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果抛却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就会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俞辉堂端详着静静躺在桌案上的面具,目光渐渐迷离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替谁而活,他觉得自己像是剧本中的某个角色,他在替别人而活。
那个人身份成谜,他仿佛背负着许多秘密,永远将自己的表情隐藏在面具之下,将自己的真心碾碎在尘埃里。他是一个没有归处的亡魂,李玄京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代号,一顶勉强扣在他头上的帽子。
尽管俞辉堂在轩辕社受到了许多原本应该抛给李玄京本人的冷眼,但赤那却给他带回了好消息。经首领特许,他在轩辕社的地位一同往日,依旧统领龙啸营。
“这一回我要是不亲自去谢他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俞辉堂笑道,“赤那,我们一起去见首领吧。”
赤那扬了扬拳头,愤愤道,“你自己去就行了,我要去堵住那些闲人的嘴。”
俞辉堂这几日甚少出门,顶多只是去门口透透气。他越来越觉得这建筑看起来眼熟,最后终于反应过来,这地方和黄粱庄幻境里的那些废弃吊脚楼很像,他曾经在那里遇到过叶恕。
这骊山结界相当于另一个幻境,环境里有各种各样的建筑都不稀奇,但为何两处的建筑会如此相仿,他却想不通。
正思索着,俞辉堂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叶恕呢?你们把叶恕带到哪里去了?我要见他。”
是唐芝?俞辉堂微微一怔,随即恢复了镇定,他不能在唐芝面前暴露身份。
“姑娘,你在找你的朋友吗?”俞辉堂站在门口问道。
“叶恕已经出去一整天了,我现在就要见到他。”唐芝扭头看向俞辉堂,在视线触及面具后方的那双眼睛时却忽然愣住了。
那眼神实在是太过于熟悉。
俞辉堂生怕自己再出声便会被唐芝看穿,索性不说话,走上前去牵起唐芝的手便往外走。
“你到底是谁?”唐芝一把甩开了他的手,眼神中闪烁着火光。
俞辉堂感到有些惊异,唐芝平日里从来不会这样情绪激动,他没想到他的御主在陌生人面前竟然也有强势的一面。他一直担心唐芝太过单纯,无法应付强劲的敌人,但在看到唐芝那不屈的眼神时,他忽然觉得放心了不少。
对不起了,唐芝。
俞辉堂下定决心要演到底,他注视着唐芝的双目,硬声道,“我是想帮你,如果你不想惹怒我的话,就照我说的做。”
“我已经来这里快一个多月了,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唐芝脸上的表情有些失落,“我现在只想见到叶恕。”
“好了,我知道了。”
俞辉堂立刻表现出投降认输的姿态,他走出两步,见唐芝没有跟上来,扭头对她伸出了手。
“我带你去找他。”
唐芝犹豫了一下,并未伸手,她不知道这个带着面具的陌生男子为何会对她如此关心,这动作、这话语……一切都令她怀念。
男子愣了一下,收回了自己的手,表现得很平静。
“如果你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得太好欺负的话,麻烦就会接二连三地来找你。”男子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具有吸引人的魔力,“你必须表现得强势一点,就算是伪装出来的也行,不要轻易在别人面前掉眼泪。”
唐芝迅速抹干了自己的眼泪。
“虽然感情丰富也没什么不好的。”
俞辉堂说罢在心里偷笑了一下,心想反正我喜欢这样的你啊,但是他必须铁着脸把这场陌生人之间的戏进行下去。
他忽然觉得有些愧疚,在唐芝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没能守候在她身边。他想要全心全意地只对一个人好,可是事实却不尽人意,有些话只有在这种陌路相逢的情况下,他才能说出口。
“唐芝?”叶恕的声音自凉亭内传来,同他一道站在凉亭内的,还有一名身穿白衣的俊逸男子。
“叶恕,你没事吧?”
