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女逃不多远,侧面出现了一彪军马,片刻即驰到了近处。乌林答氏转头一看,即叫道:“乌禄。”掉转马头驰了过去。赵信和范铁芙转头一看,却是完颜雍和黄龙府诸高手,暗惊道:“完颜雍和金裟活佛等人也回漠北来了么?”
原来众人也正是接到了宋金议和的讯息,是以离开南宋往北而回。完颜雍发现了乌林答氏,惊喜之极,急驰近前,道:“乌林,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乌林答氏犹自惊悸道:“我听说你回来了,是以便往南来迎接你,不想,不想遇到了一个恶人……”说罢向迪古乃一指。
这乌林答氏是完颜雍的未婚妻,二人感情甚笃,乌林答氏得知他回来了,禁不住思念,领了十余名家将往南去迎候,不想遇着了迪古乃,幸而完颜雍也回至。
完颜雍看见了迪古乃,知道他素性好色,看上的女子绝不轻易放过,当下携乌林答氏之手走到迪古乃跟前行礼,道:“这是乌禄的未婚妻,请王兄放过。”
迪古乃一怔,有些气怒道:“完颜雍,这当真是你的女人么?”完颜雍道:“是。”
迪古乃和完颜雍同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孙子,迪古乃年长完颜雍一岁,在金国的地位要在完颜雍之上。迪古乃精明过人,又骄横跋扈,完颜雍则沉静明达,也不与他相争,处处忍让,现下虽见他对自己的未婚妻多有不敬,也息气忍让。
迪古乃道:“乌禄,这女子我也看上啦,你说该如何是好?”完颜雍牵着乌林答氏的手,二人互望一眼,乌林答氏已明白了他要护自己逃走之意,摇了摇头。完颜雍只得道:“那便请将我们一起杀了罢。”迪古乃大怒,拔出了剑,抵到了完颜雍胸前,只需他再轻轻往前一送,完颜雍便命殒当场了。
金裟活佛等人吃了一惊,却不敢上前相劝。
迪古乃瞧了完颜雍一阵,突然“沙沙”两剑将乌林答氏的两名护卫刺死,这才转身去找方七佛。
完颜雍搂着乌林答氏肩头,轻轻的拍了拍,道:“没事,他走了。”乌林塔这才惊心得除,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完颜雍又安慰几番,然后领着金裟活佛、大龙翔王、昆仑仙翁等人继续北回。
赵信和范铁芙躲在暗处,道:“这迪古乃当真蛮横,若是换作别的女子,肯定要遭他污辱了。我们还是不要遇上他们的好。”当下和范铁芙折回,将情况说了。王伦、蓝公佐等人也觉前面凶险,遂另觅路而行。
众人风餐露宿又行了数日,这一日终于到了混同江边,只见野旷天低,荒凉辽阔,到处都是一片昏黑,一条大黑河如大蟒般弯弯曲曲在旷野中爬行,众人暗诧:“这江水怎地这般黑?如流墨一般?”想那北夷之地,果然与中土风物不同。
溯江而上一阵后,数十骑金兵沿河边风驰电挈般来至,为首一金将高声叫道;“来者可是宋使么?”王伦和蓝公佐忙走上前去,道:“正是。”和那金将行礼相见。那金将道:“你们随我来。”
众人遂跟着金骑又行了十多里,终于远远看见了一座挺拔入云的大山,山势巍峨,重重叠叠,纵横交错,翠绿浓郁,赵信知道那是大青山了,金朝国都便在这大青山脚下,果然那金将道:“我大金国都会宁府到了。”
众人又往前行了一阵,看见了一座大城,城外四周毡帐连绵,女真人在四处放牧,也有兵马在驰骋来去。赵信看那会宁府与当初自已被掳来时已颇不同,当年被掳来时,会宁府并无城郭,女真人星散而居,金太宗完颜晟所居之处叫皇帝寨,另外还设有国相寨、太子庄等,现下已将皇帝寨升为会宁府了,并砌了城墙。
城门外二三里处支起了十多顶大帐篷,当中一顶大帐篷金光灿然,旗纛下一人乘着一辆大车,四周卫簇着数百名兵士将军,数十丈开外,尚有数千兵马严阵以待。
赵信等人见了这等阵势,知那车上男子已是大金皇帝完颜亶了。果然那金将向他横臂于胸行了一礼,道:“陛下,南宋的使臣已然带到。”遂将赵信等人引上前和完颜亶见礼。
赵信看那完颜亶时,见他长得身材魁梧,满脸虬须,黑黝黝地,却穿着汉人的儒服,不由一怔,抱拳躬身行了一礼,道:“大宋太子赵谌拜见陛下。”他在大宋时,从没在人前称过“大宋太子”,但到了金国,须禀明身份,故而这般自称。
完颜亶和身边众臣一震,三名大臣伸手按向了腰刀刀柄,一人大声道:“这姓赵的小子当年被押去北海放牧,岂知却逃回去了,大金国和张邦昌派人苦苦追索也无着落,现下他终于自行送上门来了,怎能再放过他?”
