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时,各派又尽聚于戏马台前。人人脸色凝重。辛人展走上高台,悲愤道:“想必各位都已知晓了,昨夜有巫山派、六盘派、富春派等十七八个门派之人或被下毒或遭暗害,到底是谁和这些门派有血海深仇?”
群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知是谁所为,只得又把目光投向辛人展。
辛人展道:“到底是谁杀害了这些门派,辛某已派出十多派人马去追查凶手了,估计他们也快回来了。在未抓到真凶前,辛某认为先暂缓推举盟主,待他们回来了再说如何?”群雄点了点头:“嗯,辛掌门言之成理。”
辛人展又道:“不管各位英雄选谁当盟主,辛某发誓一定和大家一起查个水落石出,将那些凶手揪出来,还被害门派一个公道。”不少门派轰然道:“好,我们确是要为那些被害的各路英雄报仇才对。”
这时,出去查探凶手的各派人马陆续赶回,辛人展忙问消息,罗棋山和霍迁面色沮丧,摇了摇头,付人婴也毫无头绪。程人远和于人海、鲜于通等人则怒道:“我等已打探清楚,其实害死各派英雄的凶手便是赵信和那个姓白女子,还有耿京、杨太这四人。”
群雄脱口呼道:“是他们么?怎么会是他们?”
辛人展道:“怪不得了,我们曾和他们在洞庭湖和十三家寨斗过,如果不是他们,又怎能一夜间杀害得这许多门派?”众人闻言更无所疑,道:“耿京那厮武功高强,六盘派等掌门如何是他对手?”“是啊,他们几人分头下手,众派不是他们的对手,防不胜防。”
张安国、郑雄虎等人闻言,神情惊闪,不住四顾,生怕耿京现身取他们性命。
广成子道:“几位怎知是他们下的毒手?”程人远道:“昨晚我们已和他们交过招了,那姓赵和姓白的神女剑法厉害,我们敌不过他们,是以才逃了回来。”
赵信听得一阵怒火直冒,这程人远当真贼喊捉贼,卑鄙无耻,明明是他们暗中杀害了拥护别人的门派,却污是自己和师姐、耿寨主、杨太所为。自知此刻无法现身去说明白,只得强忍怒气,继续和白狐女躲在人群中静听。
辛人展怒道:“待推出盟主后,辛某发誓一定去将他们四人擒回,祭奠众位死难英雄。”群雄轰然叫好。辛人展道:“便请各派站开些,我们现下就推选盟主如何?”群雄遂稀稀落落的站开。
辛人展又道:“有愿拥哪一派的,便请站到该派旁边去。”各派掌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站定,半晌不动,人人用眼角余光偷偷向四周打量,看有谁站到了自己身边。过了一阵,一些自知无望当盟主的小门派遂向一些大门派走去,最后,戏马台前东一簇西一堆站成了十余堆人马。
站到昆仑子身边的有两派人马,站到青尘子身边的有三派人马,站到崆峒派天通、天和道长身边的也有三派人马,广成子身边则有十七八派。剑通道长和忠烈师太与之不相上下,站到辛人展身边的掌门则是最多,有二十一派,崂山派东闰道长和张安国等人皆在其身边。
付人婴大喜道:“雁荡剑派得门派最多,该拥辛掌门为盟主。”立时,拥辛人展一派诸人欢呼雷动,东闰道长更行下礼去,道:“恭喜吾皇,贺喜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辛人展道:“道长过急了,需登了盟主之位才可登位。”东闰道长满脸堆笑连声称是。
辛人展向广成子等各派之人扫了一眼,道:“各位掌门以为如何?”广成子等人见推拥落败,只得道:“我等愿拥辛掌门为盟主。”辛人展大喜,道:“承蒙大家抬爱,拥辛某为盟主,若辛某推辞不就,可就不识时务,冷了大家的心了。”也不要盟主礼仪吉期了,便要落座受拜。
林中忽然走出十余名美貌之极的少女,约略十六七岁年纪,个个肌光胜雪,明眸皓齿,说不出的清纯可爱。赵信认得当先四人,低声对白狐女道:“师姐,她们是圣周婆婆八大弟子中的四人,师弟曾在太行山中见过这四人,只是并不知晓姓名。”
白狐女一诧,道:“我虽然也是圣周婆婆的弟子,可没认识她们。”赵信道:“嗯,你不跟在圣周婆婆身边,自然不知。她们来此干什么?”
在场的群雄大多是男子,更有些形貌粗豪,浑身散发着酒臭汗酸味者,突然见到这一群如山茶花般娇艳的少女,人人如清风扑面,神为之怡。连东闰道长也忍不住走上前去,笑揖道:“众位姑娘到此有何贵干?可是来拜盟主的么?”
为首一穿桃红衣裳的女子道:“我们是奉主人之命来请各位天下英雄到舍下去做客的。”
天通道长淡淡道:“你家主人是谁?摆寿宴还是儿媳妇生了儿子?怎地有这般大的面子?”言下之意是讥诮她家主人太过托大,竟敢请天下英雄前往。群雄也各自暗道:“是啊,他家主人是什么来头?要请天下英雄去做客?”
东闰道长向身旁一小姑娘瞧去,笑嘻嘻的道:“你家主人摆的是丧宴么?”
众人笑了起来,这才发觉众女服饰大异,为首左侧女子穿的是桃红衣裳,她身后的数女也是穿着桃红衣裳。桃红女子旁边一女穿的是绛紫衣服,衬以绿绸丝带,身后的众女也是穿着绛紫衣服,衬以绿绸丝带。但那绛紫女子的右侧两女穿的则是白衣和麻衣,手中还托着一根孝棍于肩上,作行孝打扮,那白衣女子和麻衣女子的身后跟着的众女也是这般打扮。一边穿得桃红柳绿,莺莺燕燕,喜庆之极,一边则麻衣素颜,哀气戚戚,了无生气,不知这一群女子是何来头,人人皆诧疑无比。只有赵信知道圣周婆婆行事古怪,不可以常理揣夺,这群姑娘打扮得如此不伦不类实不足为怪。
那小姑娘披的正是一件麻衣,胸前还托着一根孝棍,甜甜一笑,道:“没有啊。”声音清脆好听之极。东闰道长见她年纪幼小,以为她不谙世事,还不知道什么叫丧宴,又见她声音如隔叶黄鹂一般好听,忍不住又笑嘻嘻的问道:“小姑娘,你们主人家中可是有父母兄弟过辈了么?”
