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只得顺着绝崖而行,行了百余丈后,忽见左侧雪峰上黑乎乎的露出了一个洞口,在一片银白天地里显得甚是扎眼,赵信脱声道:“这儿如何会来山洞?”
白狐儿也甚是惊奇,她在这神女峰上十余截,竟不知道这儿也有个山洞。二人一下明白这山洞原是被白雪封盖住洞口的,因这一场雪崩才露了出来,若非如此,这洞口不知还要被封堵多少年呢。
赵信道:“师父,我们上不了神女峰,先进这洞里去歇歇罢。”二人小心翼翼觅路上山。进得洞里,发现洞内甚是宽阔,正中处斜卧着一女子,大吃一惊:“这被大雪冰封住的山洞里如何会有人?难道不憋死他吗?这儿距神女峰仅数里之遥,如何一直来不发觉这里有人?”
二人忙欲上前行礼,发现那人动也不动,暗觉蹊跷,凝神打量去,才看清这女子四十多岁,衣饰华美,用右手支颐,斜倚在一张带背木榻上,脸上悲郁,目光下视,左手握着一把长剑,剑尖着地。仿佛想要撑起身子,却已被冰雪冻住了。
二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此人已然过世了。”想起了神女峰冰洞里的程、花二人,暗道:“神女峰及其四周原来有这许多人啊,不知她是谁?”
赵信近前细看,诧道:“这人穿的并非我大宋的服饰。”白狐女一怔,赵信道:“她穿的是宫锦襦裙,你看她花纹上有对雉、斗羊、翔凤、游鳞之状,章彩华丽,再看她裙腰以绸带高系,几乎及腋下,臂上的长巾子,系用银花或金银粉绘花的薄纱罗制作,一端固定在半臂的胸带上,再披搭肩上,旋绕于手臂间,这是披帛。若徒儿猜得不错,她和我们神女峰上的程、花二人一般,当属唐人。”
白狐女惊道:“你说她斜卧在此三四百年了?”赵信点了点头,白狐女更加惊奇,细心向那冰人打量去,只见她容色丽绝,虽年近四十,仍是难得一见的绝世美人,奇道:“不知她如何辞世了?和咱们峰上那两人可有关系?”
赵信向洞壁上看去,见刻得有字,当首几字便是:“‘霓裳羽衣舞’。”霎时如触电一般,白狐女道:“信儿,你怎么了?”
赵信道:“《霓裳羽衣舞》也叫《霓裳羽衣曲》,是唐朝大曲中的法曲精品,集大成之作,是唐玄宗为道教所作,用于在太清宫祭献老子时演奏,用磬、筝、箫、笛、箜篌、筚篥、笙等金石丝竹伴奏,乐声跳珠撼玉,令人陶醉。安史之乱后失传。后来,到五代十国时,出了一个词赋音律极杰出之人,那便是南唐后主李煜,他与他的周皇后凭着天赋异凛,复原了失传两百年的《霓裳羽衣曲》,将其大部分补齐,但是到我大宋攻破其京城金陵时,那首霓裳羽衣曲舞已被李煜下令烧毁,此曲舞从此又失传了。”
白狐女惊诧道:“你如何懂得这么多?”
赵信道:“当年徒儿曾遇着了一个宫廷乐师,有幸听他说起这些事,徒儿一时还记得住。”这些话自是塞搪之辞,其实他的太上皇爷爷徽宗皇帝赵佶就是一个如李煜一般的皇帝,书法歌律无不通晓,造诣极深。赵信极得其爷爷宠爱,被封为“嫡皇孙”,经常伴陪在他身边,耳濡目染,书法歌赋音律等无不涉猎,也知晓这些典故,若不是大宋遭此国难,赵信此刻定然在宫中仍悠然的享受着他的太子之乐呢。
白狐女不再多问,往下看去,第二句是“神女剑法所化也。”二人大惊:“怎么这儿也有神女剑法?难道这也是神女派?世间有两个神女派?”
