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旅程不经任何准备,匆匆忙忙的,恰似时无尘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孤独像卸闸后的洪水,甚至盖过应有的惊恐,这反而更让她不知所措。
穿过结界,层层洁白云雾包围在身,眼前景象越发不真切,若不是风声在耳边呼啸,时无尘真以为自己静止在了这片空间中。
华重殿直指星辰,云雾缭绕如仙境,就像是有意避开尘世烦杂,想必夙国代代君王不喜喧嚣,却出了晏川这么个特殊的。
她眨眨发涩的双眼,低头看下去,朦胧的颜色渐渐显露,覆盖整片大地。
街道熙熙攘攘,隼鹰找了个人少的地方落下,时无尘牵着驴子着地,闯入人流中,四下里寻找晏川的身影。
晏川呢?按理说应该不会相距太远。
“看看簪饰吗?”
时无尘连连摆手,“不了不了。”
“不要戴的,还有吃的,枇杷,正新鲜的嘞!”
“是蛮新鲜的,可是我没钱啊。”确实,钱都在晏川那揣着。
老伯的视线落在时无尘脸上,又顺着瞅见了她身后的驴,可能有误会什么,面带同情地拿起一个枇杷在衣服上擦擦,拉过时无尘的手放上去。
时无尘手里拿着枇杷,刚想开口,就听到别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公子,上来转转啊。”
“哈哈,好啊!”时无尘回过头,不远处有个姑娘们扎成的人堆。中间高出一头的正是晏川,此时他笑容满面正跟楼上的美人打招呼,活像个纨绔公子。
那楼阁外观配色鲜艳,窗上伏着三两个女子,手执团扇,娇柔明媚,声音酥到人骨头里。时无尘饱读闲书,自然猜到这是什么地方。
俊美冶艳如晏川,在此处定如鱼得水。
时无尘把驴栓到半截石柱上,几步闯进人堆,拽着姑娘的衣领,一个一个地把她们扯出来,清出一条路后,扬起脚踢到晏川的小腿上。
“你转个冬瓜!”
“嘶!”晏川身子一歪,捂住小腿露出委屈的表情,“人家喜欢热闹,情不自禁嘛。”
“对了小姑娘。”晏川凑近时无尘,低声调笑道:“你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吗?”
后果?啊坏了,再怎么谁他也是王,这下可踢到狼腿上了。
时无尘刚要道歉,却发现周围气氛有点不对,太过安静了,她这才意识到晏川什么意思。
这群年轻的姑娘们无一不瞪着半路杀出的时无尘,眼里冒着火,“埋怨”两字就差写脸上了。
“真是无礼之人。”一个姑娘礼了礼刚才被拉拽的衣领,把它叠整齐。
“是啊是啊,怕不是没见过男子,冲的猴急。”旁边有人附和上来,此话一出,引起一阵嗤笑。
“看看那张脸,啧啧,也不知道干了什么才留下那么大的疤痕。要是我,死的心都有了。”
时无尘眉头一锁。
本来她打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既然说道她的脸,就别怪她不客气,一身跆拳道加散打不是白饶的,到这之后还没用过,正好练练手。
时无尘活动手上的关节,朝着那个取笑她面貌的女孩走了过去。
“姑娘,恕我直言,你这张脸再好看,他也不喜欢。”时无尘指了指晏川,“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没脑子。”
“你说什么!”姑娘气不过,伸手推过去。时无尘见准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扣住她的领口,双脚划步扭身下折,一个过肩摔把姑娘撂到地上。
“呼,舒服。还有谁要来松松筋骨吗?”
四周的人往后退两步,又开始窃窃私语,时无尘隐约听到“倒霉”“闯祸”“不知好歹”什么的。
姑娘摔在硬邦邦的地上,不知是太疼了还是觉得丢人,竟直接坐在地上涌出眼泪。
时无尘往常大多和作风彪悍的人在一起对打,不管男女,摔了就摔了,拉起来继续打而已。这让她养成了一种习惯,说打就打,不想后果。
“你、你先别哭啊,我给你道歉好不好,啊?”
