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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大理寺狱 (2)

不一会岳银瓶醒转,犹自不敢相信父亲等人已然遇害,一把扑进母亲李娃怀里,大哭道:“娘,这不是真的,爹和大哥他们并没有死……娘,你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爹和大哥并没有死……没有死……,是不是?是不是……”李娃紧紧抱着她,悲切欲绝,已无法说话。群雄在一旁忍不住叹息落泪。

岳银瓶又道:“娘,爹爹一生忠义,为什么要被人害死?”李娃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回答,只不停悲泣。岳银瓶一把挣脱李娃,道:“娘,爹是被冤枉的,我要去为爹、大哥和张叔叔报仇……”说完,欲冲出屋去。众人看她平素娇弱可爱,惹人生怜,想不到竟有如此巾帼气概。

李娃忙一把将她拉住,垂泪道:“瓶儿,你怎么忘了你爹平时的教诲了?他要你们兄妹时时谨记忠义之道,你们怎能去坏了他的名声?”岳银瓶一愣,想起父亲平时确是如此谆谆教导,又不敢往前去了,回身扑进李娃的怀里,哭道:“那爹不是死得很冤?且含冤无法得雪了?”李娃又一阵悲泣如雨。

赵信一下跪在了李娃和岳银瓶跟前,李娃一怔,忙道:“太子这是何意?快快请起。”要将他扶起。赵信悲道:“是我大宋朝廷害死了岳元帅,我大宋对不起岳元帅,对不起你们……”岳银瓶转过身将他挽起,道:“赵大哥,冤有头债有主,害死我爹的是皇上和秦桧,你不要自责……”她心伤异常,此时反倒安慰起赵信,众人暗暗宽慰和敬服,想她毕竟是将门之女,识见过人,然见她直呼凶手是赵构和秦桧,又暗暗为之担心。

这时外面马蹄声响,驰来了一队官兵。群雄一惊:“他们来干什么?难道朝廷连岳氏一门也不打算放过?嗯,咱们还是不要让他们发现的好。”忙躲起来察看。

为首一将官下马宣道:“叛贼岳飞家眷听旨。”

李娃和岳雷等人从堂屋走出,跪于天井中。岳银瓶欲要不跪,李娃忙将她拉跪下。那将军这才宣读圣旨,道:“奉天承云,皇帝召曰:‘罪臣岳飞昨夜暴毙于风波亭,岳云、张宪二人依军法处置,已然枭首。然罪犹不免,现着岳氏一门眷属敕配岭南,永不得还。钦旨。’”

李娃等人听完,更加悲切,只得含泪领旨。那将军又道:“岳飞逆眷务须次日启程,本官明日再来安排。”遂领官兵去了。

群雄现身出来,勃然大怒:“他们杀了岳元帅父子和张将军还不罢休,尚要如此对这些孤儿寡母!”昆仑子重重一掌将一张凳子击碎。李娃只眼泪籁籁而落。群雄当下决定先搭设灵堂祭奠超度岳飞、岳云、张宪三人,次日再让李娃母子等人上路。

当晚,堂屋和天井中白幡高挂,挽幛四悬,少林寺众僧为岳飞等人做起法场,群雄一一到岳飞等人的牌位前烧香敬酒叩拜烧纸钱。岳雷、岳霖、岳震几兄弟身穿孝服,跪于岳飞等人的灵位前,哭得如泪人相似。

梁红玉和韩世忠也赶了来,和群雄、李娃相见,然后拜祭岳飞等人。二人并不直接杀向大理寺狱救岳飞,但众人也知他们不顾安危不遗余力谋划救岳飞,韩世忠更是上了秦桧府上直斥奸相,群雄皆对他们夫妇极感激于心。不多时,柴永崎也来至祭奠,众人处于悲痛中,相互间只点头示礼,并不寒喧深谈。

韩世忠、梁红玉夫妇二人拜毕,便去安慰李娃,不见岳银瓶在场,问道:“瓶儿姑娘呢?”李娃一慌,生怕女儿做出甚不忠不义之事,忙和梁红玉推门进了女儿的房中。却见岳银瓶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另设了父兄和张宪的牌位拜祭,正跪在地上动也不动,三副灵位前已置了数杯水酒。