二人又往下看去,密密麻麻的刻着十余行小字:“本派武功最是讲究内外兼修,以外之修而丰内之存。如古木之根枝,落叶化尘为根用,源源不绝,生生不息,是以修习此步法为本派第一要务。天下门派无不如出一辙,区以内外,独我神女派慧识卓著,萃拔于群。”往下洋洋然是一段赞颂之辞,继而是一套神女剑法,与神女峰上所刻并无二致。最后几字是:“既已窥我武学,需拜入我门,叩我脚下。”
赵信道:“我们是神女派弟子,如何再能胡乱入门?不过既已看了人家的东西,不入她门下又是不对,幸而这个神女派和我们的神女派颇有渊源,这位前辈也是神女派的,我们拜入她门下也是在神女派门下。”
白狐女点点头,二人跪在地上对那冰人磕头行礼,磕了几下,忽听得地下传来一阵怪异响声,二人挖开石块,见里面赫然埋着一个锦缎包裹的大盒子,又惊又喜。赵信将盒子抱起,入手极重,打开一看,盒里竟放着一对晶莹透亮的宝剑,连剑柄和护手处也是白晶晶的,双剑旁还有两卷黄绢布,二人惊诧至极,打开当中一卷绢布,上面“公孙剑器”四字映入眼帘,赵信顿时如遭电触一般,下面写道:“余昔年携十二弟子舞剑,名动长安,继而动天下。明皇接见,皇恩眷隆。”
二人“啊”的低呼,难道这位坐在椅中而逝、被冰雪冻住数百年不化的便是大名鼎鼎的大唐开元盛世第一剑术大家公孙大娘?她叫公孙大娘,可也不甚老啊,应该叫公孙娘子才对,又向那遗体看了一眼,登时满怀崇敬。
白狐女道:“信儿莫非知道这位公孙大娘么?”
赵信道:“公孙大娘是开元盛世时的唐宫第一舞人,善舞剑器,舞姿惊动天下,以舞《剑器》闻名于世。她在民间献艺,观者如山,应邀到宫廷表演,无人能比。她的剑器舞如《西河剑器》、《剑器浑脱》等风靡一时,据说当年草圣张旭,就是因为观看了公孙的剑器之舞,因而茅塞顿开,成就了落笔走龙蛇的绝世书法。画圣吴道子也曾观赏了公孙大娘舞剑后,体会到了用笔之道。唐代大诗圣杜甫更是写了一首慷慨悲凉的《剑器行》,她以一人之剑法助这三人成为书圣、画圣、诗圣,前无古人,料也后无来者。”白狐女脸上顿时现出神往欣羡之色。
赵信道:“张旭和吴道子的绝世笔画信儿一时是找不到给师父见识了,不过信儿还记得诗圣杜甫写的一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信儿且将诗背来,师父便知道这公孙大娘剑舞当年之盛了。”遂背道: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赵信背毕,道:“前面八句诗说公孙大娘的《剑器》舞轰动四方,人山人海围观,个个神色惶惶,天地也为之变色。耀眼的剑光好像是后羿把九个太阳射落下来,身形矫健如天神驾着游龙在天上翱翔,开始时如同收束起震动的雷霆,结束时就象平静的江海凝住了波光。诗圣杜甫在少年时,也曾观看过公孙大娘舞剑,当年的公孙娘子,锦衣玉貌,矫若游龙,一曲剑器,挥洒出大唐盛世万千气象,她带十二弟子在长安街头舞剑,然后又受邀到皇宫里舞剑,名震天下,功成名就。后来她又和李隆基、杨玉环等编成了举世无双的《霓裳羽衣舞》,她被唐明皇封为神女也是有的。接着‘绛唇’六句,写公孙氏死后,剑舞沉寂,幸好晚年还有弟子承继。‘先帝’六句笔锋一转,又写五十年前公孙大娘在宫里八千舞女中首屈一指,然而安史之乱后,‘宜春’、‘梨园’的人才早已烟消云散了。如今只有残存的教坊艺人李十二娘。‘金粟’六句是尾声,感慨身世悲凉。安史之乱后,皇朝由盛而衰,杜甫在白帝城又看到了公孙大娘的传人李十二娘舞剑器,抚今追昔,不由感慨万千:盛世已去,杜甫不再年少,公孙大娘的弟子也非盛颜,至于公孙大娘本人,则更是缈冥无踪了。若此人当真是公孙大娘,那她后来是到这儿来了。”