时无尘想扶她起来,手刚伸到一半,那姑娘取下手腕上带铃铛的红绳,气急败坏地用胳膊甩开时无尘。
时无尘感觉身体腾空一下,随即有看不见的力量冲来,她本能地交叉双臂挡在头前,还是被顶出一段,后背撞上什么才被截停。
时无尘回头一看,是晏川站在她身后,但他的眼睛却盯在那姑娘身上。
“咒术。”
好巧不巧,一堆官兵巡到了这条街。
“打架了打架了!快过来啊!”原本已经安静的人群,爆发出女高音。
时无尘突然被人揽住肩扣在怀里,清冽的味道扑面而来,很是好闻。
“都散开!”官兵走进圈子,越过地上哭哭啼啼的姑娘,走到晏川跟前问:“怎么回事?”
“小事,姑娘家家的小打小闹罢了,你说呢?”晏川离坐地上的那位姑娘距离最近,后者抹泪时偷瞄了晏川一眼。不看还好,这视线一对上,姑娘就被晏川的眼神吓得打了个寒战,连呼吸都停了一下。
“嗯?”
“……是、是的。”
晏川扬起笑容,向官兵示意。
“没事就别吵吵嚷嚷的。”
官兵离开后,在地上瘫坐半天的可怜姑娘终于被扶了起来,从站立的姿势来看,多半是腿麻了。
晏川放开时无尘,向其他人微微欠身,走到姑娘身前拿过红绳,仔细地帮她系好。
“咒术可不是这么用的。”
晏川只留下这一句话,就带着时无尘离开了。
“你刚才怎么回事啊?也不给她点颜色看看。”
“闭嘴。”
姑娘没解释,其他人不明白,但她清楚得很,刚才咒术都被那个男人挡了回来,无法还手。她的能力本身不是很强,吓唬吓唬平常人还行,碰上真有两把刷子的,纵使心有不甘,也只能作罢。
“都怪你,弄那么多幺蛾子。”两人走远后,时无尘整理着刚才在晏川身上蹭乱的头发。
“刚才是谁,一招把人家小姑娘甩飞出去的?”
是我。时无尘无法反驳。不过,认错是不可能的。
“你还真利落,我都好几年没见过肉搏式干架了。”
“她出言不逊。”时无尘把脸扭到别处,掩盖自己略显心虚的表情。
这点小动作被晏川尽收眼底。
“哈哈,没错,你说的对。”
晏川想起了什么,问时无尘:“你的驴呢?”
“……”完了,刚才溜太快,忘把驴带走了。
两人又折回去,时无尘找到半截石柱,上面却空无一物。
“……”驴呢!?就这么点时间怎么还丢了!
时无尘见晏川也两手空空,问道:“你……你的呢?”
谁知晏川满脸不在乎地回答:“早不知道丢哪去了。”
“那你怎么还这么底气十足!”
“唉你别急,丢了就丢了,还有别的办法。”
“那,租马车?”
“我晕马。”
“不应该是晕车吗。”
“我看不得马,一看就浑身颤抖,四肢抽搐。”
行吧,你赢了。
“就你事多,那你说怎么办?”
晏川没急着回答,看到一家店的幌子随风飘荡,兴冲冲地拉起时无尘的手,“那里的水晶霜糕味道很好!”说完,就跑了过去。
队伍很长,时无尘和晏川排在最后面。
这里位于华重殿脚下,街上最不差的就是店铺和人。
肉铺前有人正讨价还价,挑首饰的女子,唇红齿白,步履轻盈,头上珠花的青蓝色随动作而变幻深浅,小孩子攥着纸风车跑得飞快,随后刹在扛着冰糖葫芦的生意人跟前。
“到咱们了到咱们了。”晏川戳戳时无尘的肩。
这水晶霜糕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晏川高兴成这样?