余两按刀大臣也出声附和。赵信向这三人看去,认得这三人便是当初统兵破他京城并押他太上皇等人北去之人,当中两人身长八尺,居中之人身材矮胖,猛地一震,也不由心头气怒,然想此番是议和,迎回父皇母后和太上皇爷爷等人要紧,遂忍住不发。
原来这三人一叫完颜宗磐,女真名叫蒲鲁虎,金太宗嫡长子,随金太祖、金太宗伐辽灭宋。金太宗死后,传位给太祖嫡孙完颜亶,完颜亶封他为尚书令、宋国王、太师,朝中地位最高,与完颜宗干、完颜宗翰并领三省事,共为当时权臣,专横无礼,不过完颜宗干已于数月前病死。
另一人叫完颜昌,女真名挞懒,和完颜阿骨打同辈,是完颜阿骨打叔父之子,曾灭辽侵宋,征宋时,历任六部路都统、元帅左监军、鲁国王等。
第三人叫完颜宗隽,女真名讹鲁观,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第六子,也参与了侵宋之战,且他还负责押送宋徽宗、郓王父子和他们的姬妾北上。进封为太保,领三省事,兖国王。
完颜亶笑道:“不是三位要我和宋议和的么?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怎地还要追究前事?”三人这才放开执刀之手。
赵信暗奇:“这三人当初侵我大宋,使我大宋蒙受了靖康之耻,现下怎地主动提出和我大宋议和了?”却不知女真贵族派系斗争激烈,完颜宗磐、完颜宗隽、完颜昌皆侵过大宋,此后兵权被夺,见大宋无法灭得后,便结成一伙,力图诱宋向金称臣,使宋金议和,从而抑制完颜宗干、完颜宗翰等人用兵,慢慢剥夺他们的兵权,是以完颜宗翰于完颜亶即位之初,即被罢免都元帅,完全削除兵权。完颜宗翰郁愤而死。现下朝政由完颜宗磐、完颜宗隽、完颜昌等人把持。
王伦递上国书,然后又让众侍卫抬上进献给完颜亶的珍奇宝玩。完颜亶大悦,领众人回了皇宫里。
金朝在太祖完颜阿骨打时,并未修建宫殿,皇帝也只是住在毡帐中而已,金太宗继位后,才命汉人卢彦伦主持修建都城,都城呈“吕”形,城墙周长二十二里。皇宫由乾元、明德等宫殿组成,到完颜亶时又建了四处宫室,分别是“朝殿”、“寝殿”、“书殿”和“凉殿”,共有八座殿宇楼阁。
完颜亶引众人入宫,沾沾自喜,对王伦和蓝公佐道:“你们宋人不是说我们是夷蛮人吗?我这上京皇城与你们的旧京相比如何?”
赵信和王伦、蓝公佐等人瞧出这宫殿和大宋汴京的甚是相似,知它们是模仿而建,远远比不上大宋的气势宏伟了,嘴上则唯唯称赞。
其实这完颜亶也并非无所作为,他自幼随辽代进士韩昉学习汉文经史,又常到皇宫藏书馆稽古殿研读中原典籍,深谙汉学。登基为帝后,他扩建金上京,不但建筑金碧辉煌,而且水路、驿路四通八达。此外,他废除勃极烈这一女真旧制,改行辽、宋的汉官制度,设三师三省,正式颁行官制及换官格,并确定封国制度和百官的仪制服色,史称“天眷新制”。
完颜亶领众人到了朝殿中,殿里已备下了各种果珍奶酒。众人依次入席,盘腿席地而坐。王伦又向完颜亶行了一礼,道:“不知大金如何才肯退兵?如何才肯还回我先帝等人?”
完颜宗磐道:“我大金本不想与你们议和,你们若要议和,岂能不割地赔款?”
完颜亶摇了摇头,道:“这些皆是些丝小事,何足挂齿?朕纵是一文不要,寸地不取,也可以退兵,并归还你们河南、陕西之地,让你们迎回当初被掠到我大金的君臣宗亲等人。”
王伦和赵信等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喜过望,转念想完颜亶又如何会白给大宋这一大便宜?蓝公佐又再探询大金有何要求。完颜亶连连摇头,道:“金宋和好相处,岂不胜于连年兵祸?完颜某人也不能太落俗套,每每议和必是割地赔款。”
王伦和蓝公佐大喜之极,以手加额相庆。
众人又谈论一阵后,天色暗将下来。完颜亶笑道:“太子和白姑娘初到敝处,完颜某岂能不尽情款待?且到城外看看我们女真人的烤羊宴如何?”说罢,走了出去,众人便也跟他出了宫去。
城外已燃起了数十堆篝火,数千名女真人在篝火四周载歌载舞,嘻笑打闹,见了完颜亶等人来至,齐声欢呼,完颜亶摆了几下手才停住。
完颜亶领众臣和赵信等人来到当中的几堆大篝火旁,各人席地坐下。有人给每人送上了一只碟子,内盛两三条极细的姜丝。范铁芙暗道:“怎地女真人这般吝啬?生姜也不舍得放多几条?”却不知女真人没有生姜,常从燕地得来,价钱很贵,人们视为珍品,一般饭食不用,遇有重要宾客才切数丝放在宾客的碟中,更不舍得用它作调味品。
一阵鼓响后,百多名女真人将数十只宰好的羊架在了各处篝火上,另有一些人拿来绳子,放在篝火旁,赵信等人奇道:“他们拿绳子干什么?”
