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川之父,即夙国先王,名晏定。在位近四十载,作风清明眼中不揉沙子,洁身自好不溺声色,更难能可贵的是为正风气大义灭亲,一举掀了老丈人的根基。
晏川之母温氏,出身臣子之家,相貌平平但学识非同一般,以夙王智囊闻名六国。与晏定年少时相识相知,成亲后恩恩爱爱,相敬如宾。
晏川本人生得像父亲,启蒙自母亲,可谓集父母优点于一身,是上天眷顾着的孩子。
偌大的华重殿,回荡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小晏川怀里抱满书卷笨拙地跑着,脸颊因为奔跑变得红扑扑,他新学会了一种咒术,要去父亲面前炫耀炫耀。
晏川天生唇角上翘,尽管这时还不明显,但非常喜欢笑,笑起来也可爱,招人喜欢。母亲一贯教导他与人为善,所以他对宫人也都客客气气的,宫人们看着晏川,不像是看主子,反倒是像看着自己的亲弟弟。
不知为什么,小晏川觉得近日父亲有些不喜欢他了。以前,父亲总会蹲下等着他跑来,他便高高兴兴地一头钻进父亲怀里,蹭着脸撒娇。可最近,每当他想去抱抱父亲时,父亲只冷冷地看他一眼,他心生退缩,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尝试拉拉父亲的衣摆,父亲甩开多次后,他便不再上手了。晏川有些怕,回去询问母亲,母亲只告诉他父亲最近处理太多公事,有些累了,过段时日就好了。晏川信了,于是更加努力地学习、练习,哪怕书库里立起来比他还高的书也照翻不误,只为见到父亲时,能让他高兴。晏川每天都很乖,努力取悦别人,他觉得只要这样宫人就一定会在父亲面前夸奖他。这期间,母亲给他讲述了许多自己的事,以及和父亲在一起时的事,每当讲到人界时,晏川都两眼放光,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下大殿,找个和母亲一样的姑娘成亲!”
晏川奶声奶气的,把母亲给逗笑了。
“你才多大呀,就想着成亲的事了。”
父亲很久没来看过母亲了,晏川跑到父亲处理公事的梁浅宫,发现父亲正神情严肃地与一名臣子交谈。父亲很快发现了他,随即黑着脸皱起眉头呵斥:“你母亲让你过来的吗?出去!”
父亲从未如此疾言厉色,晏川被吓得当场大颗眼泪往外滚,哭着回去找母亲。
当天晚上,瓷器碎裂声格外刺耳,晏川挣开宫人跑去母亲的房间,正好看到父亲母亲在吵架。母亲的手按在碎片上鲜血直流,父亲有些动容,但很快就被冷漠覆盖。
没过几天,晏川由几个宫人陪着离开华重殿,但母亲没跟着他。
他们首先到了偏远的和邑区,村里的人似乎不欢迎外地人,一时间飘出许多闲言碎语。小孩子听了自家大人的话,也对与他们年龄相仿的晏川有了想法,扇头、踩手、扔石头、喂脏水,慢慢成了家常便饭。
晏川从华重殿带来的宫人由五个变成三个,到最后只剩一个,衣服钱财早就被偷干净了。
夙王之子,如今一副乞丐模样。
每个夜里,晏川都哭着问宫人,母亲什么时候来接他,他的脸好痛,身上也好痛,痂上添新伤也好痛。宫人每次都安慰道“很快,很快就来了”,只是说得多了,晏川也就不信了,不信之后,竟也不再哭闹。
在和邑区过了两年,晏川学会了打架和偷鸡摸狗,比从前还受村民厌恶,很快就被赶了出去。
之后又落脚了几个村庄,结果均是如此,大家对这个“野孩子”避犹不及。
“到了下个地方,可不能再这样了。”仅剩的那个宫人对晏川说。
“宥姐姐,母亲那套不好使了。我不疯点,你怕是要比之前没的那几个还惨。”
这时的晏川不太会伪装表情,罗宥自然明白他提起母亲时心里何等五味杂陈。
下个落脚的地方是永宁区。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遇上的村民很友好,小孩子虽调皮,但也不出格。小孩子不管什么外不外地人,看谁厉害,就追着谁一起玩。晏川向他们展示了高级版的爬树摸鱼逮蝈蝈后,成功收获一群小迷弟,成了村里的孩子头,每天带着他们东奔西跑。
清寂会化为恶鬼,肆意啃噬脆弱的心。
晏川逼着自己嘻嘻哈哈,闯祸闹事,用这种幼稚的方法压抑对母亲的思念。
“头儿,我又挨我娘数落了。”小男孩垂头丧气地盘腿坐下。
晏川从树上跳下来,坐到他旁边,极自然地勾肩搭背,“诶不至于,你不天天挨数落吗,精神点。”
小男孩:这算是安慰吗?
