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没什么车辆,薛建国将车开得很平稳。薛琛心想在,这车如果让自己来开,这会儿早就已经下高速了。
“快过年了,你也该回家待一阵了,别老是往外面跑。”薛建国道,“俞家那小子今年还是一个人过年吗?你可以叫他上我们家来,和你一起住。”
车内没有播放音乐,薛建国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薛野的耳中。
“他不会来的,他和你家里的那些人不熟,你不如和俞爸爸说说,让他有空多回家看看呗。”薛琛轻描淡写地说道。
薛建国微怔了与喜爱,觉得薛琛话里有话,末了点了点头,继而道,“伟业这人太重生意了,养了孩子和没养又有什么区别,他不过是想找个人继承人他的产业而已。”
薛琛的神情突然变得认真起来,扭头看向薛建国,路灯下薛建国的脸色忽明忽暗,他无法看清他父亲的神情。
“爸,你当初和我妈生了我,又是为什么?一时冲动么?”
薛建国的神情呆滞了一下,薛琛本以为这个问题会点燃他父亲的怒气,但他却没能看见期待中的怒火。相反的,薛建国的眼神里泛起一股慰藉之色,仿佛获得了满足似的。
薛琛愣了一下,重新咀嚼了一遍自己刚才自己所说的话,很快他便反应了过来,薛建国之所以有这反应,是因为自己叫了一声“爸”。
他从小到大叫他爸的次数,一双手数得过来。
或许是因为鲜肉月饼具有魔力的缘故,薛琛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这袋月饼给收买了。
“我和你妈结识的时候,自由恋爱之风在年轻人的行伍里盛行,那时候亭儿家里人不允许她和我在一起,她觉得有了孩子之后,便有了和家里商谈婚事的资本,他父亲或许会因为孩子的存在而改变想法……那时候我俩都很年轻,谁也没有考虑后果。”
薛琛没有接话,虽然他母亲从未对他提起过这些事,但当这些尘封的过往之匣由薛建国打开时,他却并不觉得十分惊异。
“那时候我因为工作的缘故被调往边区,以当时的情况,你母亲根本无法拖着怀孕的身子和我一起去边区,所以她想回步家,但步家却不接受她。”
薛建国的语气深沉,像是在品尝一杯苦涩的酒,“当时我有特殊任务在身,无法与外界联系。等我回乡探亲时,却被步清尘告知你母亲已经打掉了孩子并且改嫁了。我四处打听,却寻不到你母亲的消息,心灰意冷之下便接受了父母之命,和小婉定下了亲事,然后就有了小野。”
薛琛感到如鲠在喉,他知道薛建国不会对他说谎,但他依旧觉得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薛建国剑眉紧蹙,神情有些痛苦,“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是啊,都已经定局了。”
薛琛靠在椅背上,双目瞥向窗外,他隐约觉得鼻间有些酸涩,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
汽车驶向半山,空气里隐隐传来一阵梅香,薛琛突然发现他家门口的那两颗铁树竟然又长了一圈新叶。
他的内心忽然涌起了一个奇妙的感觉,就好像置身于山中的人偶尔俯瞰人间,眨眼间已是沧海桑田,他发现自己已经有很长一阵子没有像今天这样在家里和他父亲一起吃上一顿晚餐了。
“小野,你多吃点,这菜出国以后可就吃不到了。”
薛野的母亲一个劲的往薛野碗里夹菜,搞得薛野大不自在,却又不好推辞,他迟疑了片刻,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只鸡翅放进薛琛碗里。
“哥,你尝尝看,这是爸做的。”
原本埋头吃饭的薛建国突然愣了一下,放了碗筷道,“自己吃自己碗里的,夹来夹去做什么?小婉,你也不要一个劲给小野夹菜了,他自己有手,又不是小孩子了。”
薛琛不动声色地朝薛建国看了看,他父亲总是把早年在军队里的那些风纪都带回家里,不过这些年来家里所有人都已经习以为常,薛建国说的是一套,他们家实行的却又是另一套。
项婉完全将薛建国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仿佛不把薛野的胃填满不罢休似的,不依不饶地往薛野碗里添菜加饭,不管是手里还是嘴上都都不停歇。