架起羊肉后,数千名女真人便围着大火跳舞,跳的是源自女真先人靺鞨的靺鞨乐。女真人不分贵贱,遇有酒宴活动时,往往男女老少围坐在一起,饮酒欢歌。当时宋人将女真人称为野蛮人,后来女真族引入汉人的礼仪,制定了等级制度,正是由完颜亶而起。
赵信挂念父母亲人,向完颜亶行了一礼,道:“不知在下父皇等人在贵国可好?”完颜亶道:“太子放心,朕自然不会亏待两位国主。此后宋金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两位国主便是朕的客人,朕不但要以礼相待,还要亲自送他们回去。”
赵信忙向完颜亶称谢,又问:“圣上能不能让在下先见见他们?”完颜亶道:“自然可以,过些天我就让你见他们。”赵信大喜。
不多时,女真人送上果钉、鸡肠、银铤、西施舌、血羹、肚羹、烫羊饼、灌肺、油饼、枣糕、面粥、果子蜜饯、细白米等食物,摆于完颜亶和赵信等一干人跟前,另有一碗血酱,范铁芙不知何物,向一名女真人打听,才知这是一碗生狗血,差点儿呕吐出来。那细白米则是半生不熟。
原来女真族人既喜好渔猎,也从事农耕,他们在山林中采食,栽种麻谷一类的作物,土产有人参、蜜蜡、北珠、生金、细布、野狗、青鼠、貂鼠等。见到野兽,则一定将其捕获,但饮食粗陋,多吃半生米饭,并拌生狗血和蒜一类进食。接待客人主食是白面、羊肉,另加酒和各种油煎的糖蜜面点、馒头、饼子、面条,还有羊肉烹制的羹肴,菜式甚是简单。招待南方客人还用果子蜜饯、细白米。
赵信等宋人看着眼前的食物,如何敢动箸?完颜亶和众大臣则吃得津津有味,其余的女真人也一边喝酒一边跳舞,欢呼叫喊。
不多时歌舞停下,人群中一人疾步奔逃,手中还提着一把弯刀,四周之人登时大喝起来,将他紧紧围住。
赵信等人不知发生了甚事,一名女真人过来向完颜亶和众大臣禀报:“里底杀死人了,正想要逃走。”
完颜亶和众大臣站起身,往人群走去,众女真百姓往两旁让开,只见一堆篝火旁,躺着一名中年男子,颈中被人砍了一刀,已倒地死去。
完颜宗磐斥道:“里底,你为何杀人?”里底低声道:“我……喝了酒打架不小心打死的。”完颜宗磐道:“圣上在此,你还想逃往哪儿去?”里底看了看众人,猛地挥刀向颈中抹去。人群中发出一声低呼,跟着寂然无声。里底既已自刎,自然再没有人责怪他。
忽然数声凄厉的哭声响起,原来是那被砍死的家眷赶来悲哭。哭了一阵后,一老者提尖刀往那死者额头割去。赵信等人暗吃一惊:“他既已死了,为何还要割他?”
那老者割了两刀后,那死者额头鲜血淋漓不止。众家眷这才叩拜起来,四周的女真人则齐声欢呼,各人随之饮酒,载歌载舞。连那死者的家眷也歌舞起来,赵信等宋人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女真族遇到婚嫁、生子、丧葬等事,也各有习俗。婚嫁时,女婿要去女家拜门,且须带酒食,少的有十几车,多的有几十车,亲属也要随行。举行婚礼时,男女分开而坐,女家人无论大小都坐炕上,男家人坐在炕下,叫做“男下女”。酒席开始后,用乌金银杯倒酒,酒喝得差不多时,进食“馓子”和蜜糕,每人各一盘,叫做“茶食”。宴罢吃茶。礼仪结束后,即在女家成婚,三年后才能带媳妇回男家。办丧事时,其亲戚和奴婢要供设牛羊酒食等祭奠,叫做“烧饭”,然后全体跪地而哭,用小刀割开死者的额头,使其血液淋漓不止,叫做“送血泪”。然后再进行叩拜礼节,之后饮酒歌舞。赵信等人不识女真人诸礼,只看得翘舌不下。
这时,各火堆旁已有喝醉酒之人,这些人神智迷糊、脚步歪斜,完颜亶道:“将喝醉酒的绑起来。”女真人男女老幼皆爱饮酒,风尚特浓。酒是用糜谷酿造,极是浓烈,以抗严寒。女真人崇武,醉后往往要打架,是以须用绳索缚住醉汉,苏醒后才解开。赵信等人这才知道那些绳索是用来绑醉汉的。
捆罢醉汉,众女真人又欢呼喝酒吃肉。完颜亶命人奏乐,一时箫、琵琶、笙、鼓声起,奏的是女真族的《鹧鸪曲》和《臻蓬蓬歌》。
这一场烤宴直至三更才结束。完颜亶让人护送赵信等人往数里外的驿馆中歇宿。
待金人走后,蓝公佐满腹凝虑道:“咱们来议和怎地这般顺利?我觉得此事有几分蹊跷,完颜亶如何一下对我们这般好?”赵信道:“我也觉着了,咱们小心些便是。”众人当下分房睡下。
睡至四更时,驿馆外有人小声叫道:“表妹,表妹。”赵信和白狐女在各自房中听见,醒了过来,认出是方思尹的声音,一诧:“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这般深更半夜的来找范姑娘干什么?”
方思尹叫两声歇一歇,直叫了五六声,显是也极担心被赵信等人发觉。范铁芙在隔壁听到了方思尹的叫声,心下一急,生怕吵醒了众人,轻轻推开窗户,跃了出去。
漠北的月色无云气遮挡,比江南更加清亮,范铁芙瞧见方思尹躲在外墙下,缩着身子仍在低低叫唤,不时转头四顾,跃到其身边,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方思尹蓦地瞧见范铁芙,神情激动:“啊,表妹,你终于肯见我了。”范铁芙道:“你可别误会,我出来只是不想让你吵醒屋里的人睡觉罢了,若再提起当初之事,我就回去了。”方思尹心下一酸,道:“表妹原来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范铁芙道:“你怎知我在这儿?”方思尹道:“赵信来作通北使臣,他到了金国,我便知道了。我料表妹多半会同来,所以就来找你,表妹果然在这儿。”说罢,又喜形于色。
范铁芙道:“你是不是来漠北找什么东西?”