“都是那个明庭,不就会读点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什么明庭?”晏川好奇地问。
“哦,你应该不熟悉他,他天天窝在旮旯里读书,都不出来玩,真是个怪胎。”
呦,还是个好学的。晏川坏主意上来,挡也挡不住,他在小男孩耳边说了几句,小男孩立马咧开嘴角,“嘿嘿,还是你主意多。”
那个下午,晏川靠在树下,远远看见几个人跑来,跑最后那个人明明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倔强地喊着:“把书还给我!还给我!”
“头儿。”小男孩和几个弟兄围在晏川两边,“那就是明庭。”
晏川仔细打量着他,脸虽跑的通红一片,但能看出是个白白净净的人,衣服也整洁,头发除了因为追跑而散了几缕外,没别的毛病。
“把……把书还我!”
“你说说你,成天看这些,无不无聊啊。”晏川把书甩了甩。
“不关你的事!”
“这样吧,咱们比个赛,你赢了我就不找你麻烦。”
明庭觉得其中有诈,但也没拒绝,因为晏川手里的书是他从别人那借来的,损坏的话不好交代。
晏川使了个眼神,小男孩把旁边的狗牵了过来,手里还攥着竹竿。晏川把书一放,一句就介绍完了比赛内容。
把竹竿立在狗上。
明庭睁大眼睛,他从没听说过如此直白弱智的玩法。但无奈,书在人家手里,不想玩也得玩。
狗是条好狗,精瘦精瘦的,上蹿下跳左跑右晃,完全没有老实呆着的意思。明庭拿着竹竿,怎么也立不稳,急出一头汗,脸也不知不觉皱了起来。最后,明庭把竹竿一扔,说:“你这是在刁难人!”
晏川从刚才起一直憋笑,这会终于压不住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你这个小书呆子,学了那么多,结果连条狗都制不住。”
“那你来啊!”
“我来就我来!”晏川接过竹竿,用肩碰了小男孩一下,小男孩心领神会,按之前商量好的,和众兄弟掏出绳子,居然直接把狗给绑了。
狗是条傻狗,被绑了也不叫不咬人,只哼哼两声,任凭他们按着。
晏川满脸得意,稳当当地把竹竿立在了狗身上。
明庭的脸本来恢复了常色,此刻气的又开始冒红。“你赖皮!”
“我可没说不能绑狗,谁让你没想到的。”
谁都觉得自己有理,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不休,最后竟直接打了起来。
事后,两人被大人罚站一下午。众弟兄跑到晏川跟前,一个个满溢崇拜之情,夸奖晏川居然能让那个闷葫芦急眼,晏川看明庭脸色不对,挥挥手把他们轰走了。
小孩没有隔夜仇,不打不相识,晏川交上了个知书达理的朋友。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明庭之前拿他当魔王,接触久了却发现这人肚子里有点墨水。
接下来小半年里,晏川专盯明庭,把他整的烦不胜烦,心静如水变成波涛骇浪,动不动就漫了心里那座金山。
后来,晏川被一队人马找上门。
村民以为他惹了麻烦,明庭却看出他们佩戴的玉饰——祥云隐清客——乃王族专属。
梅谓清客,含苞待放,与祥云交错而若隐若现,傲霜斗雪亦内敛。晏川爱它沉风骨退腻粉,孑然一身,而现在看来,只觉没什么了不起,图门面好看而已。
他高兴的不是重回华重殿,而是能见到母亲,那是他这些年来能吊住口气苟活于世的支撑。
宥姐姐却不大兴奋,强行扯出的笑容连晏川都看不下去。
“宥姐姐,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啊。”罗宥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赶紧咳了两声调整。
晏川安安静静地盯着罗宥的眼,一句话也不说,罗宥和他对视一阵,最终败下阵来。
“王后……没了。”
晏川眉头一颤,“你说的什么鬼话!”他伸出双手死死拽着罗宥的领口,尽力压下怒气。
宥姐姐怎么会说谎呢,她从不说谎,晏川知道但还是不相信她的话,他不断否定,企图通过苍白无力的辩驳来攥紧那棵陪伴多年的救命稻草。
罗宥泪如雨下,讲述刚才和宫人交流后得知的事情——
当年晏川的母亲温氏被臣子构陷,说她私下联合外家意欲造反,弑君夺位。夙王认为此乃无稽之谈,怒斥几句便不再理睬。但三人成虎,他终究还是信了,妻子的聪慧,只让他觉得可疑。
温氏早有察觉,她爱夙王,愿意赌一把,但不愿把晏川作为赌注,于是就将他送了出去。
