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琛自昏睡中醒来时,天际刚翻出鱼肚白,清晨的空气带着些许冷冽气息,他撇过头,发现窗户被人推开了一条缝隙,窗帘微动,窗外新抽芽的柳枝随风摇曳着。
他听见了拨动琴弦的声音,那旋律他曾听过无数回,那是薛野经常在他面前弹唱的一首歌。
薛琛扭过头,视线掠到了坐在单人沙发上弹琴的辜鸣。
“虽然我五音不全,但是这首歌我会唱。”薛琛开口道。
辜鸣停下了手中动作,抬眼看向薛琛。
“你认识我弟弟薛野?难道你的老板是他?”
“嗯,也可以这么说。”
辜鸣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薛琛却未能从中听闻出异样来,他只当自己弟弟关心自己,所以才会雇人来帮助自己,一想到此,薛琛嘴角浮起了满足的笑意。
“薛野是我师父,琴技方面的师父。”辜鸣解释道。
“难怪……”薛琛脸上浮起了领会的神色,“我没想到你也会弹吉他。”
辜鸣的嘴角动了动,“我学乐器也是为了修行,叶家子弟修行的大多数都是偏向于精神控制的心法,当我弹奏出一段特殊的旋律并进行咏唱时,就能够起到影响人心的效果。”
“我们一般把这种人叫做游吟诗人。”薛琛半开玩笑地说道。
辜鸣抿起唇沉思了片刻,末了开口道,“真正厉害的奏者,比如叶染,不需要器物的辅助就能进行咏唱。”
薛琛回想起了爱染的招式发动时的可怕程度,不由得蹙起眉,额角冒起了冷汗。
“我已经多次领教过他那‘镇魂曲’的厉害之处了,论精神控制,你们叶家人的心诀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过奖了。”辜鸣摇头道,“再强悍的人也会有精神防御方面的弱点,叶染的实力确实很强,但他也并非金刚之躯,据我所知,先前走火入魔的经历对他造成了极坏的影响,所以这次千面狐才会对他下手。”
薛琛愣了一下,对辜鸣的说辞感到惊讶。
“哦……你昏迷了三天,可能还不知道事情的原委。”辜鸣解释道,“我听协会的人说,叶染来到西京之后便去协会找被关押的千面狐,谁知那时协会恰好遭到奇袭,轩辕箭对协会建筑造成了巨大破坏,千面狐趁机逃脱,叶染在与千面狐缠斗的过程里中了他的摄心术,千面狐反戈一击,操控着叶染对协会成员发动了攻击。”
薛琛听闻了事件的始末,顿时对爱染升起了一股同情之心。
辜鸣蹙起了双眉,双手交握在一起,沉声道,“同样的伎俩,先前千面狐也对俞辉堂使用过。”
听到此处,薛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千面狐就是那个吹笛者?”
辜鸣点了点头。
薛琛回想起评定会议上的那支金色箭矢与扰乱群魔的笛声,心里顿时蹿起一股怒意。紧接着,他又想起了更加令他感到费解的一桩事。
“不对啊,俞辉堂被控制是发生在过去的时间线上的事,那时候……千面狐操控他杀了陈叔昌,可这千面狐怎么会和陈叔昌结仇呢?他为什么要杀陈叔昌?”
辜鸣正要应话,病房的门突然被人敲响了,他放下了吉他,起身去开门,却没想到来者是叶染等人。
辜鸣避之不及,双目与叶染对视,顿时心绪跌宕,一时竟忘记将人邀请进门。
唐芝一眼便认出了辜鸣。
“谢谢你把薛琛救回来,我们是他的朋友。”唐芝道。
“你们好,请进吧。”辜鸣略一点头,视线却未离开叶染。
他和叶染已经有十余年未见,当再度见面时,他发现眼前的青年和他印象中那个半人高的小孩子有点对不上号。
“薛琛,你感觉怎么样?身体状况如何?”唐芝关切道。
薛琛笑着对她摇了摇头。
他有黄金铠护体,任何攻击对他来说都不足以致命,他身上的伤大多数都是龙化时被混沌的瘴气感染所致。
比起在医院无所事事地躺着,薛琛反倒更希望唐芝能够替她拔恙,拔恙的治疗效果更明显些,但一想到拔恙所要经受的痛楚,薛琛立马打消了这个不成熟的念头。
俞辉堂眼中也满是关切,但却并未多言。
“趁此机会,我有话要对你们说,评定会议上拖欠的事现在已经有了结果。”爱染说着将视线移到了辜鸣身上。
“噢,我忘了介绍,这位是辜鸣,是我弟弟薛野的徒弟,跟我弟一起搞音乐的。”
“你们先聊,我回避一下。”辜鸣说罢背起吉他出门去了。
薛琛松了口气,一拐眼却瞥见爱染的双目锁定了辜鸣的背影,直待人彻底消失不见,他才收回视线。
“我就长话短说吧。”爱染语气甚是严肃,俨然把病房当成了会议室。
“协会调查之后发现陈叔昌并没有死,他的尸体是用傀儡伪造的,千面狐控制俞辉堂杀死陈叔昌只是我们所看到的假象,陈叔昌现在很有可能在轩辕社。”
俞辉堂与唐芝互看了一眼,唐芝对俞辉堂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这个笑容却让俞辉堂倍感宽慰。
“你说的这事,可能性有多大?”薛琛面露困惑之色,“陈叔昌难道是站在轩辕社那边的?他为何要与协会作对?”