那小姑娘仍笑道:“我们主人家中并无亲人离世,身边也没有亲朋好友遭难啊。”露出了两排尖尖的齐整幼牙。
东闰道长把脸一唬,道:“这般说来,不是你主人家有丧,是小姑娘你家有丧啦?”人人皆觉东闰道长出言不逊,欺负了那小姑娘,若是换作了旁人,必与他一番理会,但那小姑娘也不知着恼,仍天真烂漫的笑道:“也不是啊,我从不知我父母兄弟姐妹是谁,我家就我一人而已。”东闰道长看她不似说笑,又脸一板,道:“那姑娘何以作此打扮?是来跟天下英雄开玩笑吗?”
那为首的桃红女子道:“我们并不是来跟各位英雄开玩笑,我家主人确是吩咐我等来请众位英雄前往舍下同赏《龙蛇诀》。”
群雄一听,犹如耳侧起了一记焦雷,人人瞠目结舌,浑身大震,纷纷大叫起来:“姑娘,你说什么?你家主人邀请我们去干什么?”向众女围了过来。
赵信也是浑身一震:“一定是圣周婆婆在华表山擒得张觉后,在张觉身上得到了《龙蛇诀》。”
那女子不慌不忙,又说了一遍:“我家主人吩咐我等来邀请众位同到舍下去观赏《龙蛇诀》。”这一次,群雄终于确信没有听错了耳,一时神情癫狂,“好好,我们同去赴约。你家主人在什么地方?快说,快说。”天通道长忍不住抓住那女子的手臂连声催问。
那女子叫了一声:“哎哟,你抓痛我了。”天通急忙松手,那女子才道:“在山西长子县西山圣周宫,大伙到那儿一问便知。”
群雄一听,哪里还忍得住?纷纷有马的上马,无马的也放开大步,夺路而去。其余人大叫道:“我们还等什么?快快去罢。”
眼看群雄如潮水一般往林子外涌去,辛人展和雁荡剑派诸人惊住了,程人远、于人海、鲜人通、付人婴等忙拦住群雄道:“且慢,此间的事还未了,我们还没行拜盟主之礼,也还没得行拜圣上之礼呢。等这儿的事了了,再去不迟。”
姚必先道:“现在哪还有功夫来行拜盟主之礼?若《龙蛇诀》被人夺去了怎么办?”霍迁道:“不错,等此间的事了了,《龙蛇诀》只怕也被人夺去了。”为首那女子道:“嗯,我们一路上已通知一些遇到的群雄了。”
辛人展想不到在这当口,这几个女子来宣此讯息,让群雄迫不及待离去,恨得直咬牙:“此时万不能让这群女子来坏我的大事,我且杀了她们再说。”遂大声道:“大家稍安勿急,待我问清楚再说。”身子一纵,从高台上跃下,探手向那麻衣女子抓去。
他跃在半空时已想好了法子,须一抓便将她扣住,以内力冲向她任脉“关元”和“神阙”“气海”诸穴,将穴道封住,让她反抗不得,再另暗中运气,透向她奇经八脉,逼得她暗中求饶,让她出言承认所言是假,乃暗中受人指使而已,并没有什么《龙蛇诀》,到时群雄自会断了念想回头。
那麻衣女子低呼一声,拔剑抵挡,辛人展双指并拢在她剑刃上一搭,将她剑刃拔歪,五指如勾扣住了她肩头。众女大吃一惊,一齐拔剑将辛人展围住,道:“辛掌门何以要伤我们?”挺剑攻去,要逼辛人展放手。
辛人展看了她们身手和剑招,已知她们武功不足为虑,单手疾抓,将各女兵刃一一抓落脚下。众女惊呼一声后退,辛人展指上加劲,力捏麻衣女子肩头,道:“《龙蛇诀》只在靖康年间现诸于世,现今早已寂然不闻了,你们为何来这儿妖言惑众?你们到底是谁?有何居心?”
那麻衣女子被他捏得痛入骨髓,肩骨如要碎裂,仍强行忍住,面色不改道:“我们奉命来邀请天下英雄去赏诀,并无居心。”
忠烈师太道:“辛掌门,你问话便问话了,何必要伸手抓住人家肩头?”群雄皆已看出辛人展在对她施力威逼拷问,她年纪虽幼,却不肯折服,人人对她感佩,对辛人展则更加反感,均不再理会他,掉头而去。
辛人展见那女子不肯改口,情知再对她用强,只会在众人面前落了个欺负后辈的话柄,更何况对方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他万不可加以杀害。想到这儿,便放开那女子,又回跃上高台,急声道:“众位且慢,等这儿的事办完,辛某一定再领大家去找《龙蛇诀》,不管落在谁的手上,不怕他不把诀交出来。”
群雄仍不止步,匆匆前奔,不知谁的一句话飘了回来:“得《龙蛇诀》得天下,说不定在下得了《龙蛇诀》,辛掌门须拜我为皇呢,何必要在这儿听你带我们去找什么《龙蛇诀》?”不少人高声附和,相互争抢,顿时如一窝蜂般去得更快了。
不多时,数千名群雄走得只剩崂山派和十三家寨两派在场,那群少女也趁乱不见了。
辛人展看着空荡荡的四周,面上已无血色。几缕阳光自林间树梢处凄清清的透过来,四周如死一般安寂,筹谋一场终究成梦幻泡影,顿时眼前一黑,一口血吐出,踉跄前扑,程人远和付人婴等人急忙将他扶住。
东闰道长也打起了退堂鼓,点头笑道:“辛盟主保重身体要紧,此后之事从长计议不迟,贫道先去看看他们捣什么鬼再回来禀报盟主。”
程人远道:“莫非道长也想去一窥《龙蛇诀》?”东闰道长一时语塞,面色变了数变,不知如何应答。辛人展吐血不止,并不抬眼去瞧东闰道长,挥了挥手,意示让他离去。
东闰道长如逢大赦,慢慢躬身后退至丈余开外,这才转身领着弟子急急逃去了。
张安国见状,也不敢再独自守着辛人展,当下也小心翼翼领着众寨主来向辛人展请辞,辛人展欲要站直身子,但气脉上冲,又吐出几口血。张安国见程人远等人脸色不善,哪里还敢停留半刻,忙也领着众人逃走了。
戏马台上,一下只余数十名雁荡剑派弟子围守在辛人展身侧。辛人展长叹一声,终于扑倒在地,程人远等均失手没有扶住。
群雄日夜不停奔驰,皆不知那家主人是谁,又从哪儿得来的《龙蛇诀》,想要再找那些少女问问,发现那些少女并不与众人同行:“难道我们被那些小姑娘骗了不成?”