想到世事浮云,以公孙娘子盛唐第一的技艺,最终是流落江湖,寂寞而终,二人俱皆戚然。
白狐女道:“公孙大娘如何会到这儿来呢?”赵信向绢上看去,绢上继续写道:“《霓裳羽衣舞》练就日,护帝入蜀,败安史二人,马嵬坡悲。”白狐女不知怎么回事,又向赵信看去。
赵信道:“护帝入蜀这个‘帝’便是唐明皇李隆基,他多才多艺,知晓音律,擅长书法,仪表雄伟俊丽,一开始本来是极英明的,和他的姑姑太平公主一起诛杀了想学婆婆武则天做女皇的韦皇后,后来太平公主想除掉他,也被他先发制人除了太平公主的党羽,太平公主逃入佛寺,三日后返回,最终被赐死家中。
“唐明皇当了皇帝后,拨乱反正,眼光精准,慧眼识才,任用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等贤相,对吏治严加整顿,赏罚分明,办事干练果断,励精图治,还开疆拓土,他的开元盛世是唐朝的极盛之世。”说到这儿时,神情激扬,如痴如醉,仿佛他便是那位雄才大略的李隆基一般。
随之神情萎顿,道:“可惜后来他宠爱杨贵妃,那位杨贵妃美貌当真不可言说,她原是唐明皇儿子寿王李瑁的妃子,唐明皇宠爱的妃子武惠妃病死,唐明皇日夜寝食不安,后宫虽多美人,没有一个能使他满意。听人说武惠妃的儿子寿王李瑁的妃子杨玉环美貌绝伦,艳丽无双,于是不顾什么礼节,就将她招进宫里,杨玉环懂音律,也很聪明,还擅长歌舞,果然大得唐明皇欢心,不久册为贵妃。
“唐明皇为了讨她欢心可谓费尽心机,单是衣饰就有七百多人专门为她裁布缝衣。而杨贵妃生在南方,喜欢吃荔枝,因这荔枝儿摘下后五天内会变味儿,唐明皇更是下令开辟了从岭南到京城长安几千里的贡道,以便荔枝能及时地用快马快速运到长安,唐人由此写下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诗句。驿马鸣铃传递本应是传送紧急公文或边关告警才可用,老百姓哪里想得到马上所载的是为讨一妃子欢喜的鲜荔枝呢?”
白狐女道:“这位唐明皇为满足一妃子口腹之欲,竟不惜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当真骄奢淫侈,难怪他有安史之乱。”
赵信道:“是啊。当时不知有几多差官驿马累死倒毙于路上。他初时是极英明雄才大略的,后来才变得骄奢淫逸和昏庸无道了。”心下却一动:“若师父是杨贵妃,我是唐明皇,我会不会为了师父也来一个‘一骑红尘妃子笑’?”想到师父之绝色只怕不在那位杨贵妃之下,一颗心砰砰大跳,随之心底一声音讥诮道:“赵信啊赵信,你这小子怎可起此色心?人家好心怜你,收你为徒,你怎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起来了?”狠狠的一巴掌往脸上击去,将自己的邪念打断。
白狐女一怔道:“你为何打自己?”赵信如何敢将自己的歪念说出?脸一红,连忙道:“没,没,弟子这儿有些痒,须打一巴掌才好。”
白狐女两眼睁圆的看着他,半信半疑。过了半晌又问道:“那唐明皇后来如何了?”
赵信道:“后来唐明皇便怠慢朝政了,宠信奸臣李林甫、杨国忠等,结果天宝十四年十一月,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趁唐朝内部空虚腐败,联合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等异族组成十五万士兵,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这杨国忠便是杨玉环的哥哥。当时承平日久,民不知战,河北州县立即望风瓦解,当地县令或逃或降。防守潼关的唐将哥舒翰,虽拥有近二十万的军队,但因是临时凑集来的,缺乏战斗力,且李隆基和杨国忠对哥舒翰也不放心,接连派宦官逼其出兵。结果,哥舒翰在灵宝被安禄山、史思明军打败,全军覆没,哥舒翰也做了俘虏。”
