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协会的办公楼紫云楼在袭击中损毁,黄初将与陈叔昌的会面临时被安排到了停泊于湖边的画舫上。
连日阴沉的天空终于放晴,湖泊波光之下锦鲤游动,俞辉堂注视着游动的鱼群,一时出神。距离会面时间还尚早,他无所事事地捏了几颗石子在湖边打水漂。
一朵阴云倏地遮盖了头顶的日光,周围的环境顿时阴沉了几分,刚抽芽的柳枝在微风中拂动,俞辉堂丝毫未能察觉到身后有人正在慢慢靠近。
鱼群忽然四散而逃,俞辉堂缓缓抬起头,感受到了贴近之人的气息,他呼吸一窒,眼神在一瞬间变得空洞起来。
那是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气息,可是这股气息却是从那个熟悉的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俞辉堂回过头注视着那人,他产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具顶替了叶恕的空壳。
他的思绪完全混乱了,大脑思考机能完全停止,他知道自己说出口的话已无法再传递到叶恕的心里,故而选择了沉默。
叶恕注视着他的双目,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会面已经开始了。”
“你等等。”
俞辉堂叫住了正欲转身离去的叶恕。在叶恕回头的那一刹,俞辉堂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股冷漠,那不是他所熟悉的眼神。
“没什么……”俞辉堂一开口,顿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冰窖。
他低下了头,追随着叶恕的脚步进入画舫,掀开竹帘,率先看到了正在沏茶的黄初,黄初将茶盏递给了坐在他对面的陈叔昌。
“陈老前辈,许久未见了,近来身体可好?晚辈先前听说了关于你仙逝的传闻,倒是伤感了好一阵子。”
陈叔昌接过茶盏,摆了摆手,“客套的话就免了。”
俞辉堂负手而立,站定在黄初身后,视线却始终无法从站在陈叔昌身后的叶恕身上移开。
“虽然我曾听闻黄先生的泡茶技艺是一绝,连上代总会长也要让你几分,但我这次来与你见面,却实在是没什么闲工夫领教。”
“陈老前辈,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俞辉堂轻扯嘴角,不免感到好笑,黄初先是不露声色地对陈叔昌暗讽了一句,陈叔昌的夸赞也是绵里藏针,这两人各自都拿出了打太极的看家本事,明着看倒是没什么,暗地里却是剑拔弩张。
黄初出生玄门世家,又拜入名师门下,几乎可以说是含着金钥匙出生、一路开顺风车坐上了燕城协会总长的位置;陈叔昌更是老狐狸一只,在驱魔师与控鬼师之间都享有极高的声誉,两人的太极工夫不分上下,可谓是旗鼓相当。
陈叔昌轻咳了一声,将俞辉堂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之中。
“首先,我对角津口协会分部与西京分部所遭受的破坏表示歉意,虽然此事并非是我授意,但我未能阻止风衍施展此暴行,便是我的错误。”
黄初嘴角浮现起了笑意,“陈老前辈,您没有指示风衍那个疯子炸毁我们总部,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话已至此,现场虽有人都感受到了黄初话语之中的锋芒,俞辉堂背负于身后的双手渐渐握起了拳头,他注意到叶恕的身周已经凝起了一道风墙。
空气里注满了火药味,只等人引燃。
陈叔昌忽然干笑了两声,“年轻人,气焰足,老朽自叹不如。黄会长,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黄初喝了一口茶,示意陈叔昌先请。
“黄会长,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我儿子陈钟海。”陈叔昌说这话时语气之中带着几分凌厉的意味。
黄初放下茶盏,视线自陈叔昌脸上抽回,他一手支撑在座椅扶手上,轻抚起了自己的下颌。他与陈叔昌这人交集不多,但陈钟海却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人。
陈钟海的生命是一场短暂、但却炫目的烟花。
黄初每每回想起与陈钟海合作的那场任务,脑海中浮现的便是陈钟海那深沉而有力的话语,陈钟海对他来说无异于是人生导师,尽管那位导师本人对此毫无自知。他身边的人之中,还未曾出现过能够像陈钟海那样接近他的内心深处的人。
黄初笑道,“我当然记得他,他是您的爱子,也是一位优秀的同道前辈,我还未担任会长职务时便曾听闻他的大名,也有幸与他合作过几次,那对我来说是十分宝贵的记忆。”
陈叔昌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连连摇头道,“黄会长,您这番话实在太言过其实了,我儿只是个小人物,哪值得您牵挂这么多年?”
黄初并未接话,而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在椅中,双目直直地注视着陈叔昌,似是要用一双火眼金睛看出些妖魔鬼怪来。
“黄会长,我问你,我们老陈家是不是在协会建立之初便为其出力谋划?前人种树、后人乘凉,那五大长老四大明王之中,有哪一个曾向我陈家这样对自协会建立伊始便效忠协会?”
陈叔昌突然开始摆谱,黄初强压了心中的不快,意味深长地对陈叔昌点了点头,脸上却是全无笑意。
“老前辈,我知道当初协会建立之初,玄门之中、尤其是控鬼师之中有不少阻碍之声,是陈家力排众议,这份苦工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我黄某也不敢忘。”
“我是没想到啊!我老陈家给自己画了一个框,把自己的子孙后代给框了进去。”
“陈老前辈何出此言?”黄初眼角一跳。
“我儿陈钟海,原本和他珍爱的妻子过着和和睦睦的生活,他们夫妻俩原本都是极优秀的控鬼师,谁知天有不测,我儿媳年纪轻轻就走了,钟海他念妻心切,设了招魂阵将妻子召回现世,做了自己的式神。这些事想必协会中也有不少知情人士,我说的没错吧?”