众人虽心下生疑,却没一人肯停步回头,看着别派人马赶得快了,纷纷又加快了脚步抢在头里。群雄这般你追我赶,脚程反而越来越快。
赵、白二人也随群雄而去,二人初时虽想找圣周婆婆,可是并不知圣周宫在哪里,这时知道圣周宫在山西长子县,立马展开“归去来兮”轻功日夜兼程赶去,二人轻功已练至踏雪无痕之境,远比群雄为快,十多天后即到了长子县西山。
二人又连夜上山,到得天亮时,终于到了西山半山腰处,山道两旁青松野树苍翠,崖壁高耸,一条窄窄的石阶蜿蜒自下而上,当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雄奇险峻之极。
二人暗暗吃惊:“圣周宫怎地建在如此惊险的所在?”提气往上疾行,忽然头上一阵巨风压顶,气势骇人。赵信惊叫一声:“不好。”将白狐女往旁推开,自己则借力扑向了另一边。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一物砸落在山道上,震起的灰沙尘土落了二人一身。
二人吓得面无血色,手足发软,待得灰尘扬开向那物看去时,是个巨大的石球,有一人多高,重逾千斤,若是被砸中,焉有命在?
赵信不由大怒,抬头向崖顶上看去,只见两人影一晃而没,显然是这二人推的石头,喝道:“哪里走?”和白狐女追了上去。那巨石隆隆的向山道下滚去,声息许久尚闻。
快追到山顶时,赵、白二人认得那推石头的两人一个竟是当日在戏马台和东闰道长对答的麻衣女子,想不到她竟先回到了这儿,猜她应是走了近道。另一个则穿白衣,当日也到了戏马台来,只是并没有说话,一诧,将二人拦住,道:“你们不是要邀天下英雄前来么?为何要害我们?”
那白衣女子不打话,突然拔出剑向赵信刺去,赵信猝不及防,长剑擦着咽喉三分处划过,险些被刺中。那白衣女子又连刺三剑,那麻衣女子惊呼道:“小心,我师姐要刺你左颊、下咽和左胸三处。”
赵信见她出言示警,微微一诧,这次他已加提防,那白衣女子自然难以伤得到他,身形一转,轻灵灵的避了开去。
那麻衣少女道:“咦,你的武功很好啊。”二人曾在太行山中见过,她并没认出赵信就是那个爬上树后又爬下树持匕首逼问众女的小子。
赵信道:“你既然要害我,为何又提醒我?”那麻衣少女心下觉歉,道:“我害你……是奉了我家主人之命,现下见你没死,便不想害你了……”
赵信看她心地不似太恶,一腔怒气消了一半,道:“多谢姑娘了,姑娘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道:“我叫宋亡。”
赵信浑身一震,道:“姑娘为何要取这样一个名字?给你取这名字的是你爹爹妈妈,还是算卦的八字先生?”心想起这名字之人必是对大宋有极大深仇的人。
那少女摇了摇头,道:“都不是,我爹爹妈妈在我出生不久就去世啦,是我家主人将我养大,我的名字也是她起的。”赵信又是一震:“圣周婆婆为什么给手下的弟子起这样一个恶毒的名字,且还让她披麻戴孝?她难道真的要亡我大宋?她如何对我大宋这般刻骨仇恨?”正要继续追问,眼前一花,一黑衣蒙面人从半空落下,使一对双钩“呼呼”两声猛向赵信左右劈去,端的厉害无比。
赵信往后一个倒纵,堪堪避了开去,怒道:“你是何人?为何要伤我?”那蒙面人并不打话,又连钩一招狠似一招攻来,每当身子将要落地时,伸一钩在地上一撑,身子又跃起,然后另一钩砍劈而下,攻了七八招,身子始终在半空中。
赵信拔出剑手忙脚乱应付了数招,暗道:“这人怎地足不落地?”向他脚下疑神看去时,只见他双足缩在衣裙中,用布带紧紧缠裹着,小脚尖尖,一诧:“原来是个女人。”
那人见赵信向他下盘瞧去,又连环双钩兜头砍下。白狐女吃了一惊,急忙抢过去,和赵信双剑合璧联手架开了那黑衣人双钩。
赵信道:“师姐,我们攻她下盘。”二人剑光霍霍,展开神女剑法攻她身下。那蒙面人无法落下,头下脚上舞着双钩狠劈向二人。二人剑刃托住她钩头用力一挑,又将她挑在了半空中,跟着双剑缠绕,如铁剑开花,一片银光对准了她落身之处,若是坐实落在二人剑花上,那蒙面人下盘的双足和屁股只怕已不存了。
那蒙面人吓得大叫一声,将黑布摘落,叫道:“是我。”赵、白二人大惊道:“婆婆如何是你?”急忙一齐撤剑,却忘了伸手接托,圣周婆婆从丈余高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砰”的一声大响,摔得眦牙咧嘴,浑身如散架一般,强行忍住,道:“你想说我不是已经死了么?为何还在这儿?是不是?梅慈姑想杀我,还没那个本事呢。更何况老天不让我死,我又怎能死得?那天我摔下深谷去,正遇着一群被宋兵追赶的金兵逃到那儿,我砸到了一名金兵身上,是以便到这儿来了。”她如做贼心虚一般,滔滔自说了一番。
早前之事赵信其实已猜到了八九分,其后之事赵信也多次与她相遇,她还以为人家没把她瞧出来,心想那张觉现下不知是生是死,我大宋不管是否亡国,都要用这张觉去换回我父皇母后等人,当下问道:“姥姥为何要杀我?”
圣周婆婆忽然侧过头,铁黑着脸反问白狐女道:“你们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武功?”
白狐女对她极尊敬,被她这么一喝,正要如实说出,赵信见她抢夺元懿太子,又给弟子取名宋亡,对自己数次痛下杀手,已对她存疑,忙抢先道:“我们遇到了一位路过的前辈,他说要隐居于天山,因不想武功失传,是以传了我们。”
白狐女满脸疑色的向赵信瞧去,不知他何以要骗圣周婆婆。
圣周婆婆半信半疑,怪眼一翻,道:“那位前辈是谁?”赵信心想:“蒲燕阳听说在玉皇顶上夺得了《龙蛇诀》,想必武功极高。”便道:“他说他姓蒲,名讳上燕下阳。”圣周婆婆一怔:“蒲燕阳?”果然信了,这才不再追问,向白狐女道:“你怎么到中原来了?”
白狐女面色红窘,不敢说是为赵信而来。圣周婆婆却已猜出了她心事,道:“很好,很好,你过来,我瞧瞧你。”白狐女对圣周婆婆尊崇有加,且已十多年没拜见相聚过,心下甚是激动,走到了圣周婆婆身边,行了一个万福礼。
圣周婆婆拉着她手,瞧了她好一阵,见她腮颊如凝脂雪膏,肌光胜雪,鼻翼尖挺,双眸凝彩,画眉如柳,身边没一个女弟子如她这般漂亮,忍不住大喜:“美啊,便和婆婆当年年轻时也差不了多少,真是个美人胚子。”
圣周婆婆牙床暴突,前额突出,鼻梁扁塌,眉短眼细,眼白居多,见者无不皱眉趋避,纵是年轻数十载,也不见得是观瞻无害,她却大言不惭自称为美人胚子,且美色不在白狐女之下,连赵信也不禁吓了一跳。
圣周婆婆道:“嗯,你再来中原也好,我交给你两件事去办。”白狐女道:“什么事?”圣周婆婆道:“第一件,你去杀了折梅派的梅慈姑,提她的脑袋来这儿见我。”
白狐女不知梅慈姑是谁,一时极茫然,圣周婆婆道:“她是折梅派的师母,是个聒不知耻的狐狸精,嗯,日后我再让一些弟子带你去便是。”白狐女点了点头,问道:“那第二件呢?”
