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一朵浪花还是一个小洞,都可以摧毁一条破旧不堪的渔船。
俞辉堂感到十分受挫,但苦于深陷敌营,内心备受煎熬。
天气渐渐出现了转暖的迹象,但骊山深处却依旧还未走出隆冬季节。俞辉堂清晨醒来时,接连打了三个喷嚏,鼻腔却依旧堵着。
他对于自己的感冒并不感到意外,他昨夜吹了一晚上冷风也没能把事情想通,回到房间时便觉得身体极冷,躺倒在床上时脑袋昏沉,思绪混乱不堪,夜里便发起了高烧。
俞辉堂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撑着额头倚靠在桌边,眯眼打了会儿盹,很快便没了睁开眼睛喝水的力气。
身体的异样告诉他这状况并不止感冒这么简单。
“玄京,你身体不适吗?”赤那关切道。
俞辉堂连眼皮都不想抬一下,只是摇头道,“没事,我休息一会儿……”
赤那将水杯递给他,“你怎么会突然身体不适?”
在赤那的观念里,只有娇弱的女人才会多病,就连草原上的女人也甚少生病,健壮得像是产奶期的母牛。真正的男子汉应当是百病不侵的,但是他的挚友显然还未达到他理想中的那种程度。
俞辉堂只觉得天花板都在转,他开不了口,他无法将“因为情感受挫而伤身”这种理由直截了当地告诉赤那。即便他知道赤那肯定没有看过《西厢记》,即便他知道赤那听完自己的解释以后绝不会联想到那个因游园惊梦而得相思病的闺阁女子,即便他知道赤那也不会因此而笑话自己。
他俞辉堂一世英名,竟然败给了高烧这种可以用脚后跟碾碎的小毛小病。
“你要是觉得说话很费力的话,就别再动了,回床上去躺着吧。”赤那有些无奈。
他显然没有照顾过病人,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俞辉堂有点晕乎,他懒得在赤那这样的草原真男人面前挽回面子,索性听从赤那所言,摸索着爬回了床上。
赤那把玩着茶盏道,“京,你以前说你在草原上的名字用汉语来写就是‘蛮’字,不过我觉得你父母一定是看走眼了,你这样分明是一头待宰的小羊羔。”
俞辉堂露出了朴实而无奈的微笑,“赤那,我知道你们族里的人都看不上弱者,但是感冒发烧对于人类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我很快就会好的,你就别取笑我了。”
“可你并不是人类,你什么时候开始把自己当成普通的人类了?你烧糊涂了吗?”赤那略显吃惊。
俞辉堂的惊异程度完全不亚于这个耿直的草原汉子,高度的紧张感一下子排挤掉了他脑袋里的那些眩晕感,让他暂时恢复了神志。
李玄京还有个另外的名字叫“蛮”?李玄京不是人?
这信息量好像有点大?
“赤那,我可能真的有点糊涂了,病患应该得到静养。”俞辉堂面呈菜色。
赤那微眯起眼睛,语气悚然,“在我们族里,小狼如果生病了,父母就会把他丢弃到荒郊野外,给他三天的时间自生自灭,三天后小狼如果还活着,父母就会抱回他们的孩子,否则的话,这孩子就只能归还给长生天。”
俞辉堂依稀记得这个传闻自己在哪里听过,草原上有不少崇拜狼的民族,或许某些族群中还保留着这种原生态的习俗。但是他的族群里没有这种习俗,狐狸妈妈很疼爱他的狐狸宝宝。更何况……
俞辉堂很想把自己的怨念说出口:我他妈和你根本不是一个物种!