“陈叔昌的死是宗彦和我亲自调查的,我们都很想还俞辉堂一个清白,绝不会捏造事实,调查结果显示陈叔昌的尸体是假的,至于他是死是活,暂时无法确定。”爱染缓了口气,继而道,“至于说他与轩辕社有联系,这只是一个推测,因为他的死亡假象是千面狐所制造出来的,而千面狐是轩辕社的人。”
空气突然变得很安静,病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在回味着爱染所说的话,脸上俱是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难道说……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
陈叔昌这一招金蝉脱壳计使得所有人都将目光焦点从他身上移开了,倘若他果真没有死,那现在的他在轩辕社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唐芝托着腮,渐渐陷入了沉思之中。
俞辉堂突然转身离开了病房,这一举动令所有人都感到错愕,唐芝与薛琛面面相觑,薛琛示意她去追,于是唐芝与病房内众人打了声招呼,抬脚追了出去。
薛琛的目光在病房里扫了一圈,他猛然发现自己现在有了和爱染独处的机会,先前想要问出口的话再度滑到了他的嘴边。
“刚才那个叫辜鸣的人,是你的朋友?”爱染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
薛琛没想到爱染会率先对他提起辜鸣。
他张了张口,过了半晌才应道,“是……不过我和他也不算熟。”
薛琛忽然想起自己还未来得及询问辜鸣,为何会帮自己。
没有人会如此尽心尽力地帮助一个陌不相识的人,即便辜鸣能够从他的老板处获取报酬,但舍身相救却不是一个受雇的打工者会干的事。
“他是叶家的人。”
爱染仿佛在不经意间将辜鸣的身份说出了口,他发现薛琛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知道他的身份?”爱染追问道。
薛琛点了点头。
“那你要小心一点,他说不定有所企图,自打评定会议结束以来,四大明王家族对你都很有兴趣。”爱染沉声道。
薛琛感到诧异,“你不相信叶家的人?”
他问出这话后便立马升起了悔意,因为他从爱染的眼神中读到了十分明显的警惕之意,尽管爱染表现得十分克制,但却无法完全掩盖他神情中的真意。
“算了,别把刚才那句话放在心上。”爱染放缓了语气道,“我和叶家有点儿矛盾,所以没法准确评判叶家的人。不过我印象里,辜鸣这人还不错。”
薛琛朝着爱染挑了挑眉,他很感激爱染坦诚相告。
“你休息吧,我走了。”
爱染与薛琛道别,起身离开了病房,他在电梯口遇见了辜鸣,辜鸣仿佛是刻意在等候他似的,将他堵了个正着。
“少主。”辜鸣轻扯嘴角,对爱染笑了笑。
薛琛所住的私人医院平日里基本没什么人,这会儿电梯口的辜鸣更是无所顾忌。
“你接近薛琛有什么目的?你在调查他的身世?”爱染也不避让,气势有些凶狠。
“是,没错。”
“是谁让你调查的?”爱染的视线打量了一圈,沉声道,“步修吗?”
“这不难猜,确实是他。”辜鸣的语气显得有些无奈,“我原本只是觉得我和步修朋友一场,帮他调查个人也不算什么难事,但是当我调查得越深,就越发觉得这事不简单。薛琛他……很可能是在那个禁术中诞生的。”
辜鸣观察着爱染的神情,便知爱染心中亦有数,完全不用他提醒。
他叹了口气,“我一开始接近薛琛是想试探他,后来纯粹只是想帮他而已。”
爱染未置一词,心中却是感慨万千,辜鸣依旧是他认识的那个辜鸣,如果叶家没有发生那样的变故,如果自己没有离开叶家,现在辜鸣必然已经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与最信任的朋友。
辜鸣将视线转向爱染,“少主,我现在能问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到叶家吗?”
他知道这个问题必然会触及爱染的伤疤,但现在若不问个究竟,他便始终无法释怀。爱染本可以有解释的机会,但他却选择背负一切沉默着离开了叶家,他无法理解爱染的这种行为,他不能接受总是远远地看着爱染的背影却无所作为的自己。
爱染的视线有些悠远,他没有回应辜鸣的目光。
“降灵仪式的残酷之处就在于,降灵之子本身没有选择的余地,而他的母亲却要遭受血缘的诅咒。”爱染的语气有些艰涩,双目中带着隐忍之色,“明王家族将降灵仪式当做大忌,并非是因为畏惧诅咒,而是因为一个无法启齿的原因。”
辜鸣屏住了呼吸,他能够预料到接下来爱染要说的话必然是超乎他的接受范围的。
“所谓降灵仪式,其实是一场让远古神佛附身于腹中婴儿的巫术,四大家族所追求的是最接近明王本身的力量,但是这种力量却伴随着业火,因为明王本就是神魔一体的存在,降灵仪式中所诞生的婴儿,天生就是魔。”爱染顿了一下,继续道,“我母亲生我时难产而死,就是降灵仪式的诅咒效果。”
辜鸣神色坚定,“爱染,你是人,不是魔。”
爱染将视线掠向了窗外,过了半晌,沉声道,“究竟是人、或是魔、或是佛,其实不过是一念间的事,魔或者佛,都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