圣周婆婆一下跳将起身,向赵信一指,道:“第二件事,就是杀了这姓赵的小子。”白狐女身子一颤,道:“师父,你说什么?”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信也暗吃一惊。
圣周婆婆道:“这小子是你师父的大仇人,是以你必须杀了他。”白狐女向赵信看去,茫然失措。赵信道:“晚辈斗胆请问婆婆,晚辈如何是你的大仇人了?”
圣周婆婆道:“你虽然不是我的大仇人,但你的祖宗却是我的大仇人,这笔账算到你头上,也没什么错。”赵信更加茫然不解。
圣周婆婆两道冷怨的目光向他投来,突然变得狠毒无比,道:“好,我就让你这小子做一个明白鬼。臭小子,你可知道这儿叫什么名字?”赵信道:“这儿不是叫西山么?”
圣周婆婆大声道:“但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不——周——山——。”最后这三字声若洪钟,一字一顿,赵信被震得一阵眩晕,道:“不周山?”圣周婆婆道:“不错,你可知这儿为什么叫不周山么?”
赵信道:“难道这是共工氏撞死的地方?传说共工氏赶水火和五帝中的颛顼相斗,被颛顼打败后逃到了天柱山,因天柱山挡住了去路,于是便一头撞死在天柱山下,天柱遂为之折,山体变得残缺不整,后人因之称为不周山了。”
圣周婆婆冷笑道:“还有别的原因吗?”
赵信想了想,道:“难道这又是精卫填海衔石之处?”白狐女道:“什么精卫填海?”赵信道:“精卫是一只小鸟,相传她本是炎帝神农氏的小女儿,名唤女娃,一日女娃到东海游玩,溺于水中,死后其精灵化作花脑袋、白嘴壳、红色爪子的神鸟,每天从不周山上衔来石头和草木,投入东海,然后发出‘精卫、精卫’的悲鸣,好像在呼唤着自己,人们听到了它的叫声,便叫她为精卫鸟。”
白狐女道:“这茫茫东海,她何时能填得平?这只小鸟可真有恒心。”
赵信道:“是啊,现今东海不一样是波涛渺渺么?”随之想:“圣周婆婆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断不是跟我说这儿是共工氏撞死在这儿或是精卫鸟曾来这儿衔石子填海这般简单罢?”
果然圣周婆婆道:“你可知道我姓什么么?”赵信道:“姥姥不是姓周么?”
圣周婆婆仰天哈哈一笑,笑声中带着几分悲凉,道:“你错了,老身虽叫圣周婆婆可不姓周,周只是老身的国号,老身姓柴。”她说到最后“老身姓柴”四字时,又声若打雷,一字一顿,力逾千斤。赵信脱口惊道:“啊?原来婆婆是后周国柴氏的后裔?”
圣周婆婆道:“不错,我便是后周的公主。这儿所叫的不周山可与共工氏和精卫那女娃儿无关,只与老身有关,与我大周有关。当年你太祖赵匡胤趁我先帝新丧和外敌入侵之机,假借抗敌调去了京城中的重兵,然后在陈桥驿发动了兵变,覆手间将我大周江山占为己有。可怜我父和太后孤儿寡母被赶到这儿。不周山,不周山,就是说江山再也不属于我大周了,便连这座山也不属于我大周了……”说到这儿,神情悲愤,身子发颤。
赵信总算明白了这不周山的另一层含义,他当初不知圣周婆婆的身份,哪里能明白这不周山是自己的祖上暗指江山再也不是大周的江山之意?
圣周婆婆又道:“不过,天佑我大周,把我大周子孙赶到了这座山上后,得山神保佑延绵不绝,而你老祖宗作的孽,却报到了你们身上。哈哈,哈哈,你们灭南唐时,不是破了南唐京城将后主李煜从金陵掳往北来了么?想不到你们一百多年后,也蹈了南唐李煜的覆辙,被女真人破了京城掳往北去,亡国亡家了,哈哈,哈哈……,真是一报还一报,天道昭昭,轮回不爽,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说到最后,神情激动,口水泡沫横飞。
赵信看她说的不错,也是呆愣住了:“不错,掳人妻儿,妻儿必也遭人所掳,我先帝当初兵威强盛,确是破了南唐的京城,逼了南唐后主李煜携妻带眷北上,一百多年后,我大宋也受此覆国命运,难道真的是天理轮回报应?”
圣周婆婆忽然将一卷丝帛掷了过来,赵信接在手中一看,只见字体笔迹瘦劲,竟是自己太上皇爷爷的瘦金体书法,一下又呆住了,不知她从何得来。
圣周婆婆冷笑道:“瞧瞧你太上皇爷爷写的这首《宴山亭?北行见杏花》与南唐后主李煜所写的《虞美人》有何相似罢。”赵信暗惊道:“难道这首词子是我太上皇爷爷写的么?”急忙凝神看去,却见写道: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它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赵信读罢,登时双泪直流,词中写杏花开败,其实是暗写上皇爷爷自己的身世:杏花娇媚洁白如玉,由丝绢裁叠而成,清香阵阵,雅丽脱俗,就连蕊珠宫的仙女也比不上,但几番风雨后已是一地落红,凄凉满目,令人断肠。爷爷一语双关,怜花自怜,至痛极处欲将深沉离恨付之于玲珑双燕,无奈它们不懂人言,自己身在北国,与汴京故宫相隔万水千山,何时才能重返?只有在梦中才能暂时回去,但便是这暂时的欢梦近来也不能常常梦到了,爷爷心中之愁思、哀痛、绝望,怎不令人断肠!
圣周婆婆又念起李煜的《虞美人》词来,最后道:“哈哈,你爷爷的‘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它故宫何处?’和李煜的‘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并无二致啊,哈哈,哈哈。”
赵信心痛如被钟锤敲击沥血,眼前一阵发黑,险些要吐血。他强行撑住,又抬起头问道:“我上皇爷爷的词子你又从哪儿得到的?”
