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辉堂再度见到薛琛时已是深夜,他住在李家的客房里,这是位于西厢的一个别院,口字型小院里有三处客房,一处放置杂物的废弃厨房。
那时他正在院子里抽烟,薛琛径直从门外进来,像是没发现他似的,只顾低着头往客房走去。
“你上哪里去了?等你很久了。”俞辉堂开口道。
薛琛回头看了一眼,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没什么。”
“我问你去哪了,你怎么回事?李玄京人呢?”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薛琛撇过头不理会俞辉堂,径直往客房走去,却见李渐白从客房走了出来。
“你小子……可终于愿意露面了?”薛琛眼前一亮。
李渐白的出现如同这场落雪一般,驱散了他头顶那片挥之不去的阴云,让他暂时将烦忧抛到了脑后。
“他是我设下的饵,用来钓鱼的。”俞辉堂的声音从檐下传来。
“钓谁?”薛琛问道。
“当然是李玄京,不是你叫我逮他的吗?你是脑袋让驴撞了还是被门给踢了啊薛琛?”
“……”
两人互瞪了一眼,薛琛忍俊不禁,“我看傻了的人是你,让你衣服穿那么少耍帅,冻傻了吧?”
俞辉堂轻咳了一声,灭了烟蹲坐在廊下,看着院子里堆起的雪人出神。
李渐白从地上抓起了一堆落雪,往那雪人的脸上拍了拍,将雪人的鼻子拍严实了,脸上浮起了颇为满意的神情。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下雪天里逮麻雀,把竹筛子倒扣了用细棒撑起来,下面撒玉米,细棒连着线,麻雀来吃玉米了,就把拴在手里的细线用力一拉……”俞辉堂说着双目扫向李渐白。
“真的能抓到?”李渐白的语气显得十分克制,但眼神却骗不了人,那里面饱含着期待。
俞辉堂只是抽烟,一圈一圈的烟丝消散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
“李玄京就是那麻雀。”薛琛笑道,“你别听他胡扯,他们家根本就没有竹筛子,他逮麻雀直接一爪子撩过去。”
“爪子?你果真是妖?”李渐白侧头看向俞辉堂。
俞辉堂依旧不说话,这一回他的嘴角浮现出了略显狡诈的微笑,双目瞥向了高处。
李玄京站在院墙上与他对视,眼睛里散发着寒光。
“可算来了。”薛琛道。
俞辉堂收回视线,又从烟盒里摸出了一根烟,薛琛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了烟盒。
“干正事了,别和没事人似的蹲着。”
“放心,人不会跑的。”俞辉堂笑得有点痞。
“你们合伙围我一个?李渐白,你也跟他们混在一起?”李玄京站在高处俯视着三人,颇有点侠盗风范。
“我们没打算对你围追堵截,是你先跑的。”
“是你先追的。”李玄京斜眼看向薛琛,语气冷硬。
薛琛摆了摆手,“算了,不说这个,太伤和气。你下来吧,我们不会伤你的。”
“笑话!你伤不了我!”说话间李玄京已长枪在握。
俞辉堂几乎是在瞬间拔刀指向了李玄京。
“这斩鬼刀自重见天日以来,还未沾过亡魂之气,要不今天就拿你祭刀?”
薛琛也是一愣,呆立在原地,以惊愕的眼神看向俞辉堂,心想这一出戏可和计划不太一样啊!
李玄京看了一眼那刀,身形忽然微颤了一下,双目中满是震惊。
“莫邪!这刀怎么会……”
话音未落,李渐白忽然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俞辉堂与李玄京中间。
“都别动手!”薛琛回过神来,当即喝了一声,双目注视着李渐白,神情有些紧张。
李渐白将一只贴着符纸的木偶递给了李玄京。
“这是用来稳定身形的傀儡,你可以暂时依附其中。”
薛琛暂松了一口气,俞辉堂的刀没有放下,但身周杀意已经退去。
“多谢。”李玄京接过那木偶,继而看向俞辉堂手中的刀,“我可以摸一摸它吗?”