方思尹一诧:“表妹你怎地知道?”迟疑了一下,又道,“表妹,我们能不能走远一点去说话?”范铁芙遂跟他走到了数十丈开外的几棵老槐树旁。
方思尹道:“其实这次我和爹来漠北,是要找《龙蛇诀》。”
范铁芙愕然道:“《龙蛇诀》怎么会在漠北?”方思尹道:“是迪古乃说的。”范铁芙道:“迪古乃?此人不安好心,你可得防备他。”方思尹道:“他为拜入我师父门下,是以才领我们来找《龙蛇诀》的。我和爹寻到《龙蛇诀》后,就可臣服天下武林登基为帝了,表妹,你说我能登基么?”眼中满是期许的瞧着范铁芙,仿佛她点一下头他即能登基了似的。
范铁芙叹了口气道:“你真的很想当皇帝么?”方思尹道:“我登基之后,表妹就看得起我啦,不会和那姓赵的在一起了,到时你也可以当皇后了。”说罢,一把握住了范铁芙的手。
范铁芙脸现愠色挣脱手,道:“你将我范铁芙看成什么人了?难道我是一个贪恋名位之人吗?”愤然转身而回。方思尹急上前去将她拦住,连声道:“是我说错了话啦,请表妹大人大量,原谅我一次……”说罢又往脸上掌掴去,这几下打得极重,静夜听来啪啪有声。
赵信和白狐女生怕范铁芙有险,已跃到了屋顶伏在瓦脊后,若是范铁芙有险,立马出手相救。但见方思尹不住责打自己,二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现下身处异国,正与女真人议和,万不可多生事,便没有赶跑或出手伤他,只凝神观看。
范铁芙见他将两边脸颊也打肿了,心下一软,叹了口气,道:“表哥,你不要打了。”方思尹知表妹气消了,大喜,又满眼亮光的瞧着范铁芙,道:“是,是,以后我不惹表妹生气了……”情喜之下,又来抓范铁芙之手。
范铁芙将手缩开,道:“表哥,你还这般对我干什么?你以后还是不要来找我了,我要回去了。”方思尹一急,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来找你?”
范铁芙道:“我的心里已没有你了。”方思尹如遭当头一棍,愣在了当儿,过了一阵,才悲道:“表妹,这许多时日来我一直惦记着你,你当真这般恨我,不肯原谅我么?”范铁芙知他说的不错,其实在他心中一直有自己,但不知为何,自己心中已然没有半分他的影子了,当下转过了身去。
方思尹心下又是一酸,道:“表妹,难道你当真看上了赵信这小子了?”范铁芙并不回答他,只道:“我们已缘断情绝了,你以后不必再找我了。”说罢,转身奔了回。
方思尹大急道:“表妹,当初你总是依顺着我,纵然我犯了什么大错,我求你原谅时,你都会原谅我的,为什么这次你再也不肯理我?”但范铁芙已跃进驿馆里去了。
方思尹用情正切,惊急之余,也要跃过墙头追进院子去,忽不远处外墙下,一道身影急掠了去,身材婀娜,绛衣摆动,一束乌发垂至上腰处,云鬓上还插着几朵小花,正是范铁芙。方思尹又惊又喜,登时明白其理:“啊,表妹是怕我吵醒别人,故而又跑出院子来了。”急忙追了去。
追了百余丈远后,范铁芙并没有停下来之意,方思尹叫道:“表妹,你等等我,不要再跑了。”他武功本来在范铁芙之上,现今忽发觉表妹的轻功强了许多,心下一动:“定是赵信这小子教了她什么‘归去来兮’了。”随之发力追赶。
范铁芙并不回头,然见他追不上了就放慢些脚步,似是有意等他,方思尹喜出望外:“啊,表妹是想我追上她呢。”忙又提了一口气,疾追下去。
二人这一奔一追极是迅捷。范铁芙身影在山丘间转了数转后,向东北角处没了去,方思尹急呼道:“表妹,表妹,你不要躲,我,我追不上你了……”范铁芙的身影越奔越快,最后跃上了城头,奔进了城中。
方思尹紧追不舍,也是遇墙越墙,遇坎跃坎,落进了城中,范铁芙奔进了一处宫殿后却不见了。方思尹忙追进去寻找,里面灯火暗红,纬帐低垂,香气袭袭,方思尹暗道:“这儿是什么地方?表妹跑来这儿干什么?”隐隐已猜到是皇宫的后院寝殿。
果然走不几步,一处珠帘帐后雾气腾腾,传来了几声扑噗水响,方思尹一诧,循声觅去,探头一看,只见一女子在澡盆中洗澡。那女子极美,云鬓低垂,肤白如雪,两条玉臂如初藕一般嫩滑,香肩光洁如脂。方思尹顿时面如火烧,忙要退出去,那女子忽低哼一声,伏在澡盆边动也不动了。
方思尹暗觉奇怪,壮了胆子往里走去,一颗心怦怦急跳,如要跳出胸膛来。到得近处,见那女子嘴角流血,已没了呼吸,大吃一惊,知那女子是被人用暗器一类打死了,正要转身而出,忽一件物事飞来,方思尹拔剑来挡,但那物事来势甚猛,在他剑柄处一击,他握剑不住,长剑往前刺出,径自“嗤”的插进了那女子后心中。
方思尹一下惊呆住了:“这该如何是好?若是被别人发现了,哪里还能说得清去?”急忙拔出剑抽身往外疾走。
外面却起了一阵脚步声,方思尹更加惊慌失措:“糟了糟了,我逃也不能逃了,如何是好?”在殿里扫视了数眼,想找隐蔽处躲起来。但殿门一下被人踢开,数百名宫中侍卫已举刀枪剑戟抢了进来,当中一人龙行虎步,满脸威怒,竟是完颜亶!
完颜亶隔空遥看了一眼内室,见妃子已死在水盆边不动,怒道:“本王得知消息,说有人擅闯后宫,欲谋不轨,果然是真。你是谁?竟敢闯进本皇的后宫,奸杀本皇爱妃?”
