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协会分部临时办公楼内,俞辉堂扣响了会长办公室的门。
说是办公楼,但不过是连夜搭建起来的简易木板房而已,办公室的门也是未装锁、未上漆的原生态纯木门,俞辉堂扣下门扉,那木板门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了。
黄初手执文件端坐在办公桌前,那模样像极了诸葛亮坐镇空城,态度冷静自持、闲淡从容,原先的西京分部会长只有退居一旁给这尊大佛让位的份了。
“坐,要喝茶自己动手倒。”黄初指了指办公室里仅有的一张塑料凳,又指了指角落处的饮水机。
俞辉堂自然没那个闲心坐下了喝茶聊天,这办公室寒酸至极,还带着一股木板与胶水特有的刺激气味,他闻多了觉得头晕,只想快点离开。
“找我有事吗?”俞辉堂问道。
“长话短说,我收到了一封信,寄信人比较惊悚。”黄初将信件丢给了俞辉堂。
俞辉堂在看见陈叔昌三字时忽然心生悸动,他知道自己要等的就是这一刻。
“你看过信件内容了没有?”俞辉堂抬眼看向黄初。
“当然看了。”黄初双手撑着下颌,推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镜,“他要亲自和我谈判,所以我这不是大老远地从燕城飞过来了吗?”
“你打算见他?”
“必须得见。”
“危险性很高,陈叔昌很可能控制了叶恕。”俞辉堂压低了声音道,“控鬼师的能力不容小觑,他完全有可能操纵混沌干出毁天灭地的事来。”
黄初发出了一声冷笑,“我倒觉得,他玩这一出金蝉脱壳,目的不是为了毁灭世界。老爷子都那么大年纪的人了,想法不可能太过出格,他想要的必然是他最需求的,魔界祸乱人间对他有什么好处?”
“既然如此,那我和你一起去见他。”俞辉堂道。
黄初脸上浮起了自信的笑意,“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个事。”
俞辉堂一脸沉着,抿唇注视着黄初。
“对了,薛琛怎么样了?”黄初突然转移了话题。
“今天该出院了。”俞辉堂应道。
“哦,那就好,辛苦他这个编外人员了。”黄初的语气听起来甚是惭愧,“我考虑下次给他搬面锦旗,授予他协会终身荣誉成员奖。”
“别这样,你要是把他当协会成员,他会气到住院的。”
黄初愣了一下,一时有点接受不了俞辉堂的幽默方式。
俞辉堂离开了临时办公室,当重新呼吸到外界的空气时,他忽然觉得西京城内的雾霾有些没来由的亲切,他的目光落到了一段城墙上。
天色渐晚,天际呈现出玫瑰色的霞光,夕阳余晖下,朱红色城阙散发出金光。俯眼望去,建筑披上了柔和的黄昏色光芒,犹如湿婆的抚摸般静谧而瑰丽。
俞辉堂走上城楼,眼前浮现出了一幕幕熟悉的场景。
他现在有些明白了,那些午夜梦回的黑影、那些踩踏着笳鼓的马蹄声、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楚与归乡心切,都随他过去的记忆一道飘散在了这座城的尘埃里。
夕阳斜晖照射,黄昏将碎石染成橘色,青灰色城墙下,一位手执拐杖的白发老人缓缓走过。晚风将轻柔的歌声浮起,俞辉堂闭上眼侧耳聆听着。
这座城在向他诉说历史,那卷历史的缝隙之中埋藏着属于他的过去。他沉浸于虚渺的回忆之中,甚至没有注意到李玄京是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
“我这副傀儡身体快要支撑不住了。”李玄京的声音有些悠远。
似乎是被俞辉堂身周所散发出的气氛给感染到了,李玄京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安逸,就像是在进行一场轻松的告别。
“我以前从未想过还能回到长安,这是我做梦都想回来的地方。”李玄京感慨道。
俞辉堂并未看身旁的人一眼,但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李玄京话语中对这片土地的眷恋。他能够猜到,李玄京的出生或是死亡,多半与这座城有关。
长安,多少人的故土,然而对于亡灵李玄京来说却是永远无法回去的地方。
他的故土早已淹没在遥远的历史长河之中,当醒来时第一眼看到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时,他的心是冷的,涌出的热泪也尽数被冷风吹散了。
即便过去了千年,当他在骊山别院倚窗望着零落殆尽的满地碎花叶时,还是会想起千年前那个月圆的夜晚湖心畔二人依依告别,还是会想起初到京城拜入师门那日穿着明黄衣衫的女孩对他展露笑意,还是会想起那道近在眼前、却永远也无法跨过的关门……
天地无声,万物静默。黄沙掩盖了布满锈迹的兵刃,他变成了黄土下被人遗忘的一具尸骸。岁月悠悠,笳鼓声渐远,马蹄声同兵器交错声却依旧在他的灵魂深处回响,他没想到,当他再度睁开眼时早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他从梦中惊醒了。
李玄京发出了一声叹息,将梦中的那些光景悉数摒弃了。
他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才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过的前生终究是个错误,立下的誓言更是错的离谱,他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绝尘而去,以不同的方式同死神一次又一次的擦肩,而他想要守护的那个人,那座城,却最终化作了脚下的一抔尘土。
他奋武一生,不过是为了在回首时望见那曾经在他年少时凝固在脑海深处的侧影。现在,他的愿望已经达成了,他意识到自己该离去了。
“有些事过去得太久了,可能被我遗忘了。”李玄京扭头看向俞辉堂,“对于你来说,那些可能是多余的记忆,但那确实是你经历过的,那也是属于我的过去。”
俞辉堂的目光在瞬间变得犀锐起来,他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个清楚,他想知道李玄京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究竟做了什么,才会导致他以这副姿态重生于这世上,成为李玄京的转生者。
但他知道李玄京不会直接回答他,对于李玄京来说,那些错得离谱的过去不堪回首。
在一段冗长的沉默过后,李玄京突然开口,“答应我一个要求。”
俞辉堂好像明白了李玄京所求何事,他将视线从李玄京身上移开,硬声道,“我会尽我此生守护好唐芝,但这不是代你行事,而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
李玄京露出了极浅的笑意,“既然如此,我放心了,那么就让我重归莫邪剑中吧。”
“你真想当剑灵?”