这人该不会是个武痴吧?薛琛咧了咧嘴,李玄京的眼神变化他看在眼里,这人见到莫邪之后画风就变了,好像完全没了和俞辉堂作对的意思。
“可以,不过你得先把事情交代清楚。”俞辉堂道,“你究竟和杀害李氏夫妇的凶手有何瓜葛?蛇是不是你放的?李家宝器是不是你偷的?”
李玄京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沉了下去。
“不是我干的,干这种事对我来说没什么益处。”
“但是你知道是谁干的,对不对?”薛琛质问道。
“我一直在监视长安城内的动向,看见的东西自然比你们要多。”
李玄京似乎仍旧习惯于把这地方叫做长安,薛琛微微一怔,随即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许,他看了一眼身旁的俞辉堂。
俞辉堂脸色坚毅,将自己手中的刀递了出去。
李玄京的身形渐渐变得清晰可辨,凭借着傀儡而重新现世的他似乎依旧有些不太习惯,然而当触碰到莫邪刀身时,他的眼中浮现出了少见的温和神色,那是对某种无法挽回的事物的眷恋之情。
“好吧,看在李渐白的份上,我可以回答你们的提问,但只有这次机会。”
李玄京的语气一变,似乎是在看到那把刀之后产生了某种怀旧的情愫,态度柔和了许多。
“我的问题不多,先来说说你和凶手是什么关系吧?”薛琛硬声道。
李玄京没有过多思索,便开口道,“骊山那边有一伙妖魔组成的团伙,他们自称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成立了一个叫轩辕社的组织,专门帮助那些被驱魔师追杀的妖魔,并救助四处流浪的无家可归之人。我初来长安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是那伙人救了我,我和他们一起生活过一阵子……不过后来我选择了离开。”
“为什么要离开?”薛琛问道。
“志向不同,就这么简单。”李玄京轻描淡写地解释道,“我生来是人,只是在某种意外状况下成为了游荡人间的鬼魂,当意识到自己和那群妖魔格格不入的时候,我当然会选择脱离团伙。”
俞辉堂听罢眉角稍动,双目紧盯着李玄京,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神色。在他眼里,李玄京的表现实在太过自然了,他的语气听起来极为平常,仿佛是拿了本刚完稿的剧本。
“那么,你的意思是这群盗贼团伙偷走了李家的宝器?那他们又为何要杀害李家夫妇俩?”薛琛追问道。
“这个问题恕我无法回答,我已经脱离团伙很久了,无法得知他们的行为准则,也不知道他们的杀人动机。或许李家人和团伙中的某个成员有私仇呢?他们的行动或许有因可寻,或许根本就是见机行事。”李玄京说罢将视线转向了俞辉堂。
私仇……
薛琛与俞辉堂互看一眼,各自陷入了沉默之中。
俞辉堂意识到,如果李玄京所言属实,那么唐芝和叶恕,很可能也在轩辕社的据点里。
薛琛脸上浮起了嘲讽的神色,托着腮道,“这可是21世纪,这群人还真把自己当绿林好汉呢?太异想天开了!”
“是你不懂他们的行事准则。”俞辉堂嘴角微微浮现出笑意,下颌微抬,“对付这群强盗,就该用他们的那一套方法。”
薛琛瞧见了俞辉堂眼中的那团精光,便知道俞辉堂心中已有主意。
薛琛看了一眼面色有些发青的李渐白,继而向李玄京询问道,“那些法外狂徒之中,有蛇妖吗?”
“有很多,不止一个,法力都很高强。”李玄京回复道。
“这可不太妙啊。”薛琛皱起眉,扭头对俞辉堂道,“是不是该让协会多派一些人手去骊山?万一又遇上十四年前那种惨剧怎么办?”