李娃诧道:“瓶儿,你干什么?”岳银瓶道:“外面锣钹声太吵,我想在这儿静静和爹爹、哥哥、张将军他们说说话。”二人心下一酸,李娃垂下泪,没再说什么,梁红玉挽着她手臂走了出去,将门掩上。

至三更时分,梁红玉又进去看了岳银瓶一次,这次岳银瓶叫了半天也回不过神,问话也半天不答,梁红玉生怕有甚么不对劲,出去对赵信说了,赵信进房看望岳银瓶。

岳银瓶察觉了赵信进来,道:“赵大哥,你来了么?”声音仍是极悲。赵信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又一再致歉道:“银瓶姑娘,都是我大宋不好,害死了你爹爹和哥哥还有张将军,不过正如岳伯伯在供状上所书的‘天日昭昭’八字一样,终有一日,岳伯伯他们沉冤定能得雪的……”

岳银瓶道:“赵大哥,我一直在这儿想,他们为什么要害死我爹等人,现下我终于想明白了。”赵信道:“你想明白了什么?”岳银瓶哭道:“他们是怕我爹等人打到黄龙府去罢?是怕我爹迎回你的父皇上皇爷爷等人罢?是怕他的皇位不稳罢?是不是?是不是?……”

赵信一震,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竟已有如此见地,想明白了这节,遂“嗯”的应了一声,道:“我九皇叔正是怕失去皇位,是以才害了岳伯伯,不让他领兵北伐,打到黄龙府去,以后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就来找赵大哥,赵大哥一定会帮你完成……”

岳银瓶似是悲伤略减了些,忽问道:“赵大哥,你还要去找赵大嫂吗?”赵信点了点头,岳银瓶道:“要是找不到呢?”赵信道:“找不到也要找下去,一直找到老了走不动为止。赵大哥近来因和你爹等人去北伐,并没得空,且也没有狐儿的一星半点讯息,是以才没去寻找。”

岳银瓶一把扑到他怀里,道:“除了赵大嫂,赵大哥你难道不再要别的女子陪在你身边了吗?”赵信一惊,欲要轻轻推开她,发觉她抱得甚紧,生怕再伤她心,只得作罢,道:“嗯,我和她有夫妇之约,且情深义重,自然不会再生他念。”岳银瓶道:“男人不是有三妻四妾么?你除了赵大嫂,大可再纳一妾……”

赵信一怔,道:“并非所有的男人皆是如此,银瓶你说这些干什么?”

岳银瓶脸一红,登知失言,松开了抱赵信之手,重又端坐。但话一出口已无可收回,叹了一口气,道:“赵大哥你说的不错,我爹便没有三妻四妾,以前的那位大姨是她弃爹而去,算不得是爹对不起她,后来我爹只娶了我妈妈,再没有别的女人,只是他经年征战在外,和妈妈聚少离多,这一次更是永决……”说到这儿,眼泪又籁籁而落,道:“赵大哥,你和我爹是一样的好男人,你会找到赵大嫂和她在一起的……,你先出去罢,我不会有事的……”赵信看她神情已无恙,料不至出事,遂出了她的房间。

到得四更天时,屋外的道场已暂歇,群雄各自回房歇息。李娃看夜阑更深,便劝岳雷等人早点歇息,岳雷等人依言去了。李娃又进了岳银瓶的房中,见女儿竟还没睡,忙也劝她早歇。

岳银瓶道:“娘,那你呢?歇不歇?”李娃道:“我尚需为你爹守灵。”岳银瓶道:“娘,还是女儿来守罢。”李娃心疼道:“明儿还要赶路呢,你如何受得了?”岳银瓶道:“不,娘也辛苦,明儿女儿再在车上睡得了,娘却还需照顾弟弟。”

李娃见她说的不错,且她心性刚强,要做之事极难改变她主意,当下只得叹了一口气,和她到了外面的道场,吩咐了须按时上香等诸事后,回房去歇了。

岳银瓶独自一人守在了场中。群雄也已去睡了,四周静谧无声,天井中一片清冷。

一阵风吹过,所挂的幡幛晃动起来。岳银瓶泪痕未干,忙道:“爹,是你来见女儿了么?你一向忠君爱国,女儿知道你是冤枉的,爹,如果你英灵不散,便请出来见女儿一面罢……”向四周看了一遍,幡幛只动得数下,又停息了。