这个赤那为什么和自己所想的狼人完全不一样?天底下怎么会有话这么多的狼人?简直败坏了孤狼的名声。
或许是赤那的话一直在他耳边环绕的缘故,俞辉堂眼前总是浮现出草原上的景象。在大雨中迁徙的车马、围在栅栏里的牛羊、以及穿着皮袄骑着骏马的年轻小伙……
他刚读大学的时候曾经和薛琛一起去过内蒙古,对草原的风景印象深刻,但是眼前所浮现的却并非是旅游时所见到的草原。
骏马的鼻息声仿佛近在咫尺,大雨拍打在羊皮毯子上的声音也极具穿透力,那些场景似乎很早已经就埋在了他的心底深处,只待一场细雨便会生根发芽。
俞辉堂眼前突然浮现出了一道明媚的光线,在湖边浣洗衣物的女人回过头来冲着他微笑,光影将空间割裂开来,女人的身影看起来有些遥远。
俞辉堂跨出了一步,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臂。
“赤那,我好像看见我妈妈了。”俞辉堂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迷糊地说道。
赤那终于闭上了嘴,他决定掉头出门去找医生。
风衍和叶恕一道去探望俞辉堂。
“没准是海妖塞壬的笛声,塞壬弹奏的旋律可以迷惑人。”叶恕对风衍道。
“神话吗?我对国外的神话传说倒是了解的不多,但塞壬我还是知道的,她不会出现在我们轩辕社。”风衍打趣道。
俞辉堂有点想跳起来打断这段极具浪漫主义朦胧风格的对话,他虽然没什么力气爬起来,有时也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但他还没聋没瞎,他能看见风衍和叶恕站在他的床边,他能听见他俩那天马行空式的文艺对话,他只是没有力气发出声音。
事实上,叶恕的话确实提醒了他一件事:自己这场病或许不是因为吹了太久的冷风而导致的。他昨天在廊下面朝着竹海而立的时候,确实听到了断断续续的笛声。
那笛声夹杂在竹林松涛之中,他本以为是风吹过崖洞发出的声音。
风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我记得那片竹海里,以前有一块地方是玄京的练武场,玄京,你是不是在竹海里做了什么手脚?结果自己却忘记了?”
“什么?”俞辉堂大感意外。
“你先前不是还让我们兄弟不要靠近那竹林吗?说里面有一样东西碰不得,那阵子竹林里老是传来奇怪的笛声,听久了倒也习惯了,但最近却没怎么听到那笛声了。”
俞辉堂额上滑下了一丝冷汗,心底里开始骂娘。
笛声?笛声!又是笛声!这笛声难道和先前在凰山所听到的那蛊惑人的魔音有所关联?若事实果真如风衍所说,那么李玄京与他受笛声迷惑而杀掉陈叔昌、以及破坏评定会议这两桩事都脱不了干系。
李玄京,你他娘的可真够坑的!
俞辉堂撑着病体从床上爬了起来,说什么也要独自前往竹海,风衍放心不下,执意要同行,俞辉堂心下却洞察到风衍是想监视自己,两相争执不下,最后选取了个折中的办法,由赤那跟随俞辉堂一道前往竹海。
出发时风和日丽,俞辉堂的高烧完全退了下去,然而眼前的幻觉却迟迟不灭。
一进竹林,光线突然暗了下去,满眼尽是苍翠绿色,每一片竹叶、每一根竹竿都像是同一台3D打印机里拷贝出来的一般整齐划一,不用放大镜绝对找不到不同之处。
俞辉堂意识到自己贸然闯进这迷宫之中,实在是有些草率了。
城内,酒吧。
这地方俨然已经成为薛琛与李玄京见面议事的固定据点,李玄京从一开始的喝调制鸡尾酒抗拒者,到如今俨然已经变成了鸡尾酒加柠檬的忠实爱好者。
薛琛愈发地感到不可思议。
“李兄,我不得不再度怀疑你和俞辉堂的关系。”
正在啃柠檬皮的李玄京听到俞辉堂三字时眼神光闪烁了一下,动作停滞了半秒,随后开始若无其事地将柠檬汁挤进鸡尾酒中。
薛琛不由自主地动了下喉结,一股无形的酸味在他的口腔内蔓延开来。
“这个世界上恐怕找不到像你和俞辉堂这样生吃柠檬的第三人。”薛琛拧着眉道,“我敢打赌,你必然和俞辉堂有血缘关系。”
一开始,他以为李玄京和俞辉堂在性格方面还是有些差别的,但是后来他发现,李玄京的生涩只是因为不习惯这个世界而已,当他对现代生活越来越熟悉的时候,就会与俞辉堂越来越接近。
李玄京耸了耸肩膀,“我说了,我本来就没有刻意模仿那孙子,这根本就不用模仿。”
“但是,我觉得你和俞辉堂之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差距的,你知道这点差距在哪里吗?”
薛琛凑近李玄京,在他面前伸出食指与拇指比划了一条缝隙,大约一厘米的长度。
李玄京看了看薛琛比划的手势,又看向薛琛的双眼。
“在哪里?”
“俞辉堂比你年轻,大叔。”
李玄京憋了一口气,重新坐正了身体,假装无事地喝了口充斥着柠檬酸味的鸡尾酒。
“我是不是可以提出一个大胆的假设?”薛琛十分郑重地问道。
李玄京已经不想再自讨没趣了,索性不理会薛琛,反正薛琛也不是只有得了他批准才会继续说下去的机器人。
“李玄京,你是俞辉堂他生父吗?”