方思尹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结结巴巴的道:“草民并没有对王妃有甚轻薄之举,更不曾害了王妃性命……,草民进来时,正逢王妃在洗澡,草民……草民绝没有歹念……,草民后来见王妃不动了,过来看才知王妃已被人害了,请,请陛下明查。”
他语无伦次,说的也是实情,但完颜亶如何肯信?怒道:“你若不怀歹意,为何半夜三更闯进王妃之室?且你剑上尚滴着王妃之血,你还要狡辩么?”方思尹哪里还能辩白得清?只失神怔忖:“表妹为何害我?表妹为何害我?……”
完颜亶喝道:“拿下。”数百名宫里卫士齐向方思尹扑了过去。方思尹慌乱之下只得舞剑挡架,剑锋急抖,刺倒了数名金兵,转身欲从窗户处跳出逃走,发觉窗外又有重重叠叠的金兵守住,惊愣住了,心想凭自己一人之力,如何能杀得出去?非要爹来救不可,然而现下处在深宫中,又是半夜,自己出来寻表妹时,爹又正在练功,丝毫不觉,现今他如何知自己有险并赶来相救?
数排长枪耀眼生花疾刺向他背后,方思尹倒身一纵,又回入了殿里,挥剑横削,将五六根枪头砍断,身后又是一排长戟刺来,他不及回身,足尖一点,往上纵起时,头顶撞在殿梁上,“砰”的重重跌落在地,顿时刀枪剑戟棍斧齐向他身上招呼去。
方思尹几个懒驴打滚,避开了数根枪矛后,终于无法一一避开,两柄长戟刺在他的身体上,浑身如火烧般疼。他挥剑将长戟削断,拔出戟头将那两名刺伤他的金兵刺死。但更多兵器已往他身上招呼来。方思尹腿上臂上又受数创,登时鲜血淋漓,情形凶险之极。
他神智已有些昏乱,知已然无幸,脑中只是想:“表妹为何害我?表妹为何害我?”扑扑两声,身后又中了两枪。他浑身一痛,神智反而清醒了一些:“难道引我进来的那个人并不是表妹?不错,表妹又怎会有如此好的轻功,让我追了许久也追不上?纵是赵信教她也不会那么快啊,且表妹为何要引我进皇宫?嗯,定是有人扮作表妹,借我手杀死完颜亶的妃子害我了,这个人是谁?”
而在城外一片沙地中,方七佛正坐在荒丘上盘腿运气打坐,这数日来他不停逼问迪古乃《龙蛇诀》在何处,迪古乃总是找理由搪塞了过去,以方七佛之聪明,竟也只得听从于他。方七佛最后不耐,限他三日之内带他去取《龙蛇诀》,否则不必来见他,迪古乃才转身去了。
方七佛又吐纳了几口气后,发觉月已中天,四周一片洁白,叫道:“尹儿。”叫了几声,不闻答应,一凛:“尹儿到哪儿去了?莫非他趁我练功入神时偷偷从坡后离去了?此时夜深人静,又是身处异域,他要到哪儿去?”站起身欲下荒丘去寻找,旋即又想:“若尹儿回来找不到我,又当如何?”只得仍在丘上四处张望。
终于一人影在沙地中滚滚而来,月色下虽瞧不清楚形貌,也知是迪古乃了,哼了一声:“他拿《龙蛇诀》来给我了么?我说过不带我去取《龙蛇诀》便不许来见我的。”
过了一阵,迪古乃奔到丘下,喘着粗气道:“不好了,师父,师兄……师兄他正在被人围攻……”
方七佛大吃一惊,跃下荒丘,道:“迪古乃,出什么事了?我儿在何处被人围攻?”迪古乃道:“在皇宫里……”方七佛脑袋“嗡”了一下,一把抓住他,将他身子提了起来,厉声道:“你师兄如何会在皇宫里?”
迪古乃被他抓得肩头处疼痛欲裂,呲着牙道:“我,我也是不知……,好像是一个姓范的女子带他进去的……”方七佛一下明白了,脱声道:“是范铁芙那臭丫头?”
迪古乃道:“对,对,叫什么范铁芙,师父,你快些儿去救师兄罢……”方七佛道:“你带我去。”提着迪古乃奔了起来。迪古乃被他抓得痛彻心骨,只得咬牙忍受,一路指点方七佛奔到了会宁府,又指点他到了皇宫里。
二人刚跃过围墙落到寝殿,即见一人浑身是血,身子被击飞破窗而出,重重的跌落在地,腹中仍插着两把断枪头,正是方思尹。
方七佛一下惊呆住了,大呼了一声:“尹儿……”跃身过去,一杖横扫,将抢近前要再杀方思尹的十余名金兵侍卫打得头骨碎溅而死,然后一把抱住方思尹,惊哭叫道:“尹儿,你怎么了?你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方思尹嘴角挂血,吃力的低叫了一声:“爹。”方七佛道:“你别说话,我先救你出去。”俯身将方思尹抱起往外直冲。数十名待卫过来阻他,又被他抬杖打得胸腹破裂而死,余人大骇,登时不敢冲上前,放箭疾射。
方七佛回杖一挥,打落身后之箭,几个起落,出了皇宫和会宁府。众侍卫紧追而来,但出了城后,方七佛早已不知了去向。
方七佛抱方思尹来到了刚才练功的荒丘处,将方思尹放下,道:“尹儿,你忍着些痛,我帮你将枪拔出来。”说罢便要去拔枪。方思尹忙道:“爹,不……不要……,爹,你快一掌打死我罢……我痛……好痛……”
方七佛惊得脸上汗珠滚滚而下,颤抖着双手,却也不敢去拔了,生怕拔后方思尹血涌难制,但若不拔出,儿子也是必死无疑。饶是他平时智计过人,沉着老练,万变不惊,此时也一下没了主意。
方思尹忽然道:“爹,我好冷,好冷……”方七佛忙将外袍除下,包住方思尹的身子,方思尹仍不住抽搐。
方七佛情知方思尹已不能救,悲道:“尹儿,是谁害了你?你告诉爹,爹要去为你报仇。”方思尹嘴角动了几下,道:“这不关表妹的事,是……有人扮成了表妹害我……”方七佛道:“是谁?你告诉爹,爹去将他碎尸万段。”双眼含泪,如要喷出火来。