岳银瓶好生失望,颓坐在地,道:“难道爹真的不肯回来见女儿一面?娘和哥哥、弟弟他们去睡了,只有女儿一个人在此,女儿知道你平素最是疼爱女儿,你便显灵见见女儿罢,女儿想见见你和大哥……”随即哭起来。

她一时哭一时呆坐,神思恍惚,想起父亲东征西战,虽不能和自己常聚,然一向对自己疼爱有加,谆谆教诲,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父亲已亡。但白幡黑幛醒目锥心,又不可不信,心悲实是到了极处。

哭了一阵后,又想到了和赵信相见时的情景,想到了所说的两个大愿望,暗悲道:“爹爹平安回来这个愿望终究破灭了……,为什么这个愿望不能实现?难道瓶子不能再实现愿望了?……那另一个赵大哥和赵大嫂相聚的愿望呢?能不能实现?但能不能实现于我又有什么关系?赵大哥心里只有赵大嫂,不会娶三妻四妾,我纵然想着赵大哥,又有何用?……”一时心凄神寒,突然悲道:“爹,你含冤而死,一定是死不瞑目的,可惜女儿是个女儿身,不能为你杀得奸人,且娘也再三劝阻,不许女儿去为你报仇,但爹你一定不能枉死的,女儿要为你伸冤……”

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嗤”的划下一块白布,随即挥刀向左腕上划去,鲜血立时直喷而出。她一向极是怕血,此刻却毫无惧意,扔掉匕首,用指尖醮血往白布上写去。写完后,又忍不住一阵心悲,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上泪水,道,“爹,千古之后,世人必会还你清白的。”

站起身,进房去抱起扁面金所送的黄花绿叶白地的三彩瓷瓶,来到了庭中的深井旁,哭道:“爹,你魂去不远,女儿来和你相会了。”说罢,抱着瓷瓶,一纵身跳进了深井中。

黑暗中两人惊呼一声:“哎哟,岳姑娘不可!”一左一右欺近身,伸臂向她肩头抓去,却是广成子和柯思野。原来这晚群雄虽散去,然大多数人无法入睡,二人听得岳银瓶在天井中哭后,不远处井旁跟着传来了瑟瑟的脚步声,忙推门看去,正好见岳银瓶往井中跃落,吓得大惊失色,各自使出本派的绝门擒拿手去抓,只听得“嗤”“嗤”两响,终于迟了一步,二人只抓得半片衣袖在手而已,岳银瓶已落进了井中。

二人怔得一怔,随之回过神叫道:“哎呀,不好了,岳五小姐跳井了,岳五小姐跳井了,大家快来救啊……”柯思野更不多想,一翻身往井口处跳落去。

赵信、剑通道长、忠烈师太、杨幺等人听得叫声急忙赶了过来,赵信要往井中跳落,广成子道:“柯帮主已在井中了。”众人忙问事委,广成子道:“我们也不知为何,她哭了一阵后便抱着一个大瓶子跳井了。

赵信心下一沉:“她抱大瓶子跳井,若大瓶子装满水便很快沉到井底里去了,而那个大瓶子里面想必也装着她尚未得实现的愿望……这个愿望是盼望她父亲早日得脱牢笼,一家人欢聚的么?”心下忧焚,忍不住又向井里探看。井下黑漆漆地瞧不见底,欲要呼叫,又怕惊扰了柯思野施救,诸人尽皆焦急。

不多时李娃和岳雷等人也来了,她刚丧夫丧子,闻得女儿又出事,早已吓得手足发软冰凉,各人一边告知情况一边安慰道:“柯帮主铁骨虬筋,他下井去,定能救得岳五小姐上来的。”

柯思野翻入井中后,手足并用撑住井壁急速下落,过了一阵,仍未到达水面,井中黑森森地,抬起头来,仅可见洞口如脸盆般大小的一片灰朦星光,暗抽了一口凉气,又往下落去。他生怕落下后会压住岳银瓶,是以也不敢落得太快。

终于柯思野的双脚触着了水面,忙伸手往下捞去,却不见岳银瓶,心下一惊:“哎哟,五小姐抱住那银瓶,定是沉到井下去了。”

想到这儿,急忙往水下潜去。时值岁末寒冬,衣一湿体,便如万根钢针攒刺般疼,牙关格格作响。他往水中潜了一阵后,仍摸不到岳银瓶,忙又憋了一口气,继续往水下潜去。过了半晌,终于摸到了岳银瓶的衣发,忙抱住她腰身,奋力用足撑踢井沿向上浮起,出了水面后,激灵灵的打了几个寒颤

