谎言“团结一致,忘却前嫌”来聊以自慰。宴会的主人有那种花费两千埃居[81]的人那种带忧愁的快乐。他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眼睛不时地朝着客厅的大门找寻他所期待的客人,不久便出现了一个矮胖的男人,大家都以阿谀的欢呼迎接他,这便是当天早上完成了创办这家报纸的法律手续的公证人。
一个穿黑制服的仆人走来打开一间大餐厅的门,于是宾客们便毫无拘束地走进餐厅,在一张大餐桌的周围寻找各自的座位。拉法埃尔在离开客厅进入餐厅之前,还对客厅里的陈设投了最后的一瞥。他的希望无疑是整个地实现了。所有房间铺陈的无非是丝绸和黄金,华丽的烛台上燃着无数的蜡烛,使得金色柱头的最细微的地方,铜器上精致的雕镂和木器的富丽堂皇的颜色更加光彩夺目。优美的竹制花架上摆着名贵的盆花,散发出阵阵的馨香。这里的一切,甚至帷幔之类,都有一种毫不夸张的典雅气氛。总之,在这一切上面,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诗意的温雅情调,它的魅力必然会在穷汉的脑子里产生幻想。
“十万法郎的年息,确乎是《教理问答》的美好注释,它会巧妙地帮助我们把道德见诸行动!”他感慨地说,“噢!是的,我绝不能让我的品德光着脚板走路。对我来说,人生的缺陷就是住阁楼,穿破衣服,冬天戴灰帽子和欠门房的钱……啊!如今我要在这种豪华环境里活上一年半载,不管怎样!然后,就死掉。这样,至少让我认识了,经历了,尽情享受了各种丰富多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