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衍想把轩辕社重新带入正轨,为此他打算排除异己,借协会之手惩处千面狐。
在俞辉堂眼中,这种行为就好比是强行将野兽羁押在牢笼内,或许更甚。倘若他果真是风衍的军师,他便会对风衍说“不”,但他不是虔诚而衷心的军师。
“你该把千面狐所做的事全部都公之于众,让你的部下知道你为什么不去救他。这样他们才会知道,做出恶行的人不配继续在轩辕社留下去。”俞辉堂静默了几秒,继而道,“有时候,坦诚布公也是加强约束的一种手段。”
风衍的眼神中满是赞许,俞辉堂看到那眼神时便知道他已经认定自己就是昔日的军师李玄京了,但他所说的却不是什么战场经验,而是他父亲生意场上的一些心得总结,他不过是盗用了过来。
“不行!这件事万万不可!”风衍的神色有些慌张,连连摇头道,“如果我将他所做的事公之于众,谣言一定又会在轩辕社内出现。”
“什么谣言?”俞辉堂追问道。
风衍踟蹰了一阵,才缓缓开口道,“玄京,我先前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对我来说是奇耻大辱。”
俞辉堂没有接话。
“我其实有过家室,但我妻子已经过世了,她还在世的时候,社里的兄弟们都说……说她曾和千面狐有染。”
俞辉堂轻咳了一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
这种事换做是李玄京来估计也不想听下去,一个足够机智的心腹下属是绝不会打听这种八卦的,但风衍现在似乎是把他当成了救世主,什么话都与他倾诉。俞辉堂心想,风衍多半是在李玄京出走的日子里体会到了曹操痛失郭嘉的辛酸,所以这会儿才会对他这个军师倍加珍惜。
可惜,他是个半吊子的军师,是个冒牌货。
“如果我将千面狐所干的那些事公之于众,不就……不就相当于……自掘坟墓吗?”
尽管风衍说得十分委婉,但俞辉堂从他的话里明白了那层隐藏的意味,风衍不想被戴绿帽,这帽子自然是谁都不想戴。
俞辉堂忽然觉得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对,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对于情感方面的事果真是有些迟钝。
风衍突然察觉到了俞辉堂那审视自己的视线,像是要透过一层皮把人看到骨子里一般。那眼神中满是执着,还有一点儿怜悯。
俞辉堂语气悲痛,缓缓道,“你该不会真的怀疑那件事?”
“哪件事?”
“关于千面狐和你妻子……”
“别说了!”
风衍提了一口气,却没了下文,像是强行把什么奇耻大辱吞咽回了肚子里,眼神有些发狠。
破坏一桩婚姻的起源大多数时候就是一个空穴来风的谣言而已,俞辉堂终于体会到了人云亦云的可怕力量。
这个风衍多半是个疑心过重的主公,那谣言对他来说似乎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俞辉堂向风衍告别,将绿得发亮的首领留在了庭院内。
待他回到房间时,赤那正在门口候着他。在看到那双冷色眸子时,俞辉堂忽然觉得这个狼人的目光看起来似乎要比风衍的更温热些。
风衍像没有热量的太阳,只有白晃晃的光往外放,内在却是空的。但是赤那却充满了真实感,他的眼中承载着草原上空的银河,他的一举一动也显得十分温驯。
“你在等我?”俞辉堂笑道。
“你每次都这么问,我不等你等谁?”赤那反问道。
俞辉堂莞尔,“连你都会用反问句了。”
看来赤那之前也经常这么等李玄京,俞辉堂感到了一阵暖意。
“刚才有个人来找你,见你不在,他就走了,并说晚上再过来。”
“找我的人?”俞辉堂不禁一怔。
在轩辕社里,有谁会找他?
“是的,一个年轻人,偏瘦,皮肤很白。”
知道他这住处的人不多,俞辉堂端起茶杯,很快又放下了,眼中凝起了疑色。
叶恕怎么会来找他?难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俞辉堂仔细梳理了一下记忆线,他记得自己与叶恕出现在同一场合的时间没有超过五分钟,叶恕那时候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那小子到底是哪根筋不对才会无端地跑来他的住处?俞辉堂觉得自己有必要与叶恕见一面,对他暗中提点一番。
为了避免赤那起疑,俞辉堂晚饭过后便以散步为由独身一人离开了住处,率先来到了廊下等候叶恕。
月光皎洁,墨色的竹海隐隐散发出幽冷之气。俞辉堂站在廊下听着竹林中拂过的风声,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这骊山结界内的建筑处处都透着一种令他怀念的气息,让人忘却尘世,仿佛置身世外桃源。
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广阔无垠的沙漠,月光铺洒在银白色细沙上,竹林松涛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呼啸的西风、无尽的尘土。
骑着黑色骏马的骑兵自他身前掠过,身形诡异如同鬼魅。那骑兵穿着一身黑色重铠,手执血色旌旗,腰间所配长刀却是他熟识之物。
那是李玄京?