群雄已将一条粗绳吊落井下,柯思野抬膝顶托住岳银瓶,再用独臂将绳子绑住她腰身,井上广成子、昆仑子等人一齐用力将她慢慢提了上去。柯思野仍是用手足撑着井壁,施展游壁功攀爬而上。

岳银瓶出到井口处,梁红玉忙用一条毛毡将之裹住,然后将她身子翻转,覆在一口大水缸上,要将她肚腹里的水倒将出来。赵信和剑通道长去探她右手脉息,竟然一丝跳动也无,大吃一惊。

杨幺忙抱起她抢进了屋里,放在暖坑上。岳银瓶脸色苍白如纸,浑身湿透,动也不动。梁红玉按压她胸口处,然后又对着她口里吹气。李娃、岳雷和其余人等满是心焦的守在一旁。

梁红玉按压了一阵后,赵信又将她扶坐起来,以真气从她背后神道穴处传入,但真气如泥牛入海一般,毫无反触之感,岳银瓶口中只吐出一些清水。众人大惊,梁红玉又为她按压当胸,忙乎了大半个时辰后,岳银瓶仍是没有反应。

柴永崎一探岳银瓶左腕脉搏,叹了一声,道:“阿弥陀佛,岳姑娘已然西去了。”

众人一愣,不肯相信,昆仑子道:“岳姑娘跳落井中前后尚不到半刻钟,如何会死了?”柴永崎道:“岳姑娘是失血过多而死。”众人这才看见她左手腕上隐然一道惨白刀痕,尽皆惊住了。

李娃闻言一下昏绝了过去,众人急忙呼叫抢救,忠烈师太和梁红玉扶住了她。岳雷等人见妹妹已跳井而死,母亲又昏死过去,吓得六神无主,一时哭喊着“娘”,一时哭喊着“妹妹。”其状惨惨戚戚,众人无不暗自垂泪:“想不到岳氏一门遭此厄运,片刻间连去了三人,唉。”继而忖道,“岳姑娘为何要割脉自杀?”

过了一阵,众人在道场中见到岳银瓶写的白幡,上面书一行血字:“莫须有之罪,何以服天下?小女子今抱瓶跳井而死,以痛父冤”,一下惊震住了,才明白岳银瓶是为父申冤而自尽:“她小小年纪,又是一女子,竟有这般节烈气概,真乃奇女子。”对岳氏一门登时又添了几分敬意。

赵信心下自责不已:“岳伯伯一腔忠义,被奸人害死,我却无法救得,今害得银瓶又痛冤而去,岳家一下失了三条性命,真是愧对岳伯伯,不知岳伯伯在天之灵会否怪责我……”

过得片刻,李娃才醒转,扑到岳银瓶身上,又一阵肝肠寸断、悲切欲绝而哭,岳雷等人也陪在一旁痛哭。群雄无不为之飞泪。

到得天渐渐亮时,四人的哭声方渐渐小了些。群雄想到李娃等人待会还要发配岭南,当下提议将岳银瓶葬在了屋后山上。李娃无奈只得同意。

群雄挖了坑,将岳银瓶放了进去,整理好其衣衫,赵信又将她拿回的各种瓶子整整齐齐的放在了她身边,悲道:“银瓶姑娘,你的那些瓶子很灵验的,未实现的愿望一定也会实现的……”这才埋上土。

群雄黯然祭拜了岳银瓶后,昨天前来的那队官兵便来押李娃等人去岭南,群雄为避不必要麻烦,仍避开了官兵,躲在屋后或山上。李娃等人上了马车,由官兵押送着往南而去。

群雄看着岳氏一门去远不见,又是一阵悲叹:“朝廷何其负岳氏一门?!家破人亡还不算,还要发配蛮荒远地遭难,这一去岳氏一门前路未卜,不知又要遭受多少难处了。”

群雄回到了道场中,焚化了岳飞等人的牌位,向赵信看去,道:“太子,你打算如何?”赵信尚未得答,村外一阵马蹄声大作,似有数千骑往这边疾驰而来,众人一凛:“何来这许多马蹄声?此处是京城附近,断不会有大股反贼或金兵出现,莫非是官兵来对付我们?”