圣周婆婆道:“当年你爷爷等人被掳北去,我曾一路追去,想杀了这狗皇帝的,后来却见不到他人影,只见几名金将在笑传这幅丝帛,遂下手夺了来。”
赵信道:“你是见我上皇爷爷这首词子写得断肠可怜,是以留在身边,不时拿出来读几下欢心么?”
圣周婆婆大笑道:“照啊,你这小子也不算太笨。老婆子每遇不快时,就拿它出来大声叫读几次,顿时畅快无比了。”赵信道:“那你为何又让狐儿教我武功?”圣周婆婆道:“梅慈姑不是说了么?我当时因为身受重伤杀不了你,才不得已出此下计,现下我要杀你,你还逃得脱么?”
赵信浑身一震,道:“原来这一切皆是你为杀我布下的套,梅慈姑前辈当初说得不错,且刚才你也蒙面杀过我了,只是敌不过我们的‘神女剑法’才没有得逞。”
圣周婆婆又向白狐女瞧去,喝问道:“你杀不杀他?”
白狐女求饶道:“徒儿不能杀他,请师父放过他罢。”圣周婆婆大怒:“不能放,你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杀他为师父一泄心头之恨。”白狐女仍是苦苦哀求。圣周婆婆不为所动,脸色越来越严厉。
赵信道:“师姐,我们不必再求她。”白狐女点了点头,走到赵信身边,想和赵信下山去。
圣周婆婆大怒:“你今天是铁定心不肯遵师命的了?”白狐女转过身,哀求道:“请师父放过信儿,请师父原谅弟子……”圣周婆婆叫道:“不放,不放,不原谅,不原谅。”
白狐女又向她低头行了一礼,转身和赵信又行。圣周婆婆眼看留不住和吩咐得了她,忽大叫道:“你想不想知道你的身世?”
白狐女一愣:“我的身世?”她从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也不知向谁打听,忙回转身道:“师父你知道徒儿的身世?请师父告知徒儿身世如何?”
圣周婆婆道:“我自然知道,只怕姓赵的小子知道你的身世,便不肯和你好了,且还要杀而后快呢。”白狐女一惊,连连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师父你不要骗我。”
圣周婆婆道:“好,我告诉你,你娘是一个骚狐狸,你便是那骚狐狸之女。白狐女只是因我恨你娘而替你起的名字,你的名字叫李师童。”白狐女和赵信一怔:“李师童?”
白狐女道:“那我娘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又这般恨她?”圣周婆婆怒道:“我为什么这般恨她?她原是我门下弟子,却背叛师门,和别人私奔,我恨不得生啖其肉。”
赵信暗道:“莫非她说的是梅慈姑?师姐的娘是梅慈姑?”
白狐女道:“我的娘当真是这样的人么?”圣周婆婆道:“你娘卑鄙无耻,淫乱下贱,谁人不知?”白狐女知她行事荒涎怪异,殊不可信,忙又问道:“那我爹娘叫什么名字?他们在哪儿?”圣周婆婆哈哈一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若想知道,便杀了姓赵这小子。”白狐女又一下怔住了。
圣周婆婆见白狐女仍不肯动手,怒道:“你杀不杀他?”白狐女神色痛苦,摇了摇头。圣周婆婆大怒:“你不杀他我杀他。”手掌一撑,“呼”的跃起,挥钩向赵信当头劈了下去。赵信往后退闪,举剑挡刺。若是单打独斗,他武功尚在圣周婆婆之下,且心中顾念圣周婆婆当初收入门墙之恩,是以出手便多加忍让。
圣周婆婆看占了上风,大喜,步步进逼,招招狠毒,每一钩使出,无不隐含数式致命后着,拆到第二十招时,圣周婆婆突然手腕一翻,一钩扣着他剑,另一钩向赵信咽喉反削去。赵信欲要举剑格挡,无奈剑刃已被按住了,急忙松手撤剑,后跃数步让开。圣周婆婆钩尾划过,“嗤”的在他咽喉处划了一道血线。
赵信伸手一摸,满手是血,若是退闪慢了半分,他项上人头已然不在脖子上了,一时惊得手足发凉,满身是汗。
圣周婆婆得势不让,高举双钩,又大喜扑来,已视赵信如待宰的糕羊。赵信赤手空拳,更非其敌,白狐女忙叫道:“信儿,你快去拾剑。”一剑横封过去,架开了圣周婆婆的来钩,赵信将剑拾起。
圣周婆婆怒道:“你不但不杀他,还与我为敌不是?”白狐女道:“请师父放过他。”圣周婆婆怒道:“好,你们展神女剑法再一齐上罢。”又跃身扑向二人。
赵信和白狐女犹意存退让,然退得几退,二人已情势大险,赵信道:“狐儿,我们出招罢。”白狐女也知这般下去,二人必会伤于她手下,只得道:“若师父不住手,徒儿唯有出招了。”
圣周婆婆厉声道:“你们有什么好招式就再使出来罢。”将一钩扔掉,衣袖一晃,手中已多了一柄拂尘,根根软丝抖直,刺向二人,便如无数利刃一般。赵信想不到她竟会使用这许多不同兵器,暗暗惊诧。
二人重将神女剑法使将出来,圣周婆婆挥软丝向二人剑锋卷去。她这拂尘软丝是细软玄铁钢丝打造,无兵刃可将之割断,二人内力均不敌她,只需卷中二人之剑,定然能夺下,遂有恃无恐的向二人剑锋卷去。
但她一招使出手,斗觉拂尘轻了许多,细一瞧去时,根根软丝已被削断,仅余一个秃杆子,登时惊怒交集,瞪着两只铜铃眼珠向二人手中之剑瞧去,暗怒:“这两把是什么怪剑?难道我破不了这二人的‘神女剑法’么?”正要以别般兵器再斗,那桃衣和绛衣女子忽赶来报道:“启禀公主,中原群雄已从另一条路上山来了。”
圣周婆婆不及取二人性命,道:“好,且让你们多活片刻。”当下纵跃上山,众女随之而去。
赵信和白狐女松了一口气,仰望远处山顶,一时犹豫住了,不知是否上山,若上山陷于群雄围攻中,二人神女剑法再神妙十倍,也无法杀透数千人之围下山,更何况圣周婆婆行事不可机测,被她瞧见后更危险重重,若不上去,张觉便在那儿,又如何能擒他去换回父皇母后等人?