白狐女点点头:“公孙大娘绢中提到安史二人,便是这安禄山和史思明。”
赵信点点头,道:“正是,同年六月,叛军长驱直入,攻陷唐都长安。唐明皇在长安陷落前,仓惶出逃,到得陕西马嵬坡,随行的将士发生哗变,杀杨国忠,又迫唐明皇缢死杨贵妃,唐明皇最后逃到成都。太子李亨逃到朔方,在灵武即帝位,即肃宗。”
白狐女道:“公孙大娘说‘马嵬坡悲’,原来如此,想必杨玉环被杀时,这公孙大娘并不在场,她说杀安、史二人,难道安禄山和史思明当真是她杀的么?”赵信道:“此事并不清楚,不过后来安禄山和史思明确是被杀了,唐明皇才得由成都返回长安。公孙大娘既说败安史二人,想必也是立下了极大功劳,说不定还曾在千军万马中救了唐明皇等一干人,若是如此,公孙大娘武功当真天下第一,无人能及了。”
白狐女一阵激动神往,忽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赵信搪塞道:“这些事儿戏楼里都有说,我是在楼下听多了记得的。”却不知赵信小时候在宫中,由太傅谢野狐每日给他讲述各朝历史,对各位皇帝详加述说,以备他日后登基懂得如何处理朝政当个好皇帝。其实这也是历朝每一位太子必修之课,在当太子时由太傅讲述前史,教会太子治国之道。赵信当时对这位英明果敢、励精图治的唐明皇极是喜欢。
赵信心下一动,想起大宋数年前的靖康惊变:“原来我大宋有靖康之难,唐朝也有安史之乱啊。唐明皇宠信的是杨贵妃杨玉环,我上皇爷爷宠信的是李师师和神宵教,二者竟无丝毫分别,难道当真红颜祸水么?”随之叹了一口气:“唐明皇虽历经了安史之乱,京城宫阙也被占领,但终究逃到了成都后得脱了大难,后来也回了京城。我父皇母后太上皇等三千多人则是被敌国掳去了,至此尚未得回,受灾之惨远在安史之乱上,不知何时能得回呢。”一时神情黯然。
白狐女看他神情有异,道;“信儿,你怎么了?”赵信忙道:“没什么啦,我只是为唐明皇和杨贵妃之死有些伤心而已。”
二人继续往绢上瞧去,绢上写道:“明皇回宫,大封天下,赐为‘神女剑法’,忽查察负心人和不肖弟子背叛,哀绝之余,携十一弟子西行至此避世,立神女派。”
二人心中更无疑虑:“这位支颐而逝之人确是公孙大娘了,她助朝廷平定大乱,受朝廷大封之时,却发现心上人和她的一个女弟子好上了,背叛了她,公孙大娘由此心灰意冷,带着十一名弟子来到了这天山山洞远避尘世,那个和她心上人做出苟且之事的不肖弟子自然不带来这儿。”
二人又往绢上看去,“年后,负心人和不肖弟子觅踪而至,痛哭流涕,欲求宽免,然负心之人程孤仞道号‘潇潇暮雪’,不肖弟子却改名字‘花慕雪’,是不攻自破不打自招也,吾厉色斥逐,不敢再来。”
二人不由失声惊呼:“难道我们所居的神女峰上那一程一花之人竟是公孙大娘的心上人和弟子?”一下惊诧住了。
绢上继续写道:“吾之弟子皆当妙龄,不忍负韶华,故借不肖弟子之怒,逐出天山,散落天涯,终生不可再至,否则视如不肖弟子永除门墙。”
二人不由唏嘘,对这程、花二人充满了憎恨之意:“若不是二人有染,公孙大娘又如何会流落至此并将身边弟子驱散?只是不知如此一位剑术大家又如何英年早逝了?难道是她驱散了弟子后,程、花二人上来打伤了她么?她天下第一的剑术,又有谁能伤得了她?”