李玄京直接一口酒朝薛琛的脸上喷了出去。
这个问题问出口的下场十分惨重,薛琛木着脸用毛巾抹掉了脸上的水迹。他发现李玄京早已经乐得歪倒在了沙发上,那动作和神情看起来一点都不是演技堆砌出来的。
薛琛意识到自己猜错了,场面顿时显得十分尴尬。
“我从来没有要做他父亲的意思。不过这个实在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李玄京笑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薛琛快哭了。
“好了我说兄弟,能见到你笑得这么开心,那就说明我讲的笑话很成功。”薛琛绷着脸道,“别笑了,下颌会脱臼的。”
除了父子关系以外,他实在想不到其他能够解释得通的理由了,没想到却闹了笑话。
薛琛一个人喝着酒,等人笑够了,他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李玄京。
“其实你根本不用去猜,因为连我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李玄京一本正经地说道。
空气突然变得有些安静,薛琛只想无声而迅速地翻过这一页,他不想再去思考俞辉堂与李玄京之间的关系了。
气氛恢复了平静,李玄京端着酒杯倚靠在沙发上,视线飘向了窗外的夜空。
一样的月色,即便隔了千年的时光也依旧没有变,坐在他对面与他喝酒的人,亦没有变。
他收回视线,端详着薛琛的脸颊,却发现自己从薛琛身上找不到昔日挚友的半点影子,薛琛显然已经忘记他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在薛琛身上找到千年以前的某个熟人的影子,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传说中人在度过忘川桥时都会喝一碗孟婆汤,他有幸逃过这一关,但记得太多却反倒给他带来了更多困扰。
“李玄京,你这名字有什么含义吗?”薛琛忽然问道。
“有啊,不过我现在一时忘记了,让我想一想……”李玄京微闭上眼,仰头道,“我好像有点喝醉了。”
薛琛挑了挑眉毛,双目看向李玄京,却只瞥到他的下颌与喉结。
李玄京抹了把脸道,“说起来……你可能看不出来,其实我的童年是在草原上度过的,那地方汉人反倒是人口最少的民族。”
酒吧内的音乐十分舒缓,大提琴的演奏将人的思绪抚平了,放置在了柔软的摇篮里。灯光正好,可以掩盖角落处失意买醉者脸上的悲痛,也可以映衬出沙发椅中人生赢家脸上的喜悦。
“我以前不会说唐语,后来跟着我师父回洛阳参了军,不小心惹了祸,我师父就遣我护送一位千金大小姐去长安上学堂,做她的陪读,我完全学不来,于是那位大小姐就开始教我识字读书。”
李玄京说的事似乎都很遥远,薛琛无法辨认其中真假,但他觉得李玄京没有必要在这种事上对他隐瞒什么。
“李玄京这名字就是那位大小姐在学堂上帮我取的,玄字主正北方位,京是玉京的意思,‘天上白玉京,黄金阙’,那里是神仙住的地方,位于西山之巅。”
“玄京这两个字就是两个方位地名而已?”薛琛感到有点意外。
李玄京点了点头,双眉渐渐蹙到了一起,“或许她想借这两个字告诉我一些事,但终归是泄露了天机,最终导致我与她永远再不得相见。”
“又来了,兄弟,你别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啊。”薛琛一脸无奈。
从李玄京的话里,薛琛能感觉到,他对那姑娘似乎是有倾慕之心的,能惦记一个人惦记一辈子是件挺辛苦的事,更难能可贵的是,李玄京惦记了不止一世。
薛琛忽然意识到,正如卓文航会因为拥有强烈的执念而阴魂不散,李玄京也有可能是因为某种执念而重新现世。
莫非李玄京一直放不下那姑娘?想要见她一面,所以才会发生这种灵魂穿越时空的事?薛琛做出了一种大胆的假设。
他已经见识过庄周晷和冥河摆渡人的实力了,再多一个穿越者也不会让他感到意外。
“喂,李玄京,你是不是喜欢那位大小姐?她叫什么名字?你后来找到了她了没有?”
薛琛卯足了一颗八卦的心,却迟迟等不到李玄京的回应,他有点扫兴,一抬头,发现李玄京缩在沙发角落处睡着了。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鬼使神差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栏内输入了李玄京三个字。
搜索结果显示为“未找到相关内容”,薛琛顿时感到有些沮丧。
要么李玄京还没有强大到名留青史,要么李玄京在编故事骗他,不论哪种情况,都让薛琛感到有些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