“不错,这事我也亲自调查过,在我看来,陈钟海此举确实有些……不太妥当,规矩就是规矩,陈钟海所使用的是禁术,协会是不会允许的,他因此事怀恨自杀,对此我只能表示遗憾。”
“黄会长,我看您就别再打官腔了。”陈叔昌抬高了声道,“控鬼师操控鬼神为已用,这是我们这一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招式,协会为何要处置钟海?就因为他的式神是他的爱人?”
黄初怔了一下,硬声道,“协会有规矩,御主与式神之间不得有主从以外的关系,何况钟海和他的妻子已经阴阳两隔,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了,他本应该明白这道理。”
“黄会长,等哪一天你珍视的人离你而去,你就不会再这么想了。”
黄初并未给予回应,他知道自己而立之年却未娶亲的八卦传闻已在协会中传出了千奇百怪的花样,有说他性取向不正常的、也有说他养了一堆地下情人的,甚至有说他不举的。但他知道陈叔昌这么说却并非嘲讽,而是丧子心痛使得他心有不甘。
黄初未料到陈叔昌竟会如此珍视他的独子,他忽然觉得有些愧疚,他口口声声将陈钟海称为导师与朋友,但却至今未能替他这个英年早逝的朋友完成遗志。
陈叔昌道,“我曾不止一次想过,用招魂之法将钟海带回来,但碍于协会诸多规矩,只得做罢,最后我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不违背这规矩,又能让我与钟海再度相聚。”
“什么方法?我可以听听吗?”黄初询问道。
“取消协会的存在。”陈叔昌声如惊雷。
俞辉堂没忍住笑出了声来,他知道这一动作有些突兀,因此在黄初向他投来质问的目光时,他已经敛了笑意,全然一副严肃的姿态。
陈叔昌确实有几句话说得他十分心动,若不是他还有几分理智、不愿与祸乱人世的妖魔为伍,现在恐怕早已经倒戈陈叔昌那一派了。
俞辉堂对黄初使了个眼色,转而注视着陈叔昌的双目道,“陈老先生,我想请教你,婴儿下来不会走路,那他的双腿难道就是多余的吗?”
陈叔昌一时无话,黄初抬手示意俞辉堂无需多言,他将视线移到了陈叔昌的脸上。
“陈老前辈,今天你来找我谈话,就说明我们之间还有商量的余地,对吧?我个人觉得……你的这个建议,或许可以稍加修改,取个这种的办法。但是但我看来,不论协会是否存在,人与妖魔之间的隔膜却是一直存在的。”
陈叔昌摇了摇头,“你以为我是因我儿钟海而对协会怀恨在心?黄会长,我提议取消协会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消除我心中的不平之气,而是为了让驱魔师与控鬼师长久和平地共存下去。”
黄初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微光,直觉告诉他不能听信陈叔昌的一面之词,但稍加思索之后他发现陈叔昌所说的也不失为一种解除内忧的方法,当然,这方法属于过偏激派的。他看不透陈叔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的不安感正在悄悄蔓延。
“陈老前辈,有一件事我觉得您应当明白,现在协会内部驱魔师与控鬼师不和的原因,并非是控鬼师不占话语权,而是控鬼师所拥有的力量令驱魔师感到畏惧。我这么说并非是夸大其词,就站在您身的后那位……”黄初以目光指向叶恕,语气顿时冷了下去,“倘若你控制着混沌,又说要取消协会、让驱魔师与控鬼师和平相处,这样做只会让协会上下整体更加感到惊惶不安。”
陈叔昌冷笑了两声,“据我所知,黄会长身边好像也有不少王牌啊!”
话已至此,双方都意识到该说的已经说完了,未来的日子里便各凭本事了。
“那不如我们就来赌一赌,看谁能赢到最后。”黄初的声音由高转低,在人听来仿佛具有魔力,不容人质疑。
陈叔昌甩袖离开了画舫,临走前睥了俞辉堂一眼,这一眼看得俞辉堂莫名心悸,让他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却在不经意间与叶恕擦碰了一下。
俞辉堂像只警觉地猫一般弹开了,迅速倒退几步,一抬头与叶恕那冰冷的目光交锋,他忽地又想起了在雨夜里的角津口协会办公室与叶恕相见的那一幕。
叶恕……难道一开始就被陈叔昌控制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俞辉堂发现自己的额头开始直冒冷汗。
画舫会谈不欢而散,陈叔昌走后,黄初立马敛去了脸上的笑意。俞辉堂自黄初身上感受到了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怒气,他早些时候便曾听协会成员说,黄初年少时有夜叉鬼之称,行事风格雷厉风行,在北派驱魔师之中亦是不容小觑的存在,现如今目送着黄初离开画舫,他顿时相信了协会中流传的某些传闻。
但凡被丢掷于溪水之中的砾石,若没有被淤泥与沉沙掩埋,则大多会经流水的抚摩而变得圆滑。黄初并非砾石,他虽然在协会这趟浑水中沉浮,但却并未失去锋芒。俞辉堂深知黄初绝非摆弄权势、无所作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