白狐女道:“师弟,我们也上去看看。”说完已提剑先行。赵信心头一热,情知师姐是为自己复国着想,也提剑跟上,二人并肩而奔,向峰顶赶去。
穿过几处险幽的山径和断崖后,终于看见一绝壁上盘踞着一座似庙似殿的怪异建筑,牌匾上写着“圣周宫”三字。宫前十余丈开外即是险壑深渊,一侧有几块光秃秃的大白石,约有五六丈高,大白石间有一个石台。要到那宫前去,尚须跃过一些石桥铁链,端的是惊险所在。
群雄人头攒动,挤挤挨挨的云集于石台下,竟有数千人之多,各人瞧见“圣周宫”三字时,已想到了圣周婆婆:“难道邀我们来观诀的主人是圣周婆婆?这圣周婆婆虽久闻其名,然一直难见其面,也不知她长相如何。”人人小心翼翼引颈而望,生怕被挤摔下悬崖去。赵、白二人不敢现身,只远远的躲在两块石隙间瞧去。
忽然,圣周婆婆身子一翻,端坐在了石台上,跟着左首处走出了青、红、绛、紫四名绝美女子,当日邀群雄的桃衣和绛衣女子也在其间,右首处走出黑、白、灰、褐四女,虽也是羞花闭月的容貌,穿的衣饰却如丧服。
众人想不到圣周婆婆身形矮小,相貌奇丑,大觉诧异。
圣周婆婆满脸是笑,露出了几颗大黄牙,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承蒙各位英雄赏脸,同赴老身之邀,你们人多,圣周宫地盘狭小,便不请大家喝茶了。老身且问一句得《龙蛇诀》者该当如何?”
青尘子道:“得《龙蛇诀》者得天下,这是武林中定下的规矩,谁也不能反对,还有什么好说?你说《龙蛇诀》在你手上,可真有此事么?”
圣周婆婆道:“《龙蛇诀》在老身手上,焉是有假?”
群雄又喜又诧,喜的是将得一见《龙蛇诀》,诧的是《龙蛇诀》如何会落在这样一个奇丑无比且似病骨支离的圣周婆婆身上?纷纷道:“若《龙蛇诀》在你手上,我等就拜你为武则天。请圣周婆婆将《龙蛇诀》拿出来罢。”
赵、白二人知张觉在华表山时被她化作余五婆擒去,她手上有《龙蛇诀》并不奇怪,心中隐忧:“我大宋取自周,若群雄当真奉她为皇,只怕天下百姓皆愿复周了。”
圣周婆婆笑道:“《龙蛇诀》虽然不在我手上,但有一人却在我手上。”群雄忙道:“谁?”一下醒悟过来,脱口道:“张觉?”
圣周婆婆道:“不错,张觉在我手上,那算不算《龙蛇诀》在我手上?”群雄登时惊呼出声:“怎么?张觉原来在不周山上么?我等这许多年来多方觅他,可没他的身影。”
天通道长道,“张觉在你手上,若他能拿出《龙蛇诀》,自然算《龙蛇诀》在你手上。”
圣周婆婆大笑道:“好,我便让你等见一下张觉。”当下吩咐身旁八大弟子道:“周复、周兴、周昌、周盛、赵灭、赵绝,宋衰、宋亡,你们去将张觉领出来,让天下英雄见识见识。”八女领令转身往白石后而去。
群雄听得诸女名字,怔愕得合不拢嘴:她们个个美貌如花,容色丽绝,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绝美人儿,哪料得到这名字竟是这般不堪入耳?叫“周复、周兴、周昌、周盛”还算可以,叫“赵灭、赵绝、宋衰、宋亡”给四个娇滳滴的美人儿,未免太唐突佳人了,又是哪门子道理?有好事者想到这儿,连连摇头,便想跟圣周婆婆理论,让她将四女改为赵花、赵柳、宋翠、宋月一类的名字,随之猛地一震:“周、赵、宋?这圣周婆婆是什么来头?难道她是后周柴荣的后人,她是想兴复后周,灭了赵宋?”登时不敢胡乱出言。
赵信虽然早在太行山中见过诸女,然也只知道“周复”、“宋亡”的名字,其它六女的名字也是现下才听说,顿时如遭雷轰一般半晌回不了神:“她将手下弟子取名‘赵灭、赵绝,宋衰、宋亡’,可知对我大宋和赵氏是多么刻骨仇恨。叫‘复、兴、昌、盛’的自然是左首穿得姹紫嫣红的四女了,寓意她后周将复,欣欣向荣,而叫‘灭、绝、衰、亡’的则是右首穿黑、白、灰、褐的四女,她们穿着孝服,咀咒我大宋灭绝衰亡……”
忽然,八女从石崖后踉踉跄跄奔回,连声道:“公主,不好了,不好了。”手中却没有张觉,群雄一诧,圣周婆婆也吃了一惊,问青衣女子道:“周复,发生什么事了?什么不好了?张觉呢?”周复道:“张觉不见了。”
圣周婆婆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砰”的一声掉落地下,八女一惊,急忙去将她扶起,只见她额头上已肿起了一个鸡蛋大小的青疱。
圣周婆婆顾不上疼痛,喝问道:“张觉如何会不见了?是谁放走了张觉?”八女答不上来,嗫嚅道:“我们也不知道,到了那儿时,只见铁门已打开了,一些大铁链也已被砍断……”
赵信只听得后脊阵阵发凉:“圣周婆婆乖张僻戾,手段狠辣至极,居然没问得张觉要《龙蛇诀》,可知张觉已捱过了她种种惨刑,但愿他还活着才好。”
圣周婆婆道:“他不应该逃得脱才对……”随之身子如箭般疾向囚张觉之处奔去,群雄忙也追去。
到了一装着大铁闸门的极隐蔽山洞里,只见那儿只有几根碗口般粗大的铁链犹系在洞壁上,哪里更有张觉的人影?她摇摇欲坠,急令弟子四处寻找。
忽赵绝跑来向对面一道山梁指去,道:“婆婆,那儿有一个人。”圣周婆婆一看,果然见一人似在离去,惊叫一声,忙领弟子飞奔过去。这几下奔纵跳跃快捷无伦,比她在太行山逃命时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群雄也瞧见了一人在提着两块木板缓缓而行,木板有五六尺长,均想:“那人提这两块木板干什么?难道不会用一扁担放在肩上挑的么?”也各展开轻功奔去,有的尚赶在圣周婆婆之前。
奔近后一看,各人面色大变,原来那两块木板上俱躺得有人,当中一人是耿京,另一人则是王念经,二人动也不动,不知是生是死。那人用几根绳子将人和木板绑在一起,提着绳子而行,远看便如提着两块木板一般。
赵信和白狐女也跟了来,躲于暗处,看清是冯济南提着耿京和王念经后,心下一悲:“耿前辈是生是死?还没醒过来么?”王念经是他大宋反贼,并没将他生死放在心上。
冯济南已将两块石板换成了两块木板,听得背后声响,停步将耿、王二人放下,盘坐在地,然后伸出两掌抵住耿京和王念经脚底下的涌泉穴,给二人运气疗伤,耿、王二人仍是动也不动。运了一阵气后,又提二人往前而行。
圣周婆婆赶上去,一时认不出是兄长,一杖向他肩头击去,喝道:“可是你抢了我张觉么?”