几名峨眉派弟子忙奔出村子外去看,随之大惊失色的奔回,叫道:“不好了,果然是官兵杀来了。”众人一凛:“看来他们已查知我们在这儿了。”忙要出屋遁去,官兵已到村前大叫道:“太子可在村里么?请太子出来说话。”

群雄向赵信看去,剑通道长道:“官兵来意不善,赵兄弟切莫出去。”赵信摇了摇头,欲要出去,杨幺道:“太子前天劫狱时并没有露出真面目,料来朝廷也不知道太子参与此事,只因太子不在京城赵王府中,朝廷只是猜测而已,并非知道太子真的在这儿。若太子出去,便坐实前天劫狱之名了。”众人一听有理,连声相劝,赵信才停下了脚步。

官兵又大叫道:“皇上有旨,请太子务须回朝,不可和反贼在一起。”群雄又对赵信道:“太子若回朝去,只怕也凶多吉少了。”官兵又大叫道;“村里之人听令,你们万不可和反贼在一起,若将太子献出者,朝廷大有封赏。”随之拿出一通圣旨来大声宣读:“赵信附逆,实为我赵氏不肖子孙,特撤其太子之封,严加查办,有缉获或击毙者尽赏官七品,金银千两。钦旨。”

群雄忍不住大骂起来:“你奶奶的,果然是来赚太子出去的,他们害了岳元帅等人不算,还要来害太子,幸而赵大侠你并没有出去,否则当真被他们害了。”

赵信悲忖道:“朝廷害了岳伯伯后,转而对付我了么?那九皇叔当初为什么不将我也一起下狱?若我此时在狱中,又将如何?”

官兵又叫道:“反贼快快出来投降,可免一死。否则一把火将你们烧成灰烬。”

杨幺道:“看来昨天来的官兵已发现我们在这儿了,是以待岳夫人等人去后,便马上来围剿我们。他们是不肯放过我们的了。”姚必先道:“那我们怎么办?”昆仑子道:“还用怎么办?自然是出去大杀一场为岳元帅等人报仇了,当初我们被他们困在城里,现下咱们还怕他么?”

剑通道长道:“咱们与他们力拼,徒死无益而已。且咱们已答应赵兄弟不和朝廷为敌,如何还能食言?”昆仑子道:“可是朝廷做的事丧尽天良、倒行逆施,咱们也能忍么?”不少人点了点头,深以为是。

剑通道长道:“以前也是因朝廷有错,我们不能忍,故而起兵造反了,现今若再造反,与当初并无分别。”青尘子叹道:“那依道兄如何打算?”剑通道长道:“朝廷既然不容我们,我们散入江湖罢,此后少些露面便是,再也不理会朝廷之事了。”

杨幺道:“道长言之偏颇了。”剑通道长一愕,杨幺向赵信瞧了一眼,才道:“太子尚在,我们岂能散入江湖?”群雄点点头。赵信心情悲窒,没将众人的话听在耳里。

便在此时,一阵啾啾、嗤嗤、笃笃声响,官兵乱箭射来,群雄向杨幺瞧去,知他精于兵法,智计过人,在洞庭湖建造车船设寨扼湖,官兵无人能敌,若不是岳飞到来,他至今尚在洞庭湖当着他的大圣天王。

杨幺道:“既然大伙儿不想和官兵接仗,村中道路曲折,他们尚攻不到这儿,咱们先往村后葛岭山逃去。”众人一想不错,纷纷往后山逃去。

但回头一看,赵信神情呆滞,仍是立于原地不动,于身边之事似是浑然不觉,青尘子等人忙道:“太子,快走罢,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赵信仍是动也不动。

众箭嗤嗤、笃笃的穿窗破檐而过,射在门板、柱子上,铿然有声。群雄生怕射中赵信,慌忙拍打,但箭羽如蝗,终难一一挡开,只听得“嗤”的一声,剑通道长左肩中箭,众人一声惊呼:“道长。”

赵信这才回过神,道:“道长伤得不打紧么?”杨幺助剑通拔出箭,箭上无毒,剑通道:“贫道不碍事。”赵信放下心,这才和各派群雄千余人往村后葛岭山逃去。

官兵被乱石、大树、草木所阻,等得追过去时,群雄已不见踪影了。

群雄逃脱了官兵,往西北而行,到了独松关。独松关东西为高山幽涧,南北有一狭谷相通,乃临安经广德通建康的咽喉要地,扼守临安西北的屏障。关前一株挺拔高耸的千年古松,高数十丈,虬枝盘扎,苍然傲立,比起泰山秦始皇所封的五大夫松更加有一柱擎天、君临天下的威势,独松关也因此松而得名。

