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场春雨伴随着惊雷一道落了下来,空气里满载着泥土的湿润气息,细雨之中裹挟着春天特有的芬芳。李玄京说下雨的时候西京更有长安的味道。
薛琛站在屋檐下,目送着李玄京与李渐白一道出门去吃早点。
自打薛琛与李伯约交谈之后,李家便渐渐接纳了李渐白的存在。虽然李老夫人并未表态,但薛琛可以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对李渐白是存有好感的。
卓文航借着傀儡身存在于现世,忙活着与老郭一起四处寻找他妹妹的下落。李渐白听说了这事以后专门跑去和卓文航见了面,帮助他在协会档案室寻找资料,并四处打听卓家人的下落。
朱雀大街北,明城墙内,李玄京与李渐白二人刚吃完各自碗里的豆脑,细雨淅淅沥沥。两人出门时都没带伞,这会儿被堵在了早餐铺前。
“俞辉堂?”李渐白低声迅速道,“我觉得你的样子有点奇怪。”
这几天里李渐白各种暗中观察,搞得李玄京大不自在,于是他干脆不再隐瞒,借着躲雨的这会儿工夫将他与俞辉堂互换身份的事情说明了。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术式?为什么你的脸这么像俞辉堂?”
“你就当是移魂大法吧。”李玄京有点儿解释不清。
黛青色砖瓦上同样栖息着几只躲雨的麻雀,李渐白的注意力很快便被那几只灵活的雀儿所吸引了,他忽地想起了俞辉堂在落满雪的院子里对他说的拿竹筛子捕雀玩的故事。
“我觉得你和俞哥哥挺像的,俞哥哥也是个有趣的人,等他回来以后我要拜他为师,让他教我怎么耍斩鬼刀。”
“这斩鬼刀法我就可以教你。”李玄京正色应道,“不过我很久没耍刀了,有些生疏了,你想练枪时再来找我吧。”
“你说,卓大哥的家人,会不会已经去世了?”李渐白忽然转移了话题,小孩子的思维总是跳脱的。
“也许吧。”李玄京应道。
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许多不确定的答案,有时候命运就是那么捉弄人,偏偏往最坏的方向上发展。他祈求的得不到,他害怕的却接二连三地发生在他眼前。
擦肩时错过一个人,便要终其一生等待下去。这种滋味,李玄京再明白不过了。
雨势小了许多,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街巷内穿行,李渐白突然说想去大雁塔看一看。
“站在高处可以看到的景物多一点,我记得卓大哥画的有一副画像里出现过一座塔。”
李渐白领着李玄京往大慈恩寺里走去,两人在香炉前驻足,远观大雄宝殿,末了李玄京的视线开始往大雁塔上移去。
“这地方我来过。”李玄京道。
“什么时候?”
“长安失陷之后的某个晚上,那天我进城来找人。”李玄京回忆道,“虽然如今的大雁塔和我印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但我能确定,大慈恩寺就是那天晚上我们藏身的地方。”
李渐白侧头,“你历史成绩一定很好。”
要是让李玄京帮他做历史卷子的话,唐朝那部分的题目大概能得满分。
李玄京摇了摇头,“未必,既然我都能出现在此处了,那我们不妨假设历史是可以被穿越者改变的,虽然还没有得到证实,但至少有这个可能性。所以说,我所生活的朝代不见得就是你所知的那个大唐。”
李渐白努嘴道,“我又没有让你去替我做历史卷子,你说这些做什么?”
他注视着梁柱,视线循着那朱红色柱子移往天花板,朱色底漆的天花板在明黄色光线下呈现出炫目的色泽,他不由自主地转动着自己的身子,天花板上的金色勾线便在他眼中转成了万华镜中的绽放的花。
“就算你让我做历史卷子我也做不出来。”李玄京感到哭笑不得,“我死得早,又常年在关外,对大唐的熟知程度恐怕还不及你多。”
李渐白默不作声地将视线移到了别处,他不想暴露自己是历史学渣的事实。
两人一道爬上楼梯,李渐白每登上一层楼便跑到窗边去观察每一层楼的风景,每一层楼的风景各有不同,站在大雁塔顶端俯视烟雨下的西京亦别有一番滋味。
街道纵横,高矮不同的各式建筑如同悦动的城市音符,举目望去,整座城市透着一种现代与古典交错的美感。
李渐白趴在栏杆上,从窗口眺望远方的天际线,过了一会儿又开始观察脚底下挪动的行人与车辆。
他忽然仰了仰脖子,目光在一处长桥上停驻。
“京哥,你看那座桥!”李渐白叫道。
那是一座看起来有些老旧的拱桥,站在高处看不仔细,李渐白匆忙拉着李玄京下了楼,一路飞奔出大慈恩寺。
拱桥位于大慈恩寺西侧不远处,李玄京走到那拱桥上时便感觉到了异样,他看见了卓文航画上的东西:朱红色高墙内的大雁塔一角。
李玄京缓缓扭头,见到了两棵高大的沙罗树,以及一块看起来像是仙人醉卧一般的石头,这些都是画上出现的东西。
这里是卓文航和他母亲与妹妹走散的地方,李玄京明白了。
他掏出手机给老郭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老郭便和卓文航一起出现了。
“没错!是这里!和图片上一模一样!”老郭激动得变了声。
卓文航眼中滚着泪,浑身颤抖不已。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就是这里!我家离这里不远!”