温氏一向料事如神,却在这关赌输了,等待她的是冷冰冰的断头台,还有台下血亲堆成的尸山。
温氏与外家全部覆灭,普天同庆。
事件过后,臣子中有人钻空子送上与昔日温氏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夙王虽严厉呵斥,但观其画像两日,最终还是收下了。
翻案已是多年之后,默默无名的臣子甩出大量证据,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当初的相关人士全部被压入死牢,附和谣言看热闹的也没能幸免,人心惶惶。
华重殿乱了,晏定一夜间白了头发,眼中布满血丝,憔悴不堪,丝毫不见往日英姿。他抛下一切事务,不吃不喝,对着温氏灵牌连跪数日,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儿子,于是疯了一般寻找晏川。
“混账东西!”晏川的不住颤抖,捂住自己扭曲的表情,不知是在骂居心叵测的臣子还是昏了头的晏定。
罗宥于心不忍,紧紧抱住晏川。这孩子在面对恶劣欺凌的时候,都没有现在这么痛苦。
他的稻草为他营造了海市蜃楼般的梦,最后仿佛为检验他的坚强,残忍撕碎仅存的欣喜,露出背后万丈炼狱深渊。
晏川再入华重殿,对所有人笑脸相迎,活泼未改。晏定有愧,挖空心思对他好。
晏川没带罗宥回去,而是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在人界谋生。
华重殿没带给晏川家的感觉,哪里都找不到母亲的身影,却多了个兄弟,还有个和母亲有五分相似的女人。
这五分相似,足够晏川厌恶一辈子。
新王后从前是个泼辣的人,受温氏翻案影响有所收敛,但儿子晏泉的脾气完美继承其母,可窥得新王后往日神采。晏定基因强大,晏泉没什么本事却摊了幅好相貌,甚是以此为荣,然自打晏川回来,相比之下晏泉黯淡不少,心气自是不服。
晏川集或正经或不正经的技能于一身,倒是每次都能把来找茬的晏泉哄回去。
晏川平日尽泡在书库,鲜少与晏定交流。刻苦是好事,但晏定总是希望多和儿子接触接触,好弥补自己的过失。
月国新王即位,晏定趁此机会带着晏川前去恭贺。晏川年龄尚轻却彬彬有礼,谈吐不凡,在各国君王面前不失风范,人人都夸赞晏定的儿子青出于蓝胜于蓝,撑足了晏定的面子,也因此他对这个儿子更加另眼相待。
所有君王齐聚若云殿,等待即位大典开始。
通天神树光辉熠熠,如柱屹立天地间,采清风露水,享日月精华,合飞鸟走兽,守人神河川,星汉经其西流,晚霞环其灿烂,世间万物为之添色,斜雨雾霜衬之静谧高远。
晏川在树下,第一次见到闻名古大陆的全能者——星象官时无尘。
寒蚕纱随风飘动,勾勒出她的身姿,清醒独立,不染纤尘,明澈皎洁,仿佛世间雪水,均融进了她的眉眼,在这样的人身上,反常的异瞳也成了天禀。
时无尘的祝术隐隐散着淡蓝色,顺手掌缠绕在新王身上,盘旋而上形成飞龙的形状后渐渐消散。通天树高不可见的树冠上飞下卷轴,时无尘用手指在上面书写下新王的名号,最后一笔落定,卷轴由中间裂开,化作百鸟仰天齐鸣,然后飞回树顶。接着歌舞喧天,轮到人类自己的庆祝。
席间椅子硬邦邦的,晏川坐得骨头疼,正想着找个由头出去转悠转悠,肩膀突然被撞一下然后潮湿一片,回过头,一名宫人跪在地上神色慌张,口中不断请求宽恕,她的膝边放着精致的托盘,上面倒躺着还未流尽美酒的瓷壶。
“别害怕,快去换一壶吧。”他心里还有点高兴,正好省了找借口的功夫。
晏川朝众人鞠了个礼,跟着宫人去后面换衣服。
若云殿围着通天树呈环状,没有直路,环状外星星点点散布着单独宫殿,由廊道连接,廊道通明,以木柱架空,脚下不知用何种材料铺垫,竟是透明得能直接看到草地。
鸟雀呼鸣,白鹿飞鹤时隐时现,生机盎然,这点与那高处不胜寒的华重殿大不相同。
“就是这里了。”宫人停在殿室前,朝晏川躬身示意后离开。
晏川推开室门,却见里面端坐一人,气质不凡,正是时无尘。
晏川愣怔一下,“不好意思我走错了。”
那宫人怎么回事,偏偏把他带到这。
他本打算换一间,谁知脚还没挪,就被力量强拉进殿室内,门轻轻关上,没发出太大动静。晏川对面坐着时无尘,依旧是不变的装束,初次近距离相处,晏川有些好奇面纱下是怎样一张脸。可惜,时无尘没给他这个机会。
“温氏之子。”
晏川听到这四字,周身散发出不善的气场。
“尔母之灾,深表遗憾。”
“你想说什么?”晏川一向不喜他人对温氏一案评头论足。
“与你交易。”
“……交易?”