方思尹微微的援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个人将我引到皇宫里,我便中了许多兵马埋伏了……。”方七佛悲道:“尹儿,你怎可到处乱闯?你跟在爹身边不好么?偏要去见那个姓范的臭丫头……”他自是深知方思尹对范铁芙的情意,儿子得悉范铁芙来到漠北后岂有不去见的?只是这次竟敢乱闯进皇宫中,惹出的祸端也恁大了一些。
方思尹道:“不,爹,你不懂,若是真的爱上一个人,想忘却不是那么容易忘得了的……,爹,你不是也很爱娘吗?……”方七佛顿时流下泪来。
方思尹又道:“儿子一生只爱表妹,若不是那次在黄天荡……,或许表妹就不会离我而去了……”方七佛哭道:“尹儿,你不要说啦,爹这便去找她来见你……”
方思尹摇了摇头,道:“爹,不要去了,儿子等不及了……,你不要告诉表妹说我不在了,我不想让她愧疚于心,她的每年生日时,你便代儿子送一只针线荷包儿作礼物给她,上面绣两朵花儿那种,或是送一只用花草编成的头冠也好,只是不可让她知道儿子已不在了,以前儿子都是这样送给她的……”方七佛哭得如泪人相似,心想爹如何有心去给她摘花送冠?待你走后,爹将她送到你身边便好了。
方思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道:“爹,儿子不孝,要走了……”方七佛大哭,急道:“不,尹儿,你不能走,不能走……,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说来爹为你去办……”
但方思尹慢慢闭上了眼睛,头一偏,就此不动了。
方七佛登时抢呼道:“尹儿,尹儿,你醒醒,你醒醒啊……”一把抱起了方思尹的身子,以真气输入他膻中和丹田穴中,忙乎了半天,方思尹哪儿有半点声息?方七佛长叫一声:“尹儿,爹一定要去找到《龙蛇诀》来给你看看,一定去找到那范的丫头来陪你。”声震山岗,响彻漠野。
忽然,沙丘后探出了一个脑袋,乃是迪古乃。原来迪古乃也已逃出了皇宫和京城,来到了左近,只是见方思尹将死,不敢走近。方七佛长声吼叫,震得他耳膜大痛,急忙伸手塞耳,从沙丘上摔下来。待得他再爬上沙丘往顶上看去时,两枝断枪嗖嗖的掷了过来,贴着他头顶插在了身后的沙丘中,却是方七佛拔出了方思尹身上的断枪随手扔掷而至,幸而他探头得迟些,否则已被这些断枪插面刺喉而死了。
他惊魂过后再抬头看时,方七佛已抱起方思尹的身子飞奔而去。迪古乃忙也跟去,不过他哪儿能追得上方七佛?只片刻间,即失了方七佛的身影。
赵、白二人在墙角处看方思尹追范铁芙去后,不想打扰二人之事,便不追去。二人手牵着手出了驿馆,在丘野间赏月沐风,想到被掳至此的父皇母后等人过些天就可回宋了,抑不住心中之喜,不觉已是月悬中天。
忽然几声如狼嚎枭鸣的叫声隐隐传来,二人吃了一惊:“这几声叫嚎自然非猛兽发出,却是武林高手以内力所发,到底是谁有这等深厚的内力,能发出这等震荡四野的嚎吼?且深更半夜的又为何吼叫?”
二人自然万料不到这是方七佛悲爱子之亡而发,不敢循声去查看,忙折回了驿馆里。
到得驿内,一眼瞧见了范铁芙从房里出来,二人方松了一口气。赵信道:“范姑娘,你回来了便好。刚才传来了一声吼叫,我怕是方七佛发出的。若是让他遇见你可就遭了。”
范铁芙想到了方思尹私会,脸一红,道:“我也没有到哪儿去,只是出了一下院外便回来了。”
赵、白二人一怔:“范姑娘不是出了驿馆,沿墙根去了么?”范铁芙又是脸一红,道:“没有啊,我出去也不过半盏茶时分而已,我刚才也听到了吼声,是以正想过去找你们……”
赵信和白狐女心头咯噔了一下,赵信道:“难道是有人假扮范姑娘去了?”范铁芙不明何事,三人便进了房中,赵信将范铁芙回驿馆后所见之事说了,范铁芙吃了一惊。
众人隐隐想到那几声嚎吼或与范铁芙有关了。范铁芙担心方思尹,欲要去寻找,赵信道:“范姑娘,现下更深夜静,不宜去查探了,一切待天明再说罢。”范铁芙虽然满怀担忧,只得点点头,惴惴回了房中。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赵、白、范三人正要去探听那几声震吼是怎么回事,忽外面马蹄声响,两名金臣和数名金将领着百多名护卫进了驿馆。王伦和蓝公佐忙上前行礼。
一金臣道:“我大金妃子昨夜遇刺,大宋欲要圣驾得还,唯有宋金结成秦晋之好。”赵信道:“如何结成秦晋之好?”那金臣道:“汉有昭君出塞,唐有文成入藏,现今唯有宋金和亲。”众人皆是一诧,王伦道:“贵国要和亲也无不可,我等这便派人飞报回朝,请朝廷择好和亲的佳媛送来贵国。”
那金臣道:“不必了,漠北和江南数千里之遥,一来一回,岂不半年以上?且我皇也已选中了和亲的佳人。”王伦道:“佳人在何处?”那金臣取出一幅画卷来,道:“卷上之人便是。”赵信将画卷接过,缓缓展开,一下惊震住了,这画中的女子竟是白狐女!
白狐女和王伦、蓝公佐、范铁芙等人也一下愣住了:“完颜亶如何要白姑娘和亲?”