“这剑曾吞噬过我的血,在我活着的时候就与我血脉相牵,现在我肉身已死,只能依凭这剑而存世,说我是剑灵,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俞辉堂倒是不介意李玄京中寄宿于莫邪剑中,他点了点头,同意了李玄京的请求。
在李玄京脱离傀儡身并依附于剑中之后,他意外地发现自己挥起刀来娴熟了不少,一招一式如有神助,似乎凭空多得了一身的功力等待着他去发泄。
夜风渐凉,俞辉堂在城楼上站了一会儿便打算踱回住处,却在灯火幽暗的城墙下遇见了薛琛。
“这么晚了还出来散步?你刚出院,就别做这种多余的事了。”俞辉堂道。
薛琛看了一眼俞辉堂,开口道,“我是来找你的。”
俞辉堂有些纳闷。
薛琛抬眼道,“你想不想知道打破黄金铠的方法?”
俞辉堂注视着薛琛的双目,觉得他不像是在和自己开玩笑,他不知道薛琛为何会没来由地对他说这些。在他看来,即便他知道黄金铠的破解方法,也不会有用上的那一天的。
薛琛在追击千面狐的过程中被半路杀出的混沌杀了个措手不及,差点把命交代进去,俞辉堂起初感到十分讶异,但回想先前的薛琛受伤的经历,他便猜出了一二。薛琛几度受伤,几乎都是混沌所导致的,防御方面近乎无敌的黄金铠到了混沌面前便形同虚设。
这说明黄金铠所形成的全方位保护在混沌面前毫无效果。
“你能够凝聚周围的空气吗?”薛琛问道。
俞辉堂依旧感到困惑,但还是照做了,将周围的空气聚拢于手中凝成风刃对他来说并不算难事,甚至不需要咒语或是符纸就能办到。
“朝我攻击。”薛琛继续指挥道。
俞辉堂呆滞了一下,这个指令他没法立刻照做。
“没事,我相信你,朝我攻击。”薛琛又催促了一遍。
俞辉堂点头,手中风刃出击,他的力道不大,风刃轻轻擦过薛琛身侧,撩起了他的刘海,一抹血痕自他脸上浮现。
薛琛擦掉了脸上的血迹,轻笑道,“叫你攻击,没让你对着脸来啊,差点破相了。”
“风刃能够穿透黄金铠?”俞辉堂感到震惊不已。
“我想,这可能和黄金铠本身的构成有关,或许它本来就是由高速流动的空气形成的一道屏障。混沌是擅长使用风元素的凶兽,正好克制了黄金铠。”薛琛解释道,“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黄金铠究竟是什么东西。”
俞辉堂回忆了一下,发现混沌每次出现似乎都会掀起飓风,他先前并没有考虑到这是混沌的战斗方式。
“我知道了,叶恕就交给我来对付,我不会让你和他交手的。”俞辉堂道。
薛琛摆了摆手,“你别急着说自己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薛琛,你到底怎么了?”
俞辉堂隐隐觉得薛琛的情绪有些低落,看起来很不对劲。
他今天去医院的时候,被护士告知薛琛提前出院了,彼时俞辉堂并没有感到异常,后来他又去协会与黄初见面,一时将薛琛抛到了脑后,谁知晚上与薛琛见面时就变成了这种令他找不着方向的状况。
“俞辉堂,答应我一个请求。”薛琛脸色坚毅,像是作了一番重大决定。
俞辉堂更加感到不解,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这样的句式了,他不明白为何他所遇到的人都要摆出一种托付终身大事的态度对他说这句话,就好像所有人都打算离他而去似的,但他面对的是薛琛,是他的生死至交,是他无法放任不管的人。
“别说一个请求了,再多我也会答应的,你说吧。”俞辉堂道。
“如果我行为失控,变成了你不认识的陌生人,我希望由你来给我最后一击。”薛琛说罢倒退了两步,似是有意与俞辉堂拉开了距离。
这个距离令俞辉堂感到莫名心慌。
俞辉堂蹙眉,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了不少,“薛琛,这是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薛琛没有接话,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俞辉堂在城墙下静立了半晌,依旧未能回过神来,薛琛的话如同隆隆鼓声般长久地回荡在他耳边,鼓槌敲打在他的心口,令他感到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