冯济南并不回头,肩膀一沉躲过,群雄暗自大骇:“这人武功高得很啊,却是谁?”圣周婆婆又攻了两杖,晃到那人跟前,正要一杖向他天灵盖击下时,才一下认出其兄,失声叫道:“大哥,如何会是你?”
群雄也认出了此人是当年的“欠百万”,脱口呼道:“冯济南?”只是当年的“欠百万”满眼精光,现下的冯济南垂头丧气,满脸颓废。
冯济南向群雄举手行了一礼,道:“老夫并非冯济南,而是宋袭封为郑王的柴永崎。”
群雄惊愕不已:“他是后周恭帝柴宗训的长子?”
周世宗柴荣生有七子,柴宗训为第四子。周世宗英雄勇武,十五岁从军,二十四岁拜将,三十三岁称帝,为“五代第一明君”,可惜只当了五年半皇帝便病死,柴宗训于同年六月继位,年仅七岁,由符太后垂帘听政。次年,柴宗训被迫禅位给赵匡胤,后周灭亡。赵匡胤登基后,降封柴宗训为郑王,迁往房州。开宝六年逝世于房州,年仅20岁,赵匡胤谥“恭皇帝“。柴宗训生有五子一女,柴永崎为长子,世袭郑王,圣周婆婆是其妹妹。
群雄想不到在此遇着了后周后人,暗道:“怪不得圣周婆婆将弟子叫做‘周复周兴赵灭赵绝’了。只是柴永崎已被袭封为郑王,不知还反不反宋?”
圣周婆婆道:“大哥,你怎么在这儿?可是为张觉而来?”柴永崎点了点头,圣周婆婆顿时面色紧张,道:“张觉呢?他现下在哪儿?”柴永崎不答她,向王念经一指,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圣周婆婆道:“这王念经不是被我杀了么?你还提着他干嘛?”柴永崎道:“他便是当初来救了我们性命的恩人。你的孩子也是他救去的。”
圣周婆婆一震,惊道:“大哥你说什么?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怎么知道?我的孩子又在哪儿?”当年她谋划反宋复周之事遭泄,柴氏一门大祸临头,丈夫战死,尚在襁褓中的儿子生死不明,她的性格乖张戾厉,也是因此而来。
柴永崎向王念经胸前一指,那枝断箭头犹微微露出在外,又从怀里掏出王念经刻着“王宗石”三字的匕首,一时满怀悔恨,道:“我们不是要找王宗石吗?这人便是王宗石,小佛说他胸前曾中了一箭,这般说来,小佛说的不错,她并没有骗我们。”圣周婆婆一震,道:“那我的孩子呢?”柴永崎没有答理她,继续道:“其实我走火入魔时,也正是王宗石王教主和耿总寨主在救我,你却将他们杀了,我如何对得起他们……”
圣周婆婆道:“是,是,是我错杀他们了,我的孩子呢?”柴永崎道:“你将他刺成这般样子了,如何还能知孩子的下落?”圣周婆婆一愣,道:“那你能将他救活么?”柴永崎摇了摇头,道:“我已照顾了他一个多月,仍是无法醒来。只是他内功未散,一口真气犹存,是以能撑到如今。”
圣周婆婆愧疚之心一晃即过,又问起张觉,道:“这些事都过去啦,不提也罢,张觉呢?”柴永崎道:“我已放他暗中下山了。”圣周婆婆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道:“你,你为何放走了他?”柴永崎道:“在你眼里就只有复国了,你的恩人生死都不值一顾了么?”
圣周婆婆道:“大哥,我现在没空听你说这些,你快说,张觉他逃到哪儿去了?这次小妹抓到张觉便可复国啦。”柴永崎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得了《龙蛇诀》就可复国了么?当年你因得了《龙蛇诀》,便去广邀群雄来拜你为皇,岂知皇位未登,却引来了朝廷兵马,现今你得了张觉,也去广邀群雄,与当年你得《龙蛇诀》何其相似?”
群雄一诧:“当年圣周婆婆就得《龙蛇诀》了么?”圣周婆婆道:“今时不比往年了,你看天下英雄现下全聚到我们的不周山来了,只须拿出张觉,他们都答应拜小妹为皇的,到时咱们便可复大周国了,你快说,张觉他往哪儿逃去啦?”
柴永崎道:“他下了山去,我也不知他到何处去了。”圣周婆婆如遭重锤连击,险些跌倒,知张觉再也寻不回了,悲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放了张觉?三十多年前我已得了《龙蛇诀》,若不是在你手中失去,群雄不来拜见,未必逃不出官兵的围剿去……”
柴永崎一时默不作声,圣周婆婆肝肠寸断,继续道:“三十多年前,我得了《龙蛇诀》,于是我让你给我好好保管,我去找群雄来看诀议皇。那时满地冰霜,天气寒冻,我好不容易通知了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群雄到来,岂知你却说《龙蛇诀》不见了,群雄这才失望离去,官兵由此听闻了消息,在群雄离去后,他们包围了这儿……,你告诉我,我的《龙蛇诀》是如何失去的?小妹这些年一直问你,你都不肯说,现下你该告诉我了罢?”
柴永崎黯然道:“是灵虚子偷去了。”
群雄“啊”的惊呼:“怪不得他的三秦派中有《龙蛇诀》,原来是这样来的么?”
圣周婆婆也将双眼一下瞪大了,如铜铃一般,颤声道:“你说什么?是灵虚子这老儿偷去的?你为何不早说?若我知道是他偷去了,我早去拆散了他的骨头抢回来了。”随之又颓然泄气,喃喃道:“其实我也应该想到是他才对,怎地他突然声名鹊起,能一下创出什么‘落雁剑法’,打败了辛人展的师父等人,在石壁上刻下了‘剑曾天下’四字?……”
柴永崎道:“我也是在三秦派被孙公貌灭了之后才知道,原来陈青桐便是三秦派的创派师祖灵虚子……”
圣周婆婆一阵心如刀绞,道:“你是不知陈青桐化名了么?那你是如何被陈青桐偷去诀的?你说给我听,灵虚子陈青桐这狗贼,是他害了我,我去将他……”她本待要说“将他碎尸万段。”一下想起灵虚子早死了,如何还能将他碎尸万段?将他的子女碎尸万段么?武林中也不见传闻他留下子嗣,将三秦派杀得鸡犬不留么?三秦派早已被杀得鸡犬不留了,一时怔在那儿,竟不知如何往下说。
柴永崎道:“你去寻群雄不久,陈青桐来到了不周山上,他同我探讨武功,我将他留宿一晚,岂知晚上便有人上山来闹事。陈青桐为助我与来敌奋勇相斗,受了重伤。我为他续了三天三夜真气,才将他救了过来。第四天他要告辞下山,我虽经挽留,他也决意要去。在他离去后,我方发现《龙蛇诀》不见了,我遂去找那晚上来闹事之人,虽将他们尽皆杀了,也找不到《龙蛇诀》。后来三秦派在陕南一带异派突起,声名远震,创派之人名叫灵虚子,我却不知道他便是陈青桐,直至后来发生了化龙派被灭一事,《龙蛇诀》重现江湖……”
群雄暗道:“原来《龙蛇诀》在他手上失去的么?怪不得他上玉皇顶时一直铁黑着脸,形神可怕,被方七佛叫为‘欠百万’。”
圣周婆婆欣慰道:“当时大哥你做得很对,你得悉了《龙蛇诀》在玉皇顶后,便立马去抢了,小妹当时在折梅派受了伤,不能同你齐去,尽管最后《龙蛇诀》你不能夺回。”随之悻悻咬牙道:“要怪就怪陈青桐,这狗贼竟敢偷了我们的《龙蛇诀》去,误了我们的复国大计,害了我们柴氏一门上下百多人被杀,他的三秦派纵是被灭百次千次也不为过……”
想到当初揭竿不成还引来灭门之祸,真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现今一番图谋又快要化成黄粱美梦,忍不住心下又悲,道:“大哥,你还同小妹一起复周么?”