李玄京抬眼环视四周,见到了几个建筑风格迥异的居民区,他的目光锁定了一处看起来颇有年代感的居民区。
卓家的案子发生在十四年前,那个时候高层住宅楼还不像现在这么多,卓家所住的房子很有可能是老式的二层楼房。
李玄京的分析是正确的,在看到一排排冬青树时,卓文航忽然开始啜泣,嘴里不断地喊着“父亲!我回来了!”
理论上,卓家家主还有很大的可能性住在这里。李玄京往那居民区的门卫处走去,分给开门大爷一支烟,开始与他攀谈起来。
看门大爷替这小区看了二十余年的门,对于十四年前发生的命案依旧记忆犹新。
“老卓啊,早搬走啦!”看门大爷吐了口烟圈,“他另娶了媳妇之后就搬走了,这房子是单位分配的,他辞了职,房子自然就回收了。”
“你是说我爸他换了工作,还再婚了?”
“你是哪位?”看门大爷打量着卓文航,觉得小伙的模样有些渗人。
“大爷,我们是卓家的远房亲戚,来西京旅游,顺便来看看卓叔叔。”李玄京解释道,“大爷你知道卓叔叔搬到哪里去了吗?”
“搬到哪里去了?让我想想……”看门大爷沉思了一阵,末了道,“噢!对了!他搬去临安了,具体哪个区我也不知道。”
卓文航的眼神顿时黯淡了下去,他的心本就是凉的,这会儿却像是冰到了极点。
“临安……太远了,我去不了。”
“大爷,谢谢你啊。”李玄京朝那大爷招了招手。
众人一道离开了居民区。
老郭道,“我回头让我同校的小师弟帮个忙,或许能查到,他人就在临安上班。”
“不,郭叔,这事就这么算了吧。”卓文航沉声道,“我父亲已经重新组建了家室,贸然打探可能会惊扰到他的家人,我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觉得很好了。”
老郭当即高声反驳,“你胡说什么呢小卓!你也是你父亲的儿子啊!你难道不想回到卓家去?”
李玄京与李渐白互看一眼,李玄京心道这老郭不知是不是糊涂了,卓文航早已经死了,再不可能回到卓家了。
卓文航抹干了眼泪,摇了摇头道,“郭老,我没事的。现在我只剩下一桩心愿,就是找到我妹妹。但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这副傀儡身也支撑不了几天。”
他把目光转向了李渐白,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小白,你的心地实在太好了,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忙,等我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你就去找个驱魔师去骊山给我超度,送我一程吧。”
李渐白咬了咬下唇,轻声问道,“卓大哥,你难道不想见到你妹妹了吗?”
卓文航泣道,“想,我想见她,做梦都想。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么个妹妹,等你们找到她的时候,请务必到我坟前去告知我一声。”
“小卓啊,你妹妹的事,郭叔一定会帮你达成心愿,你放心!”老郭搂住了卓文航的肩膀,双目中同样泛着泪光,“孩子……你要是在撑不住了就安心走吧,这里一切都交给郭叔。”
“有你寄给老郭的那些照片做指引,我们会帮你找到你妹妹的。”李玄京道。
“谢谢你们。”卓文航倒退了两步,与众人拉开了距离,泣声道,“我回骊山去了。”
李渐白抬起手向卓文航挥了挥手,双目噙着泪。待卓文航走远之后,他把头埋进了李玄京的臂膀之下。
“我要找到卓大哥的妹妹,一定要找到她。”李渐白迅速而轻声地说道,“然后我也要去找我父亲。”
李玄京摸了摸李渐白的头,又捏了一下他红红的鼻尖,“别哭了,李渐白,你是不是越来越爱哭了?”
李渐白嗅了嗅鼻子,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解释道,“因为我是人类啊,人类有哭有笑的不是很正常吗?”
李玄京笑而不语。
人间的温情暖到足以融化千年昆仑寒冰,光凭这一点便足够让他脱出轩辕社的囚笼,他庆幸自己是及早从那囚笼之中脱身的一个。
他发誓不会让李渐白成为第二个走错路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