那金臣道:“我大金圣上对白狐姑娘一见倾心,难道你们看不出来么?不然我大金圣上又如何会开什么烤羊宴款待你们?欲要退兵和迎驾,便须和亲。”说罢,拂身领着众护卫转身去了。
王伦等人总算明白过来了,怪不得这完颜亶这般热情接待他们,原来他早已看上了白狐女。
赵信和白狐女眼前一黑,各自眩晕。王伦和蓝公佐忙一把将赵信扶住,范铁芙则搀住了白狐女。赵信握着白狐女的手道:“狐儿,你万不能嫁给完颜亶的……”白狐女点了点头。
众人垂头丧气,气恨不已,蓝公佐道:“不行,我要去见完颜亶,他岂能夺人所爱?”王伦点了点头,也跟了去。
白狐女伤心一阵后,道:“如果我们不答应完颜亶,那信儿的父皇母后和太上皇等人如何救回?”赵信摇了摇头,情知以区区二百余人,断无法在千军万马中抢得出父皇母后等人。白狐女面上一悲,三人在房中再也无言。
过了一阵,王伦和蓝公佐回了来,二人唉声叹气,默然不语,显然完颜亶并不肯答应。赵信一动不动的呆坐着,忖道:“我该如何是好?狐儿是万不能嫁给完颜亶的,我该如何才能迎回父皇母后等人……”王伦和蓝公佐也是无计可出。
白狐女要起身回房,王伦和蓝公佐悄悄跟了上去,问道:“白姑娘意下如何?”白狐女心如刀绞,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定夺。王伦道:“一边是你以后和太子在一起,一边是太子以后和他的父皇母后等人在一起,白姑娘看如何抉择罢。”白狐女眼中噙泪,点了点头,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当晚掌灯时分,赵信到隔壁房中去找白狐女,却不见师姐在房中,一惊,忙问王伦等人,王伦等人也不知白狐女到哪儿去了,忙让众侍卫去找。
赵信心急如焚:“狐儿会到哪儿去?”生怕她遇上了方七佛,拔步要冲出驿外去寻找,忽见白狐女低头缓步,从驿门外走了进来。赵信如逢大赦,抢上去道:“狐儿,你到哪儿去了?害信儿一阵担心和好找。”
白狐女抬头瞧了他一眼,道:“对不起信儿,我心情不好,没有告诉你,我出去走走,顺便想法子救信儿的父皇等人。”赵信惊心才放下,道:“狐儿以后到哪儿去,可得告诉信儿一声才好。”白狐女应了一声,王伦等人也迎了来,众人回了屋里。
饭罢,各人又苦思一阵应对完颜亶的计策,依然不能得两全。窗外仍是月华如练,赵信瞧出去,已没了半分喜悦,道:“早知如此,我便不该和狐儿到漠北来了。”王伦点了点头,道:“是啊,若不到漠北来,完颜亶没瞧见白姑娘,他就不会提和亲之事了。”
白狐女道:“如果我们不来,王大人和蓝大人有把握和他们议和成功吗?”王、蓝二人沉思一阵,摇了摇头。蓝公佐道:“两位不来,是很难和他们达成议和的,纵然议和成功了,他们也一定不肯放还太上皇等人。我看女真人这次议和也不过是虚晃一枪,稍作喘息积蓄力量再行侵宋而已。”
白狐女道:“是啊,若我们不来,大宋和女真人又如何议和得成?且信儿也离开你的父皇母后、上皇爷爷等人十多年了,你不想见他们吗?”赵信黯然道:“信儿也很想见他们。”白狐女道:“信儿不到漠北来,如何见得着他们?金国不和大宋议和,又如何见得着他们?”王伦叹道:“唉,都怪咱们兵威羸弱,打不过他们……”
范铁芙道:“我看也未必,只要朝廷下定决心,不怕女真人,不闻风而逃,诸将用命,也能收复中原的。”
各人又是一阵默然,随即各自回房。赵信在房中静坐冥思计策。
过得一阵,白狐女推门走了进来,赵信起身相迎。白狐女从怀中取出了一颗红色药丸,赵信诧道:“这是什么?”白狐女道:“这是咱们神女派的强功丸,吃下此丸后,功力便会倍增。”
赵信更是惊奇,道:“神女派的强功丸?我怎地从没听师姐说过?”白狐女道:“这是圣周婆婆留下来给我的,只有一颗而已,因不懂秘制,是以我也没有跟信儿提起。我已探听清楚你父皇母后等人被羁押的所在了,你将此丸吃下,我们明日就进城去救他们。”
赵信喜道:“原来狐儿白天去探听了我父皇母后等人的所在么?我也正想去探听呢。”白狐女点了点头,微露喜意。赵信心怀更畅,道:“好,我们明日便去救我父皇母后。”将白狐女递来的红丸服下,压抑于心头的种种悲伤、顾虑、苦闷、无计等一扫而光。
赵信问起他父皇母后现下的情况如何,白狐女道:“我只是打听到所在而已,并未得见他们。”赵信一想也是,想到自己和父母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心下又悲又喜。
二人当下又商讨逃跑之法,皆觉仅凭二人之力,要助父皇母后、太上皇爷爷等人逃过金兵的重重关险,实是千难万难,一时又无计策,赵信忽然想到了白狐女的伤势:“啊,是了,师姐双足经脉如何了?可痊愈了么?”白狐女道:“快要痊愈了,信儿不必担心。”
赵信皱起了眉头:“若不得痊愈,咱们又如何能去营救得父皇等人?须知在千军万马中逃跑撕杀,实半分大意不得。师姐伤势未愈,不如信儿再为你疗一下伤罢。”
白狐女道:“不必了,我回房去静养便是,信儿你也要好好养足精神才得。不然明日如何能救人?”赵信见她说的在理,让她回去歇息了。
赵信躺在床上,欲要快些入眠,然心中思绪纷至沓来,反而无法静眠,暗道:“明日我和狐儿去救父皇母后等人,不知能否全身而退?若不能,只怕连累了父皇母后。也罢,我和狐儿先去见上一面父皇母后也好,我已好多年没见过他们了,不知他们是否还能认出我?”心下又是激动又是难过,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后才睡去。
次日一早,赵信醒转,结束停当,又在衣裤里藏了十余枚暗器,这才提剑去找白狐女。这时驿馆外忽然车马辘辘,丝乐阵阵,来了大队人马。
赵信一愕:“这是怎么回事?这队伍怎像是迎亲的?我和狐儿须得尽快离开这儿去救父皇母后才好,不然人多杂乱,可被他们发现了。”窜至白狐女房间,正要催白狐女快离开,却见师姐只是静静的坐在梳妆台前,并没有整束衣衫去救人之意,一诧,道:“狐儿,你怎么了?咱们不去救人了吗?”