二人又往绢上看去,公孙大娘继续写道:“余孑身在峰,如孤鸿照影,遂呕心剑法,舞剑于峰,时时想象和负心之人当初练剑情形,遂成双剑‘神女剑法’。‘神女剑法’化自‘霓裳羽衣剑法’,气由心生,心由情生,若无情或假情之人万不可练此剑,否则心神不专,真气逆还,暴毙当场。十一弟子所习均为当初舞剑之‘霓裳羽衣剑法’,未得窥‘神女剑法’也。”
二人又惊又喜,才知公孙大娘失意情伤,竟悟创出了一套双人合练的“神女剑法”,且这剑法怪异,若一方变心,另一方伤心必死无疑,是以要想另一方不死,便不可变心,让学这剑法之人明白不可随意和他人练此剑法,不可为情伤心,伤心便伤气,伤气便真气逆流。”
公孙大娘继续写道:“余成‘神女剑法’,峰上独练,忽数里外有光影照人,知有人在偷学吾剑法,携剑往寻,不见有人,但吾知是程、花二人也。二人不去,是为慕我剑法,哀绝之余,气脉日歇,自知时日无多,藏剑谱于足下,料程、花二人必复来,故另置剑法于壁上让二人盗去。壁上剑谱吾已改动,威力大减,但仍为情所限。若用情不一、负心之人习学有害无益,程愧于我,用情不专必受祸害,而花心生怨恨,也情之日浅,二人日后习学必死无疑。”
二人大吃一惊:“原来程花二人想偷‘神女剑法’,因武功不及公孙大娘,不敢靠近去看公孙大娘练剑,偷偷躲到了距这儿数里远的神女峰上,遥望公孙大娘练剑。看到兴起处,不知是谁也拔出了剑来学练,剑光反射,被公孙大娘在远处发觉,提剑来寻。幸而二人躲藏得甚严密,没有被找到。但她知道是程孤仞和花慕雪二人,哀绝之余,郁郁而终,她是死于‘情’字之下。她死前,知程、花二人必上神女峰来寻她的剑法,于是将她的剑法封存脚下,另写了一套假的神女剑法在墙上杀程、花二人。程孤仞和花慕雪进来后,果然没有向公孙娘子磕头,更不敢在此住下来,于是盗取了洞壁的剑谱回到了神女峰去,怪不得神女峰上的剑法和这洞壁上的一模一样,那些木桩也是他们立来练功的。”
想到这儿突然涔涔而惊:“这般说来,我们师徒二人还有圣周婆婆学的也是程、花二人刻的假剑法了?”急忙自提了几口气,觉得并无异样,这才稍稍放心。
赵信道:“想不到公孙大娘一代剑术大家,死于情下,不过她死后,也设计杀死了程孤仞和花慕雪二人。她知道程孤仞和花慕雪一个用情不一,一个心怀怨恨后恨多于情,故而将一套改动的‘神女剑法’留在洞壁上,终于致二人同死洞中。”
白狐女道:“那个程孤仞胸前插着一把剑,不似是气脉错乱而死,倒像是花慕雪杀了他。”
赵信道:“弟子猜花慕雪是发现程孤仞剑法异常,知道他用情不一,故而刺杀了他。而程孤仞也没有反抗,甘愿死在了花慕雪剑下。花慕雪在程孤仞死后,也如公孙大娘一般悲自己遇人不淑,伤叹自绝而死。”白狐女点点头:“嗯,他们虽然是自己害死了自己,但也是死在了公孙大娘所创的‘神女剑法’下。”说毕,忽然满脸面红,赵信忙问其故。
白狐女低声道:“这般说来,我们不也是如程孤仞和花慕雪一般,学了这须用情专一的怪异剑法了吗?”赵信“哎哟”叫了起来,跟着也满脸大红,道:“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二人一阵寂然无语,半晌白狐女道:“只要信儿不像程孤仞一般,我,我愿和信儿一辈子在一起。”赵信登时热血沸腾,仿佛聆仙乐纶音,险些昏绝过去,握住白狐女的手,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半刻,白狐女道:“我们还没有看完公孙大娘的绢帛呢。”
赵信忙放开她的手,红着脸道:“是,是。我们且看看公孙大娘还说什么。”拿起绢帛又看,绢上最后道:“十一弟子已遗散天涯,不会再上神女峰来,进来者有拜我脚下者,便是入我门墙,为我神女派弟子,不可动吾体骸,可取剑和谱去自练。”
二人打开另一卷轴,上面赫然写着“神女剑法”、“大逍遥游”等几项武功,忙向“神女剑法”看去,果然和初时在神女峰所练的剑法有几分相似,只是原先的剑法粗浅许多,远不及现今这谱上的精奥。入首几个字便是“欲成剑法,朝朝暮暮”,画上画着三四十个人形,每个皆一般大小,各人手执长剑而舞,招数互为攻防,丝丝入扣,妙到毫巅,偏生招式又优美之极。
赵信脱声道:“这才是真正的神女派,真正的神女剑法呢,我们所居那峰称为神女派原是假冒的。圣周婆婆不知就里,也怡笑大方了。”对这位公孙大娘敬慕不已,能从穷尽天下乐工的《霓裳羽衣舞》中化出绝世剑法的,也只有公孙大娘这等数百年不遇之才方能办得到了。
白狐女脸一红,道:“以后我们不能以师徒相称了。”赵信道:“为什么?”