在与那幽灵骑兵实现对接的一瞬,俞辉堂忽然觉得意识一阵错乱,脑袋里像是被人硬塞进了一团理不清的毛线。
他每次试图回想起自己的过去时,便像是有一道无形的高墙阻挡在他的面前。他拼命凿开那堵墙,才能自缝隙中窥得一丝微光。那道牵引他的微光最终会将他引向何处?俞辉堂起初一直感到迷茫,但李玄京的出现,让他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他所回忆的那个人,真的是他自己吗?那个勒马停驻在他梦境中的人,或许只是遥远的时空中的一缕亡魂?梦境中的那一声声铜铃马蹄、笳鼓号角,难道曾属于某一篇他从未踏足的沙场?
他等的那个人,真的是他该等的人吗?
俞辉堂暗暗发誓,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他一定要向李玄京问个清楚。
待他回过神来时,一张熟悉的脸凑到了他的跟前,正在招手向他示意,并用手指轻轻刮农了一下他的银面具。
俞辉堂从来没觉得叶恕这么调皮过。
叶恕显得有些后知后觉,“是真的面具啊,我还以为是唬人的假货。”
如果俞辉堂没有顶着李玄京的马甲,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必然是往叶恕脑袋上来一记暴扣。
“你对唐芝用了幻术吗?在那么近的距离下她都认不出你,除非她是瞎的。”叶恕压低了声音问道。
俞辉堂虎躯一震,发现叶恕这话有些不太对劲。难道叶恕不仅看穿了他的伪装,同时也看穿了他的幻术?也真亏他能在风衍面前保持淡定,面不改色。
俞辉堂越发地开始钦佩起叶恕的眼力,他的这位前任御主智商超群,行事细微谨慎,然而可惜的是,人缘极差。
“看在你是因为我的委托而牵连其中的份上,我就不骂你笨了,但瞎的人是你啊!把我叫出来很危险的知道不?”
叶恕轻咳了一声,将视线瞥到别处,“是你自己来找我的。”
俞辉堂额上跳起了一根青筋,“我找你?怎么可能?我是出来散步的,你有话快说,没话说就回去睡觉。”
“别急,慢慢来。”叶恕缓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焦急很疑惑,你想知道我和唐芝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担心唐芝的安危?嗯……唐芝的话就不用你这个轩辕社首席军师、风衍的生死至交来保护了,我会保护好她的。”
俞辉堂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了叶恕,如果不是叶恕的表情太鲜明生动的话,他真要怀疑自己梦游。
叶恕说……他说他会保护唐芝?这话他可不能当做完全没听见。
俞辉堂越发觉得命运的车轮开始往他不可预知的方向一去不复返了。
“你刚才,最后一句话,说什么?”
“我会保护好她的。”叶恕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保护谁?”
“唐芝。”
“叶恕,你该不会……”俞辉堂突然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
叶恕对他露出了一个看起来十分干净爽朗的笑容,一个在他眼里变得有些读不懂的笑容。
俞辉堂忽然觉得天地失色,脚底有些发软。
叶恕这是在公开向他宣告对唐芝的竞争关系吗?
做梦!他很想对叶恕说四个字:想都别想!但话到嘴边却噎住了。
叶恕露出了纯良无辜的眼神,“你抖什么?外面好像有点儿冷,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免得被人撞见,暴露了你的身份。”
俞辉堂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肉体,被一缕西风给吹走了。
叶恕淡然道,“别担心,我和唐芝都会没事的,风衍他还想继续巴结我,和我拉近关系呢。”
他的语气很轻松,即便带着一点儿小聪明得逞式的沾沾自喜,却也显得十分自然舒适。
俞辉堂在冷风中目送着叶恕远去,他忽然觉得叶恕说的果真没错,外面确实很冷,送进肺部的每一缕空气仿佛都能冻住他的血管,麻痹他的全身。
戴在脸上的银质龙纹面具是最好的伪装,却也是最为沉重的面具。
他原本以为只要接近唐芝便能保护好她,结果却发现自己算计错了,输得相当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