群雄在独松关歇息,赵信忽然将自己关进了一间废弃的石洞中,再也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任谁来叫门,也不答理了。

众人不由奇诧:“赵大侠怎么了?”天和道长道:“太子难道是中邪了么?”昆仑子道:“我们一起到这边来,哪里有邪气侵了他?”天和道长道:“不是中邪难道是中毒了?”众人想中毒更加不是了,一时想不明白,忙派人去告知梁红玉。

梁红玉从临安赶至,道:“我看太子发痴发呆是和岳元帅等人之死及朝廷有关。”群雄点了点头。梁红玉又道:“他除了自责岳元帅等一干人之死外,还惊震于他九皇叔的倒行逆施,不但不抗敌,还要加害有功将士和群雄,他一时悲伤、愤怒、绝望、茫然、焦急、苦闷、心寒等诸般情绪交集在一起,达到了极点,想不明白许多事情,不知何去何从,如置身于一间黑屋子中一般,找不到出路,是以躲在屋里,不愿出来了。”

杨幺连连称是:“韩夫人说的极是。他现下便是浑浑噩噩,像丢了魂似的。”天通道长道:“那我们打开门,他也不会出来的吗?”梁红玉道:“房门易打,心门难开。你打开门,他一样是不会出来的。这病若是不及早治,只怕太子越陷越深,会疯掉。”众人听了,无不骇然,这才知赵信得的是心病:“若是赵信疯掉了,大宋江山和他的父皇母后等人真的不可想象是什么样子。”

杨幺道:“梁夫人可为太子想到什么妙法没有?”梁红玉道:“心病还仗心药医,解铃尚须系铃人,我一时也想不到法子,杨湖主思谋过人,还是杨湖主来出主意罢。”杨幺道:“心病还须心药医,韩夫人这话说的是理,我们便依他的心病医他,杨某想到了一副心药在此,不知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齐问:“什么心药?”杨幺道:“拥太子自立为皇,举旗反朝廷,为太子夺回帝位,然后举兵收复中原,迎回他父皇母后等人。”群雄皆吃了一惊。

杨幺又道:“虽然杨某在玉皇顶上说过再也不会反宋,但朝廷的做法实在让人心寒,这样的朝廷还保他作甚?且我们拥赵兄弟为帝,也不算造反,江山本来是赵兄弟的江山,是赵构一直据住不还,想出诸般心计来拖延搪塞:他先是将太子放到少林寺去,美其名‘代国修行’,明眼人谁不知道他是想借少林寺众僧或武林各派之手杀太子?幸而后来太子逃了出去,随之赵构又不惜让宫女害死他的儿子嫁祸于赵兄弟,逼赵兄弟于明州自刎,还乱赐婚赶走赵兄弟,天下间知晓此事者,谁不为赵兄弟鸣不平?咱们要拥赵兄弟为皇,并没有亡赵氏的江山,是以算不得造反,江山仍是赵氏的江山,天下也仍然是大宋的天下,不过高居庙堂者是赵兄弟而不是赵构而已。”

众人听他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纷纷欢呼大喜:“杨湖主这法子一举两得,果真是大妙,既可为赵兄弟夺回江山,也是对症而医赵兄弟的心病。”其实梁红玉也想到了这一法子,但她和韩世忠身为朝廷臣子,并不敢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来,所以想由杨幺说出。听得杨幺说后,心中暗暗赞许。

广成子忽有些担忧,道:“只是太子会这样做么?”杨幺道:“咱们可去劝劝他。”当下众人又往赵信的石房来。

这石房是独松关上的一个藏兵洞,原来赵信来到这里时,想起建炎三年在此发生的一件事,彼时完颜兀术南侵,率兵自广德过独松关,见竟无守戍在此,欢喜之余对其手下慨叹道:“南朝若以赢兵数百守关,本帅岂能得渡?”赵信想起赵构对内凶残至斯,害了岳飞、岳云等抗金名将后又要对付自己,对外则畏惧如虎,不思抵抗,专事逃跑,还不许别人收复江山,迎回自己的父皇母后等人,一时满怀伤心、绝望、愤怒等,像是掉进了一个大黑洞里,四处找不到出路,是以呆在房里,发痴发愣,心若丧死,不肯出来。