白狐女道:“以前的神女派是假的,拜了自然不作数。今日我们一齐在公孙大娘的脚下跪下磕了头,才是真正拜入神女派,成了神女派弟子,所以我们再也不是师徒,应称同门师兄妹、师姐弟了。”
赵信点了点头,笑道:“信儿曾是徒弟,我岂能突然变成师兄?是以我还是称师父为师姐罢。”
白狐女娇羞道:“这样行么?”赵信笑道:“我原是徒弟,现下咱们是师姐弟,已平起平坐,我占了大大的便宜啦。”白狐女这才道:“那就依你所说罢。”赵信甚是欢喜。
此后二人每天在这洞中习练神女剑法,洞中数洞相连,洞后还有一片平崖,可俯看群峰,真如天上宫阙一般。二人步法渐渐娴熟,除了六十四步外,每一卦中尚可生出无数变化来,这些变化在以前的剑法中可没有记载。二人用心体会后又走了数日,丹田穴中竟有一道热气生出,知这热气是因步法而起,惊喜之极,赵信道:“此后咱们可剑法和内力一起修炼了。”
白狐女应了一声,二人踏步如飞,在洞外展开长剑挽起片片雪花,一时剑光霍霍,剑气裁云,大有杜甫诗中所述“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逼人气势。
赵信见白狐女演练剑招时身形飘忽,如回风摆柳,若戏蝶翩跹,姿式优美,忍不住暗赞:“此剑法取名为‘神女剑法’一点也不假,师父在使这套剑法时,不似是天上仙女下凡么?”
二人将一套剑法使完,腹中已暖烘烘地,内力大增,欢喜不已:“以前的剑法哪里有一点这般气势?更别提能积聚真气了。那程、花二人可都上大当了,他们不肯磕拜在公孙大娘脚下,若是跪拜磕头了,这剑法便由他们得去了。”
过了月余,两人已将一套神女剑法学完,最后一行字写道:“剑法若成,可取匣内双剑,欺少林,凌武当,压峨眉。”赵信惊喜道:“神女剑法当真能胜得过它们么?”但想这说法也许不假,当年安史之乱,公孙大娘的众弟子便助了大唐平复叛乱,留名千古,若这套剑法也能助我大宋复国中兴该是多好,想到这儿,一阵热血沸腾。
二人来到大盒子前,又将盒盖推开,里面双剑晶光灿然,剑柄上刻着“公孙剑器”四个楷字,一颗心如要跳出胸膛来,暗道:“这便是当年公孙大娘所使的剑器么?这两柄长剑久历年月,仍然安好无恙,白气逼人,实非凡器。”想到当年公孙大娘名满天下,现今竟得其遗剑,激动不已。
赵信将双剑取了出来,给了一把白狐女,另握一把在手中,宝剑入手异重。白狐女道:“我们且以此双剑练一下如何?”赵信应道:“好。”两人来到洞外,迎雪舞剑,心无杂念,一时剑光裹夹着大片雪花激扬飞舞,煞是好看。最后二人前臂一送,两把长剑激射而出,齐插入雪峰中,正是神女剑法的最后一式”比翼齐飞”。
两人见大功告成,皆不胜之喜,随之又回来看轻功“大逍遥游”,知分三步习学,第一步为“归去来兮”,第二步是“凌波微步”,第三步方是“大逍遥游”。
第一步“归去来兮”开首处仍是写道:“欲成神功,须朝朝暮暮。”一旁另注“余恨凉薄之人,心中备受纠缠煎熬,此功只为天下有情人而设,日后纵算落于虚情无义之人的手中,也教他习练不得。”
赵信暗道:“难道一人离去,当真会生出这般大的怨恨来么?若我离去,师姐会不会伤心恨我?若师姐离去了,我……我又该如何?”却不知白狐女此刻也在想:“他以后会离开我么?若他离开了,我会不会恨他?”
二人继续往卷上看去:“世之轻功者,莫不以快捷为求,如少林、武当、峨眉等各派均力求一日千里或一纵百丈。‘归去来兮’莫有右出。”第二步“凌波微步”则写道:“此步轻功与世不同,乃以身轻气盈为旨,身轻如羽,能世人之不能。修练至最高境界,可过江踏海而不沉没,涉海凌湖如履平地。”
二人暗诧:“难道练成这层轻功便可过江下海了?世间当真能‘凌波微步’?”
第三层刻道:“放下尘世之扰,方可作我大自在游,是为‘大逍遥游’。”赵信暗道:“原来这第三层‘大逍遥游’是劝世的了。能放下世事而又能凌波而行,那岂不是神仙菩萨了?但公孙大娘哀郁而死,她又如何能放下世事作大逍遥游?嗯,看来这门轻功是她在程、花二人未背叛其之前创的了。”
往后再看去时,刻的是:“情在功在,情失功失,情深功厚,情浅功微,若方外之人或情之不坚者,切忌习学,谨记谨记!”