晏川付了钱,递给时无尘一块。水晶霜糕是用纸包起来的,白色半透明的长方体,里面还能看见完整的花瓣,最上面覆盖一层冰凉的糖霜,入口是奶香味的,很细腻,糖霜甜度恰到好处。
好吃。
“时无尘。”时无尘听着声音转过头,突然,一只青蛙跳起来碰到鼻子上。
晏川笑出了声,张开手,上面卧着一只木头青蛙,压下机关,青蛙就会向前蹦。
“这个怎么玩?”
“你看这下面,有个小木片。”晏川要给时无尘演示那个木片怎么拨,手上的水晶霜糕松松地拿着,时无尘趁他不备,迅雷不及掩耳抢过他那份水晶霜糕。
“谁要看你怎么玩,吃青蛙吧你。”时无尘拿着两份霜糕潇洒转身,像个冷血的战士。
晏川愣了一下,看看空空如也的手,以及另一只手上墨绿的青蛙。
“等等,我那份还一口没动呢!我认错好吗!”
时无尘觉得自己要做个善良的人,所以给晏川掰了一块霜糕,至于剩下的,自然都进了她的肚子。
天空慢慢过渡到另一种颜色,华灯初上,行人不减反增,比白天还要热闹。热闹分很多种,人群,追跑,谈笑,只是全都有条不紊地错开时无尘,哪种也不是她的。
课本上那些古人客居他乡时,估计就是这种感觉了。
就在时无尘胡思乱想时,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扣在了她头上,摘下来看,是只白色的鹿形面具,眼下嵌着明亮的颗粒。
晏川头上顶着一只猫面具,两者狡黠的气质如出一辙。
“再过两天就是灯彩节了,他们正为这个忙活着呢。”
“夙国人果然和他们的王一样,都这么爱热闹。”
晏川闻言一笑,“过奖,这还没到真正热闹的时候,这样吧,咱们等灯彩节过了再走。”
“好啊。”
时无尘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或许,这里的热闹是有她一份的。
刚答应完,时无尘突然想起了此行目的。
“咱们会不会浪费太多时间?”
“不急。”晏川说,“外家也不是吃素的,再说了,他们不放消息本身就是为了不让别人插手。”
他们遇上个套圈的摊子,也就是买几个竹圈,站在画线的地方套些陶瓶、玩具、珠子什么的。两个人交的钱把摊子买下来都能有富余,如此大手笔吓得摊主以为要被套得倾家荡产,却想不到三轮过后,原本有说有笑的两个小年轻,为了“谁准头最差”这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摊主想说,实在没必要争,你们两个都差得感天动地。
两人走后,摊主看着尚健在的老本和卖出去的钱,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时间不早了,时无尘跟着晏川到了他之前找好的旅店。
繁华地段的建筑果真不同凡响,总共三层,通体无金银,却能巧妙地利用绘饰显出奢华质感,细节处亦兼顾,华丽程度令人叹为观止。
晏川还在为套圈的事赌气,面具把脸遮得严严实实,也不说话。
时无尘像哄小孩子似的,敲敲晏川的面具。
晏川刚摘下面具,一只青蛙就迎面蹦了过来,他反应很快,青蛙没碰脸就被抓住了。
“诶,这个怎么在你这?”晏川摸摸口袋,却发现那只青蛙还在里面。
“不是你那只,这只是刚才套中的,没发现吧。”
晏川走过去,从店家手里接过两块刻有房间名称的木牌。
“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些?”时无尘问。
“刚到的时候,我乘的隼鹰比你快。”
这里和时无尘降落的地方有些距离,大概就是因为这段距离,才让晏川被姑娘团团围住的吧。
“这是你的。”木牌散发出阵阵檀香,上面的字板正隽秀,周围绕着优美的花纹。
光看地理位置和外观,就知道这家旅店的价值,只是没想到连小小的木牌都独具匠心,制作这样精细。
房间在第二层,时无尘住在晏川隔壁。她把衣服搭上椸架,顺带着摸了一把上面的透雕。推开雅致的窗棂,放眼望去,心中暗暗期待着即将到来的灯彩节。
之后几天,时无尘跟在晏川后面,两个人像挥金如土的败家子,除了吃和玩什么也没干。晏川的活力源源不断,时无尘从没看过哪个男生这么乐于逛街。她是不行了,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休息,嘴上啃着刚买来的脆桃。
“歇好了吗?”晏川在她身边坐下。
“我才刚歇没多久吧。”
“可是我想去买莲蓬。”
时无尘从竹篮里拿出个桃堵到晏川嘴里,“先吃桃。”
桃本就不大,两口能吃下一半,遇上晏川这种豪迈的吃法,更达到了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效果。
晏川略显郁闷地啃完一个桃,发现时无尘还没有走的意思。
“我吃完了。”
时无尘没说话,手在竹篮里摸索,意在找个大的再给他,却看到晏川突然蹲到前面。
“你干什么?”