众人到了赵信房前,杨幺敲了敲门,赵信并没开门,杨幺道:“赵兄弟,你开一下门,大伙有事和你商量。”赵信仍是不加理会,众人面面相觑。梁红玉心生一计,让天通天和道长二人拔剑互斗,二人武功知根知底,纵是激斗也不会伤了对方。天通天和在关前斗得双剑叮当作响,剑气嗡嗡不绝,丝毫不似假装。梁红玉叫道:“太子,官兵杀来啦,你快出来对付官兵。”但里面仍是不闻声响。

杨幺忽然撒开双腿,在独松关前绕着险峻山岭疾奔,除梁红玉外,众人大多不明所以,暗道:“杨湖主在这儿奔什么?”杨太奔一圈有五六里远,绕了五六圈后,已相当于一口气奔出了三十多里,这才气喘吁吁的到了赵信房前,道:“太子,你快出来帮忙,群雄已把你的父皇母后等人迎回来啦,他们……他们现下正在和金兵急斗,大伙儿快支撑不住了……”剑通道长和忠烈师太、广成子等人闻言,领会其意,遂拔出兵器假装大斗,一时呼斥声不绝。

只听木房“砰”地一声打开,赵信果然冲出叫道:“我父皇母后在哪里?”众人停手不斗,一齐惊喜的瞧着赵信,杨幺上前喜道:“太子你回过神来啦?”赵信见是群雄假装哄骗他,甚是失望,又将房门掩上了。

各人垂头丧气:“想不到我们花了这恁大力气,还是不能让太子治好心病。”忽听得赵信的声音从屋里传出道:“杨湖主找我有什么事么?”杨幺道:“杨某已想到了一救宋的法子。”赵信道:“什么法子?”杨幺道:“赵兄弟自立为皇。”

赵信道:“杨湖主要我反宋?”声音有些惊诧。杨幺道:“正是,请太子即刻举旗,自立为皇,一来可收复江山,二来也可为岳元帅报仇,三来也可迎回你的父皇母后,如何?”

赵信这些天来浑浑噩噩不能自拔,便是找不到解决这三件事情的法子,他冥思苦想不得其策,以至发呆,此刻闻得解决这三件事情的法子,却又迟疑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我自劫法场,已是大不敬,大不孝,焉能再作此大逆不道之事?”

杨幺道:“太子此言错了,你收复江山,拯救黎民百姓于异族铁蹄下,大宋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也必会知谁是不忠不孝。”群雄齐声道:“杨湖主说的极是,请太子自立为皇。我等愿像助岳元帅北伐一般助你复江山。”但屋里已不闻赵信回应。

剑通道长、广成子等人叹道:“太子素性忠义,偏生收复江山、为岳元帅等人报仇、迎回他父皇母后这三件事需要如此才能解决,他又不肯举旗,那是等于永远也无法解决,他永远也走不出这间黑石屋了。”

杨幺又对赵信道:“北地百姓一年年南望王师,泪尽胡尘,但这许多年过去了,依然不见王师到来,太子可知北地百姓之苦?”

赵信心下一颤,众人也耸言动容,被杨幺所说深深打动。杨幺继续道:“我知道太子一时甚难接受这法子,不过除此之外,已无他法,赵兄弟不妨再考虑一下杨某的建议。”群雄当下退了开去。

赵信耳边不住萦绕回荡着杨幺的几句话:“自立为皇”、“你可知北地百姓之苦?”一时久久怔住。苦思一阵后,觉得要他如群雄当初一般与朝廷作对,却又是无论如何不能够做到的,郁闷之下,终于悄悄推开窗,从屋后飘然下了山去,群雄无一人发觉。

赵信下了独松关,漫无是处而行,口中不住念叨着杨幺所说之话:“自立为皇,百姓之苦,自立为皇,百姓之苦……”这八字反复在他心中权衡,始终无法抹去,无法取舍。

这一日,他来到一条清江边,忽见一老丈拄着一根拐杖,由一七八岁的小孩搀扶着巍巍颤颤走了过来,双眼瞎盲,衣衫破敝,脸上不住垂泪悲泣。

赵信浑身一震,想起当年他和孙溥的情形,也和这对爷孙俩相似,忙走上前关心道:“老丈从哪里来?因何而悲?”