二人向“归去来兮”图谱看去,画着十二道经胳,让手三阴经从胸走手,手三阳经从手走头,足三阳经从头走足,足三阴经从足走腹。最后让阴阳交于手足,互阳交于头面,互阴交于胸腹。可使气血大增。
二人盘腿坐下,依法习学。过了半个时辰后,二人神境渐渐清明,数道真气在体内不住游走,四肢百骸有说不出的舒泰,只想起来奔跑一番。
此后数天,二人勤加练习,足三阴经和足三阳经真气充盈无方,放开双足疾奔起来,顿时踏步如风,快如箭电,皆高兴不已,情知已掌握了诀巧,若想更快,只有日后再下苦功勤加练习了。
二人当下又习练第二层。“凌波微步”更讲究内力修为和运气之法,二人内力尚浅,一月后才练得身轻如燕,不由有些泄气。白狐女道:“‘凌波微步’只怕我们要十年八载才能练成的了,至于‘大逍遥游’更是要穷一生一世来习学的,我们能学完第一层已是不错了,那两层还是以后再学罢。”
赵信点了点头,二人当下又拜过公孙大娘,出了洞来,生怕有人发现了此洞,遂将洞口用雪堆上封住,在外面看来,只见白雪皑皑,冰山玉洁,再难看出此处有个山洞。二人一阵感慨:若不是元婆婆发出响啸致使冰雪崩塌,谁又能发现这冰洞和洞里的秘密?
二人下到断崖前,赵信要送白狐女过崖,白狐女忽然低声道:“我不想回那峰上去了,我随你去中原罢。”赵信一阵狂喜,道:“师姐说的是真的?信儿可没有听错耳么?那真是太好了……,嗯,我答应师姐,此后一定好好听师姐的话,决不让师姐生气失望。”
白狐女仍是低声道:“我要陪你去中原,真的有这般高兴么?这些话以后再说不迟呢。且你不是嫌烦闷么?当真很想和我在一起?我怕和你呆得久了,你便嫌弃我了。”
赵信笑道:“不,信儿和你呆多久也不会嫌烦闷的,若是嫌了,你将信儿如程孤仞一般一剑杀了,信儿绝不还手。”白狐女道:“不,我不会杀你,若是你嫌烦了,我再离开你便是。”
赵信不由心下大动,道:“信儿不会离开师姐你的,也不会让你离开信儿的。”白狐女点了点头,二人辨明了方向,往中原而来。
二人一路东来,说不尽风光旖旎,两情相悦,赵信道:“若师姐不喜欢到繁华热闹之处,到了中原后,徒儿便为师姐寻一清净之处住下,如何?”白狐女道:“不知信儿的家人会否反对我们在一起?”
赵信道:“信儿的家人自是极喜欢师姐了,断不会反对师姐的。信儿能和师姐在一起,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以后信儿一定好好听师姐的话,一辈子陪着师姐,侍奉师姐。”白狐女道:“我可不敢让信儿对我这般好。”两人心中溢满了融融暖意。
行了一月后进关,却见诸州城仍被金兵占领,赵信暗道:“我大宋还没收复,金兵仍横行中原么?”到了秀州境内,四处皆是残墙断垣,一片大火焚烧和兵马劫掠过的痕迹,赵信忍不住既惊且怒。
白狐女见他神色有异,道:“信儿,你怎么了?”赵信忙道:“没什么,信儿只是看见金兵残害百姓,心里愤恝罢了。”
白狐女道:“女真人为何要南下侵略大宋?”赵信道:“这都是一个叫张觉的人惹的祸,我一定要找到他,将他碎尸万段方可。”白狐女道:“信儿为何这般恨他?”赵信可不敢将自己的太子身份告诉她,生怕她多怀顾虑不肯和自己在一起了,只道:“那张觉害得许多百姓好苦,大宋百姓哪个不想手刃他?信儿也是一样,要找到他为大宋百姓报仇。”
二人继续往东南方向而行,沿途所见,皆是人去室空、断树啼鸦,一片兵火余烬后的破敝之象。过了均州后,方渐渐的有了人迹。赵信细细一打听,才知自己的父皇母后等人仍被女真人扣在北方,并未得放回,朝廷已然在江南,女真人大举进犯,已将北方之地尽陷。金兵的统帅完颜兀术现已打到了镇江。
镇江是宋朝的大镇,不但市肆繁华,更兼形势险要,历来是兵家攻防力争之地。幸而守镇江的是韩世忠和梁红玉夫妇,二人兵威远振,乃大宋一代名将。赵信暗暗放下心:“韩伯伯和韩伯母智勇双全,用兵如神,想这完颜兀术不会在他们的手上讨得便宜去。”遂在一偏僻处寻了一间空茅屋歇下。
屋中也有些破烂炊具,赵信道:“是了,师姐还未尝过信儿做的饭菜呢,此处距集镇不远,信儿去买些米面和菜回来,为师姐做一顿好饭菜如何?”