柴永崎摇了摇头。
圣周婆婆悲道:“你忘了你是大周恭帝宗训皇帝的长子了么?你怎可以得了宋袭封的一个‘郑王’爵位就心安理得的将诸事抛于脑后,乐享你的太平日子去了?”柴永崎无言以对,最后长叹了一口气,道:“大宋也没有亏待我们,赵匡胤赐柴氏免死金牌,并在太庙一块石碑上留下三条遗训,其中有一条就是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只能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宋朝的历位皇帝都遵守了此誓碑遗训,并没有对我们多加刑罚,否则当年你谋逆,早已性命不保了。”
圣周婆婆悲道:“你是因为当年赵宋没有杀我们而心存感激了么?又或是害怕了?大哥,你如何对得起柴氏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大周国?”说至激动处,“哇“的吐出了一口血。
柴永崎叹了一口气,道:“小妹,被你所害和杀戮的人还不够多么?你连婴儿也不放过……”圣周婆婆道:“什么婴儿也不放过?”
柴永崎道:“十多年前,你盗来了一婴儿,你说那婴儿之母与你有极大仇恨,但这婴儿之母极美,长大后必也是一个美人胚子,要将之养大,说不定日后用得着,便抱这婴儿去了天山,后来这婴儿怎样了?怎地从没听你再提起?你抱她到那极寒之地,是不是将她冻死了?”
赵信和白狐女一下想到了这婴儿就是白狐女,心神激荡,更加凝神听去。
圣周婆婆道:“那婴儿并没有死,不过这婴儿仍如其母一般,不为我用,我本想送她进皇宫里,让赵构纳她为妃杀赵构的,嗯嗯,现下赵构也死了,赵宋也亡了,倒省了我这份心,不提这一件也罢。现下我让她杀赵信那小子,她却死活不肯,总有一日,我要让她如她的母亲一般悔之一生……”说到这儿,满脸狠毒怨怒,眼中露出恶狠狠的凶光,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准备要拼死一击般。
赵信和白狐女均是不寒而栗。
柴永崎低头垂眉,叹息一声,又举起一双手掌凝视许久,道:“这十多年来,你为了复国,假传音讯,不知让我为你杀了多少人,这次你让我把恩人都杀了,一并送命的还有他全教上下弟子数百条人命,做下了无尽恶孽,我这一双手,沾满了武林的鲜血,唉……难道你仍要为兄再次大杀武林?”
圣周婆婆道:“谁让你生于帝王之家?谁让你是柴周之后?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有什么好说的?古来争战,哪一个不是尸骨遍野,血流成河?且那王念经不是还没有死吗?刚才你不是还为他续气疗伤吗?”
柴永崎道:“他是没死,但也只剩一口气而已,他说要去寻他的妻子,我要送他去……,我这双手血迹斑斑,一生杀戮已多,只盼能停息武林片刻纷争,以赎罪之万一……”说罢,又提耿京和王念经而行。
圣周婆婆忙将他拦住,道:“大哥,你告诉我,张觉离去多久啦?他从哪儿下的山?现下又在哪儿?”柴永崎摇了摇头,道:“我也是不知。”
圣周婆婆见他是无论如何不肯说了,悲道:“你为什么要误小妹的复国大计?大周仅是小妹的江山?大哥你不也是大周的后人?难道不肩负复江山的重任?”
柴永崎面色痛苦,道:“一部《龙蛇诀》如何就能复朝立国?我不想再起一次惨祸。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若起刀兵,不知又有多少百姓惨遭兵祸……”
圣周婆婆想不到她筹划一场,复国大计又成梦幻泡影,一时悲恨交集,落下泪来,目光缓缓向圣周宫看去,又慢慢瞧向半空,忽然大叫一声:“贼老天误我……你这个贼老天,恶老天,死老天,你不助我,你不开眼何以为天……”身子往上一弹,半空中一大口血雨吐出,“砰”的一声直挺挺的摔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周复、周兴等众女忙惊呼道:“婆婆,婆婆……”抢上去探她鼻息和掐她人中。柴永崎也赶上去搭她脉膊,看仍跳动均匀有力,知道只是闭气晕窒而已,并无性命之险,略放下心,又提耿、王二人而行。
广成子道:“柴兄能告诉我等张觉的下落么?”柴永崎道:“张觉已下山去了,并不在山上,众位英雄请自便罢。”群雄已知他是不肯说的了,只得慢慢下山而去。
张安国等人看见耿京,又惊又怕,担心被柴永崎救醒,想上去杀柴永崎和耿京,却又忌惮他武功了得,一时握着手中的兵器,不停犹豫。待得群雄尽下山后,也只得和众寨主咬了咬牙悻悻转身而去。
白狐女得悉了自己的身世,大为高兴,赵信也喜道:“梅慈姑前辈在摩尼教中被圣周婆婆打伤,不过应该不会有事,迟些时候信儿便和师姐去寻她,好让你们母女团聚。”
白狐女做梦也想不到会找得自己的母亲,一时激动连连,随之抑制住兴奋,道:“不过咱们还是寻张觉要紧,若他落在群雄手中,信儿的复国之事只怕更难。”
赵信道:“嗯,柴前辈放了张觉,或许知道张觉的去处,我们暗中跟着他。”二人遂悄悄尾随柴永崎下山,生怕柴永崎听出二人声息,并不敢走得太近。
过得数天后,柴永崎提着耿、王二人到了一峡谷处,果然从路旁窜出了一人,拜倒在柴永崎跟前,赫然是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