白狐女默然不答。赵信心下一沉,顿觉不妙,道:“狐儿,外面怎么像是来了迎亲队伍?这是怎么回事?”
白狐女神情黯然,道:“信儿,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你去找张姑娘或范姑娘罢……”
赵信惊震住了,半晌回不过神,道:“为什么?狐儿为什么让我去找她们?难道狐儿不愿和我在一起了?”过了一阵,才蓦地明白,“莫非……莫非狐儿已答应完颜亶和亲了么?”
白狐女眼中忍不住涌出了两颗清泪,道:“这也是唯一能救你父皇母后等亲人的法子了。”赵信摇了摇头道:“不,信儿不能没有狐儿,信儿不能失去狐儿的……你为何要骗我?为何要骗我?你昨晚还和我商量去救我父皇母后的,为何要骗我……”
白狐女泪如雨下,道:“关山万里,我们又是区区两百余名官兵,如何能救得了你父皇母后?且我也没有打听得到你父母的所在……”
赵信脑中霎时如起了一片白雾,惊诧道:“这般说师姐救人一事自始至终都是骗我的,昨天狐儿出去,是进宫去答应了完颜亶和亲?……”白狐女又两颗晶泪涌出,点了点头。
赵信一下泄了气,浑身再无半丝气力,浑浑噩噩,不知所措。片刻后,像是一下醒悟过来,猛地抓住白狐女的手道:“师姐,我们快离开这儿,纵是救不得我父皇母后,狐儿也不能答应完颜亶嫁给他,我们可以先离开这儿,我们先离开这儿……”
白狐女摇了摇头,道:“难道信儿能忍心看着你的父皇母后等人仍在北漠受难不救么?”赵信登时又哑然了,软瘫在地,是啊,父母便近在眼前,岂能不救他们让他们继续受难?心中不住想:“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狐儿和亲?为什么?为什么……”
这时丝乐更加近了,白狐女看了他一眼,缓缓转身出了门去。赵信大吃一惊,急忙要抢过去将她拦住,刚迈得一步,即发现身子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跌坐在地,惊道:“狐儿,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白狐女泪眼婆娑转过头来,道:“这散功丸十二个时辰后可自解……”
赵信顿时明白:原来昨晚师姐给他吃的并非什么强功丸,而是散功丸!她生怕自己阻她,是以编了一个故事说是强功丸让自己吃下此丸,她其实已做好和亲的准备了……
想到这儿,又惊又悲,叫道:“狐儿,狐儿,你不可以去和亲的,你怎可如此对我?……”想撑起身子去阻她,又一下摔倒在地。
白狐女眼中满噙泪水,又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信儿,为了你的父皇母后等人能回得中原,信儿,你忘了我罢,是我对不起你……你父皇母后等人七天后会由完颜亶送到这儿来,到时你就可以和他们回中原了……”转过头去,终于出了屋去。
赵信大叫道:“狐儿,狐儿,你不可离开我,不可走……”但他软瘫在地,双足和身子半分也动不了,只剩手臂还可举起,想用双手撑着身子爬出去,然哪里有力气?手臂一软即扑倒在地,再也爬不起身,只能不停叫唤。
王伦和蓝公佐等人在院门处迎候金兵的大轿,然后又送白狐女上了大轿去,两名金将将帘子放下,胡笳号角顿时一齐吹奏长鸣。赵信顿觉眼前一片漆黑。
轿子缓缓抬出了驿馆去,赵信呼道:“狐儿,不可,你不可丢下我,狐儿,你不可丢下我……”但乐声和人马声嘈杂,谁听得到他的呼叫?绝望之余,又想以双手支撑着身子爬出去,但散功丸发作后威力奇猛,他现在连动一下手指头也觉乏力,如何能爬得出去?
不多时,金兵便抬着轿子去远了,赵信眼前一黑,再也人事不省。
王伦和蓝公佐、范铁芙等人送走女真人后,走近屋里一眼瞧见了赵信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吓了一跳,忙将他扶躺在床上,又是灌汤又是捏人中,赵信始终不见醒来。
范铁芙一探他脉息,微弱之极,吓得胆战心惊,紧紧抓住赵信之手,道:“赵大哥,你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赵大哥,你不要吓我们……”却不知赵信因服了散功丸,且悲彻过度,是以背厥了过去。
赵信到了午后犹未醒过来。众人更加惊了:“白姑娘不是说散功丸十二个时辰可解了么?自他昨夜服起,到现下也有十二个时辰了,怎地还不醒?”
范铁芙“哇”的哭起来:“赵大哥,你万不能死,白姑娘嫁人了,你还要迎回你的父皇母后呢。”
王伦和蓝公佐也吓得手足无措:“早知如此,我们也不该偷偷劝白姑娘嫁完颜亶了。”幸而赵信虽然未醒转,自始至终有一息尚存,心口微微跳动着,三人唯有寸步不离守在他床前。想到他和白狐女终究是水中花镜中月一场,王伦和蓝公佐不住心酸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