白狐女道:“我可不知什么好味,信儿别太花心思了。”赵信笑道:“我包师姐吃了信儿的饭菜后,定会天天想吃的。”当下辞别白狐女,乐滋滋的一人往集市去。
这集市距镇江府甚近,集子上商贩吆喝,人流熙熙攘攘,一派升平景象,浑不见宋金两国交战的紧张气氛,想是大家对韩世忠夫妇甚是放心,并不担心金兵会打过来。赵信久居孤峰,远离繁华,这次重临闹市,甚是开心舒畅。
他买了一些菜和米后,又买了两条粽子,一转眼见旁边一杂货铺上花花绿绿的摆着些镜子、梳子、胭脂等物,便将粽子挂在胸前,想为白狐女买些,但转念想到,师姐冰清玉洁,从不施脂粉,若自己贸然买来送她,实有污师姐的冰清无瑕,当下又往别处转去了。回来时,手上还提了一只鸡。
当晚,赵信为白狐女整治了一桌饭菜。他从小锦衣玉食,并未动手做过饭菜,纵在落难时,也多是吃些生野果或打只山鸡野兔,将之烧火烤了撕吃而已,从未与锅盆碗筷打个交道。是以这顿饭菜烧得实是不敢恭维。但白狐女并不知人间佳味,每一样皆略浅尝了一下,渍渍称赞。赵信心下大是高兴。
白狐女忽然问道:“信儿的家在哪儿?”赵信一路东回已不住的想家在哪儿了,总不知带白狐女到哪儿去,自忖:“师姐不知我没有家了,我带她到哪儿是好?带她到汴京去么?现在汴京已落在女真人手里了。带她到金陵去么?我当初奉九皇叔之命在少林寺代国修行却逃了出来,不知九皇叔会不会怪罪我?”想到曾富有天下,现下连个家也没有,心下一阵酸楚。他怕白狐女知晓他身份后离开他,当下又是道:“信儿的家便在前面不远啦。”
白狐女脸一红,道:“我想先去见一下你的爹爹妈妈。”赵信暗笑道:“师姐也知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道理,她怕公公婆婆嫌弃她,是以挂在心头第一等大事便是要去见我的爹娘。现下就算是带她到苏州杭州等繁华之地,吃皇宫御厨的珍肴,她也是玩之无兴,食之不甘的了。”遂道:“嗯,信儿明儿就带师姐去见信儿的爹妈。”心底仍在盘算着带她到哪儿去是好。
白狐女登时有些紧张,道:“不知你爹爹妈妈会不会嫌弃我?”赵信道:“不嫌弃,不嫌弃,一千个一万个不嫌弃,他们还会大大的赞他们的儿子有眼光有本事,找了一个这般漂亮的儿媳妇呢。”白狐女又脸一红,道:“不漂亮。”赵信道:“漂亮,漂亮极啦,信儿可看着你几天不吃不睡,也不会饿累。”
白狐女啐了他一口,道:“看着一个人能饱么?就是会贫嘴。”赵信道:“师姐,若信儿的家是个贫家,你不要嫌弃才好。”白狐女道:“我不管你是贫家富家,只须我们在一起就好了。咱们日后可勤些耕田织布,种桑养蚕,再养些鸡鸭牛羊,家境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赵信心下感动,道:“狐儿,你真会持家,定是一个贤慧能干的好媳妇。”白狐女低声道:“我只是会说,可什么都不会,你日后教我。”赵信点了点头。
次日草草收拾了包裹,赵信带她望镇江而来。到了城中,人流如织,熙熙攘攘,二人皆甚是高兴。赵信东看西看,不住向白狐女介绍诸般新鲜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