那老者哽咽道:“岳元帅兵马撤去,金兵又重新占领了北地,老朽一家都死于金人之手了……”赵信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岳元帅不是让百姓随大军南回了吗?”那老丈哭道:“能随大军南回的不足十分之一,四五天时间里大家哪里赶得来?有的尚不知道岳元帅已撤,听到了蹄声,只道是岳元帅的兵马打过来救我们的,岂知刚一开门,即被女真人削掉了脑袋,滚到了石阶下……”说着又大哭起来。

赵信只听得热泪上涌,紧紧的握住那老丈之手,道:“是大宋对不起你们,是在下对不起你们……”那老者一颤,道:“你如何对不起我们?”赵信本想说出他的太子身份,然又忍住了,小心翼翼问道:“老丈,你的眼睛怎么了?”

那老者悲道:“瞎了,已哭瞎了……我们日日望王师,月月望王师,年年望王师,但王师在哪儿?我们等了一月月,一年年,却始终不见王师到来,来的倒是女真人,他们烧杀抢掠,如狼似虎,中原百姓已尸横遍野、连村白骨……若我们北地遗民之泪能汇在一起,也成这滔滔江水一般了……”

赵信顿时心如刀绞,泪如泉涌,暗道:“杨前辈说得不错,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这滔滔江水里有多少北方百姓的眼泪!可怜我北地遗民日夜盼王师,但王师又何曾记起过他们?朝廷早已将他们忘了。”

那小孩儿看赵信负着一把大剑,有些害怕,道:“爷爷,我们快走吧。”赵信对那老丈道:“老伯,这是你的孙儿么?”那老者点了点头,道:“他爹妈都死于金兵之手了,如今只剩我们爷孙俩了。”赵信眼眶又一阵湿润,问道:“老丈,你要到哪儿去?”

那老者危颤颤的道:“我要去找岳元帅,找朝廷,找王师……”说罢,又握紧了那小孩之手,哆哆嗦嗦的用拐杖探路,慢慢一步步往前去了。

赵信又一阵心颤,暗悲道:“他要去找岳元帅,找朝廷,找王师,但岳元帅已经死了,王师又在哪儿?他要到哪儿去找岳元帅找王师?……”眼前一片模糊,直至那老丈不见,他才渐渐回过神,心头更加堵塞了。

正又要往前而去,忽听得有人道:“赵大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大家正找得你急呢。”乃是范铁芙赶至。赵信道:“找我有什么事吗?”范铁芙道:“杨湖主抓住了两名金使,请杨大哥快回去。”

赵信摇了摇头,道:“抓住了两名金使,你们自行处置不就得了?何必要我回去?”说罢,举步又欲前行。

范铁芙道:“这是杨湖主特意交代的,说擒的是两个来划宋金疆界的金使,务须要赵大哥你回去。”赵信这才神情一震:“宋金如何划疆界议和?我大宋又如何给金人赔偿?”遂和范铁芙回到了独松关上。

杨幺等人已尽聚于堂上,两名金使被押跪在中央。众人看见赵信来至,将一通书信递了给他。赵信打开来看,见一份是议和条款,一份是赵构致金帝完颜亶的国书。赵信向那国书看去,上面写道:

“臣构言:宋金之疆,以淮水中流为界,西有唐、邓州,割属上国,自邓州西南属光化军,为敝邑沿边州城。既蒙恩造,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臣今既进誓表,伏望上国早降誓诏,庶使敝邑,永为凭焉。”

赵信再看议和贡表,只见写着:

“一、东以淮水西以商州为界,以北为金属地,以南为宋属地。二、宋岁纳银绢各二十五万。三、宋君臣受金封册,得称宋帝。”

赵信一下怔呆住了。

忠烈师太怒道:“只一个‘臣’字,便已把我大宋先帝的威灵扫地无余了。”

青尘子道:“怎么不是?他既要做金人的臣子也就罢了,却说什么‘世世子孙,谨守臣节’,连子子孙孙都要如他一般称臣了,不许子孙争气。真是岂有此理?”

昆仑子道:“如此一来,我大宋只有两浙、两淮、江东西、湖南北、西蜀、福建、广东西十五路,余下像京西南路,止有襄阳一府,陕西路只有阶、成、和、凤四州。我堂堂大宋,只能缩于一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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