“协会能不能找到那结界入口还有待商榷,我可没工夫替他们操心安全问题,我要去找唐芝。”俞辉堂站直了身子,将莫邪刀扛在了自己肩上。
“李渐白,和我去骊山。”
李渐白突然被点了名,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了对他下达命令的俞辉堂。
俞辉堂再度开口,“薛琛,你去协会查一下关于十五年前李卿的那桩案子。”
薛琛得了吩咐,对俞辉堂点了点头,两人默契地碰拳,然后分头开始行动。
经过一番仔细的观察之后,李渐白终于摸清了这两人的行事路数,在这个团体之中,真正掌握话语权的反倒是那个看起来毫无领袖魅力可言的高个子。他有点看不透俞辉堂,有时候这个人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温情的一面,但更多的时候,他都像是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地阴狠猎手一般,站在制高点聛睨一切。
街市上灯火辉煌,协会分部位于明城墙西北处的一块偏僻地带,平日里甚少有灯火亮起,也无游客问津。
薛琛对比着手机地图一路摸索前进,却发现地图上所标注的某些街市和实地根本对不上号。
他有点儿怀疑自己的方向感与辨路能力,但却不愿承认自己已经到了路痴的地步。
薛琛站在一处封闭的古宅门前,低头翻动着手机屏幕,地图上显示此处乃是一位清朝官员的故居。他往幽深的宅院内看了一眼,一股穿越历史而来的阴风刮到了他的衣角。
庭院深深,在无数道树影的帘幕之后,埋藏着尘封的历史。
薛琛丝毫未能料到迎面走来的那人就这么撞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猛然抬头,那人却故意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扯到了一处颇为阴暗的弄堂里。
男子松开了手。薛琛理了理衣领,压抑着怒气道,“别这么粗暴行不行?我撂倒你那可是分分钟的事。”
男子的半张脸埋在灯光无法照射到的阴影之下,一袭黑衣完美地融进了夜色之中。
“查到了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薛琛盯着那男子的双目,过了半晌,扬起嘴角,开口道,“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比我还在意这件事?”
男子并未回话。
薛琛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条,“我确实查到了当年开那辆运输车的驾驶员信息,你想要这东西吗?”
“这是给你的,收好吧。我的调查进度可比你快多了,告诉你这些信息只是想让你自行认证。”男子道,“你难道不想知道那驾驶员怎么说的吗?”
“说什么?难道有人故意开车撞我妈?做这种事得有原因吧?”薛琛反问道,语气显得有些艰涩。
这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到可疑。
他在与那男子对视时忽然迟疑了一下,自那男子眼中所传达出的某种信息令他感到脑海中的记忆正在翻涌。
多年前那场车祸的画面再度浮现于他的眼前,他突然感到浑身冰冷,像是有人拖拽着他坠向深渊。
有人想要蓄意激起他的仇恨。尽管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却依旧感到无能为力,那个躲藏在幕后的操控者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
“真的是有人故意为之?”薛琛硬声问道。
“本来该死的人不是你母亲,而是你。”男子沉声道,“有人指使那个驾驶员这么做,但他只是个替死鬼,真正要杀你的另有其人。”
“谁?谁会这么做?”
“整个协会,以及那些不允许你存在于世的驱魔师。”
男子的声音如同撞钟声般闯进了薛琛的耳中,他忽然感到眼前的光亮黯淡了下去,月色被云层完美地掩盖住了,潜伏于黑夜的不可名状之物正在悄悄蔓延。
他听见了流水于冰冷而潮湿的岩石下流淌而过的声音,伴随着那黑水一同溢出的,还有他无法揣测的人心黑暗面。
男子将一支录音笔交给了薛琛,沉声道,“那个驾驶员说指示他的人来自协会总部,这段录音里有具体细节,你可以自行调查。”
薛琛面色沉着,不动声色地接过了录音笔,将它攥进了自己手心里。
“我不知道是谁派你来的,不过请你先替我向你上面的那位老板问声好。”薛琛在男子转身离去时开口道,“他想要拉拢我,就该亲自来见我,说不定我会在利益可观的情况下答应与他合作。”
男子回过头看向薛琛,眼中闪烁着疑色。
薛琛咧起嘴角,“其实我本来就对协会那些伪君子没什么好感。只不过我也是个人,还没有沦落到坠入魔道的地步。”
天地无光,阴云重叠。在渐入梦乡的市内,无尽的黑暗延伸进了幽深的巷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