“往生之日,相遇之时,护吾周全。”
“呵,有意思。”晏川双手抱臂,“你高高在上星象官,用沦落到向我求助?”
“……”
“先不说这个,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昔日华重殿外惊天翻案,日后夙国遭难保尔无恙。”
“翻案……”怪不得,一个无名小卒会有胆量挑战王族内情,原来有个黄雀守在后面。
只见时无尘细腕翻转,淡蓝色光流入晏川的戒指里。
“如此便可。”
这场莫名其妙的谈话没持续多久,时无尘挥挥手消掉那片酒渍后婉言送晏川离开了,直到不久的将来,事情按照时无尘所说一一应验。
夙国撞上极凶的瘟疫,连王族也遭了扫荡堪堪自保。
“时候到了。”
借着这场天灾,晏川在温氏的灵位前要了晏定的命,揪出躲在角落的女人刮花了她的脸,放到牢里,和罪臣们因染病后无人医治,死状凄惨。
晏川没杀晏泉,不是因为于心不忍,而是想到了更好的法子。
他掐住晏泉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看清你眼前这张脸,咱们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晏泉又气又怕,憋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被拉下去了。
宫人过来问个准话,到底要如何处置晏泉,晏川挠头想了想,“放万肆区卖了吧,那门路多,这张脸应该挺吃香的。”
“是。”
尘埃落定后,晏川回到母亲的邀月宫,望着云海一口一口灌酒,灌着灌着眼开始模糊,坐在地上如孩子般痛哭。一个成年大男人,以把这些年攒的眼泪流干的势头,哭到最后连眼睛都睁不开直接睡了过去。
摆平华重殿,晏川赶到永宁区,在满目疮痍中找到明庭。
明庭病得相当严重,皮肤溃烂,昏睡不醒,只剩半口气。晏川把他带回华重殿,用时无尘放在戒指中的力量救了他。
瘟疫虽然凶猛,但好在来的快去的也快,留下的人很快振作,置身于修复家园中。时光荏苒,晏川最终成了人们口中的废柴君王,但也乐得自在。
月王宾天,他去月国悼念,顺便想找时无尘叙叙旧,尽管时无尘和他之间并没有什么可叙的。
时无尘与几年前无变化,依旧惜字如金,似乎因为还没到关键时刻,她没有多说。
“诶诶诶,再聊两句嘛,你不说清楚,我错过时间误事怎么办?”
“不会。”
时无尘此人,敢说出口的话必定会应验,和太阳东升西落一样准确。
月国又有新王要即位了,晏川百无聊赖地坐在席上,耳边听着旁人碎语,道他如何如何与昔日相差甚远。
人怕出名猪怕壮啊……
晏川本想大典完事后和时无尘打个招呼再偷偷溜走,但——
“快把她绑下来快!”
“这个疯女人,她疯了,快住手!”
“挡、挡住她啊一群废物!”
现状好像有点不可控。
晏川亲眼见证时无尘剖出树核又把它封入体内,面纱被卷走,那张过度保护的脸还没待他看清就被灼得面目全非,头发和眼睛也被侵蚀地失去原本颜色。六国君王这等人物此时也被压制得无招架之力,待周围平静下来后,时无尘早已乘着白凤逃走了。
晏川眯起眼盯着她消失于天际,在混乱中悄无声息地退出若云殿。
“穷奇,醒醒盹干正事了。”
……
故事,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