“你不是不想走路吗,我背你啊。”
还没等时无尘拒绝,晏川就拉过她的手用近乎扛的方式把她背了起来,然后撒腿就跑。时无尘只觉得她趴在一只窜得飞快的巨型兔子身上,她理解晏川想在莲蓬卖完之前到那的心情,但是真怕晏川一个不小心把她摔了。
“停停停停,我跟你去还不行吗。”时无尘妥协,“快点把我放下来。”
时无尘双脚踩在地上心里才踏实。她算是明白了,在这匹脱缰的野马面前,她的意见参考度为负值。
“那里好多人。”时无尘指向一处素雅的楼阁,那里挤着很多人,连门都被堵住了。
“哦,那啊。”晏川看了一眼,继续忙着扣莲子,“守云阁,卖首饰的。看这阵仗,应该是出新货了。”
时无尘了然,只是她对那些往身上戴的东西没兴趣,也就不想去凑这个热闹。晏川盯着守云阁,时无尘以为他要过去,于是就往那边走,没想到晏川拉住她,说累了要回去休息。
“刚才不还撒着欢东奔西跑吗,怎么就累了?”
“明天就是灯彩节了,要把力气留在明天。”
“……”时无尘仿佛已经看到了明天被晏川拉着东奔西跑的自己。
守云阁最高处。
管亦行望着街道上渐行渐远的两人,最终收回视线。
“阁主,任务失败的那些人如何处置?”
说话的人站在管亦行身后,没有像晓寒天的其他成员一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而是穿着合身的长裙,身姿窈窕,笑意盈盈,连声音也是甜腻腻的。
“埋了。”管亦行不带半丝感情地说,“以后一概如此,不必再问。”
女人用修长白皙的手指探向管亦行的耳鬓,后者启扇挡开,目光冷漠。
“发丝有些散了。”
“楚璇,你的手,不想要了吗?”
楚璇缩回手,垂下双眸,虽还挂着笑容,但难掩失落与自嘲。
“你真是块千年不化的冰。”
管亦行没答腔,楚璇只好转移话题道:“月国那边……”
“没用了,断干净。”
“您大驾光临,算是把我这守云阁卖出去了。”
“晏川早有察觉,拆了这是迟早的事。”管亦行敢明目张胆地现身,不做多余掩饰,也是知道守云阁保不住了,破罐子破摔。
“可怜这些细软,可全是我精心挑的。”
晏川回到旅店。
管亦行亲自现身让他始料未及,晓寒天其他人他不放在眼里,但如果真的直接跟管亦行交手,晏川没有十足把握在自保的同时再保下能力全废的时无尘。
外家到底和晓寒天达成了什么条件,才能请动管亦行。
又或者,管亦行还有其他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