唐芝闻声上前,眼中满是喜悦,她像是在海浪中寻着了一根救命的浮木一般握住了叶恕的手,动作显得有些生涩,但不失温情。
“我没事,我和风先生聊到了上古神话传说,一时来了兴致,没注意时间。”叶恕说这话时显得十分平静。
俞辉堂却微妙地察觉到叶恕在说谎。他扭头看向叶恕所说的风先生,忽然想起李玄京曾对自己说过,轩辕社首领就是风姓,单名衍,爱穿白衣。
叶恕的神情看起来一如往常,似乎不论何时都显得淡然从容,俞辉堂不禁开始怀疑这小子到底有没有危机意识。
“风首领,许久未见。”俞辉堂和那玉树临风的颀长男子打了个照面。
风衍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错愕,随即笑道,“两位客人,我与故友说几句话,等会儿晚饭做好了我让人叫你们。”
唐芝显然有些不信任这个白衣男子,风先生向他微笑示意时,她只是匆匆点头,随即和叶恕一道离开了凉亭。
庭院中微风阵阵,俞辉堂倚在栏杆上,等待着风衍再度开口。
“许久未见了,在我面前你何必戴这冰冷的面具呢?”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份怀念的意味。
俞辉堂没有过多犹豫,抬手摘下了面具,他并不畏惧在容貌方面引起旁人怀疑,他知道赤那见过李玄京的次数绝不比这个风姓首领少,连赤那都分不清他和李玄京的话,这风姓首领就更不必提了。
“你好像变年轻了许多,外面的日子一定很自在。”风衍道。
他的声音并不显得柔情,相反的,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尽管俞辉堂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到几分真挚,但他看不透那究竟是不是伪装。
俞辉堂有些出神,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对样貌的这股自信来源。这个姓风的似乎是个观察十分细微的人,如果他先前没有仔细辨认过李玄京的容貌,此刻根本不能一眼看出样貌变化。风衍这一句简单的寒暄之中,透露着不同寻常的意味。
“当初你坚持声称自己不属于这里,哪怕放弃一切也要离开轩辕社,现在怎么又回心转意了?看透外面的世界了?”风衍笑着问道。
俞辉堂顿了一下,随即露出了释然的神色,“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第二次生命的,我总得把人间冷暖都尝遍了才不枉我重走这一遭,但现在我看透了。”
风先生眼中流露出了欣色,“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都是我风衍的朋友,是我唯一的朋友。”
俞辉堂略一低头,嘴角轻抬。
风衍拍了拍他的背,“你每次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有把握了。这次你回来得刚好,有件事想和你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俞辉堂不禁感到有些诧异,他没想到李玄京在轩辕社内享有这种地位,风衍似乎把他当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
俞辉堂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李玄京,这个寡言而神秘的人身上的秘密似乎依旧隐藏在无法深挖的内心深处,无人能够抵达那个地方。
风衍所传达的信息并不多,但俞辉堂却从风衍脸上读到了一些紧张感。
“老实说,我是不想去救他的。”风衍的语气里带着傲气。
俞辉堂没有接话,他在等风衍的话语转折。他知道风衍与他说这件事,并不是单纯地想对他发一通牢骚。
“但是千面狐是轩辕社现在的首领,如果我不派人去协会救他,就等于是在其他兄弟面前失了信,我不能失去兄弟们的拥戴,这事你是知道的,你们军营里不都讲统率力这一套吗?”
千面狐是首领?李玄京提供的情报出错了?
俞辉堂依旧抿唇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摆出了一副沉思的模样,内心却是惊骇无比。
看李玄京那耍刀弄枪的架势便能知道,他多半是古代军队出身,且职位不低,但俞辉堂却没有那样的经验累积,他如果多话,必然会露陷,因此他只能选择沉默。
“你刚才说,协会抓了千面狐?”俞辉堂捕捉到了重点。
“是啊,你与他来往不深,大概还不知道,他……”
“不,我知道,我听赤那说了。”
俞辉堂确实知道,作为同类,他不会对那只擅长伪装易容的狐妖进行无视。准确来说,俞辉堂从打有记忆以来便一直对他保持着关注。
他一度以为身为同类的狐妖能够知晓他的身世,向他解答他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他问过许多狐妖,同类们告诉他:他们对九尾狐的传闻知之甚少。
他活得太久了,后世那些狐妖出生的时候,关于他的传闻早已经从传说中销声匿迹了。
俞辉堂觉得自己并没有活了很久的实感,他告诉自己,是那些狐妖修为太低了,对他的事孤陋寡闻。
他知道有一位修为极高的狐妖,被称作千面狐,或许千面狐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但是他与千面狐相隔太远了,作为日常生活起居和世人没什么两样的俞家公子,他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专门从锦城跑到那里,去拜访一位对人类并不算友好的狐妖。
俞辉堂在确定了风衍并没有对自己产生任何怀疑之后,开始分析起了状况。
千面狐这个名号确实够响亮,至少人界以外的地方是如此,但他背负的是恶名,因喜好掳掠年轻貌美女子而出名。
风衍并不希望轩辕社沦为世人眼中的强盗团伙,因此而看不起千面狐,他心底里觉得自己是正人君子,即便是妖也活得有骨气、有风范。千面狐在风衍眼中,相当于一颗不稳定的炸弹。
俞辉堂看了一眼风衍,他有点儿理解了李玄京的苦衷,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现在由李玄京身上转移到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