“现在英国天气挺冷的吧?我听说哪里经常下雨?你羽绒服带了没有?内衣内裤也要多带几条,不够的话我们等会儿再去买。”
“妈,我行李都已经打包好了,真的不缺什么了。况且我只是去研修一个月而已,年前就会回来的。”
“这些事吃完饭再说,饭桌上少讲点话。”薛建国硬声道。
薛建国的底线已经从“饭桌上不讲话”降到了“饭桌上少讲话”,即便如此,在军队里说一不二的首长,到了家里却依旧得屈服于老婆的我行我素。
“薛琛,吃过饭以后到书房来找我。”
薛建国收起自己的碗筷,转身时对薛琛撂下了这么个指令,他的语气不算和蔼,以致于餐桌上霎时无声,项婉和薛野只道薛野又惹了他老子,皆是大气不敢出一声,薛野偷瞥了薛琛薛琛一眼,对他眨了眨眼睛以示宽慰。只有薛琛自己心里清楚他父亲这回真不见得是要拿他发问,故而显得气定神闲。
“小野,你早点睡,我明天早上送你去机场。”薛琛临走时对薛野嘱咐了一句。
薛琛上了楼,见书房的门半掩着,房内只亮了一盏台灯,他知道薛建国正在里面等他,便轻叩了一下房门,径直进了书房。
“昨天我和黄初会长打了电话,他说有些事要对你说,后来他联系你了吗?”薛建国站在书架前,漫不经心地问道。
薛琛回忆了一下,下午在俞辉堂家看电影时,黄初确实给他打过电话,被他挂了。
“怎么了?是关于评定会议那天的事?”
薛建国点了点头,抬眼看向薛琛,“他对你表示了感谢。”
薛琛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当时状况混乱,动手的不止他一个,大部分人都在互相救援。他眼中只有那支朝着顾鸾生飞去的箭矢,情急之下顾不了大多,不暇思索便出手了,至于化龙震慑群魔,不过是因为当时只有他能够办到此事。
“等你有空了,去黄初那儿跑一趟吧,最好是在年前,那会儿他还在角津口,等过了年他就回北京去了。”
“他找我有事吗?”薛野问道。
“不是他找你,是步家的人。”
薛琛的脸色沉了下去,“我知道了。”
“要是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
薛建国说罢,从书架上抽下了一本书,翻开了褶皱的封面,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被撕去了一半,剩下的那一部分照片上有个年轻的女孩,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笑靥如花,穿着一身白色长裙站在阳光下的花田里。
薛建国把照片交给了薛琛。
“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薛琛捏着那张照片,双眉紧蹙于一处,他凝神注视着照片上那女孩,末了低头揉了揉鼻尖。
“等我从角津口回来之后就和你一起去看她。”
薛琛将照片塞进了口袋里,又与他父亲谈了两句关于明天一早去机场的事,薛建国只是简单的嘱咐了一句“路上小心”,气氛很快便陷入了冷寂之中。
薛建国一直是个不擅谈话的人,这一点薛琛心知肚明,他不指望他父亲能在短时间之间变得和他无所不谈,眼下他能和他父亲心平气和的说话,这种状况换做往日便是奢求。
“没什么事的话你也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送小野去机场。”薛建国道。
薛琛微微一笑,心想现在才八点,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哪有人这个时间就上床睡觉的。他转身退出书房,正打算取了车钥匙去俞辉堂家,口袋里的手机却突然发出了响动。
薛琛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脑袋里“嗡”地一声炸开了。
顾鸾生打电话给他,这可是他期盼已久的事。
薛琛接通电话时,握着手机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他踱步走到他家的阳台上,金刚鹦鹉侧着头打量他,他顺势逗了逗鹦鹉。
顾鸾生对他表示了一通感谢,薛琛心里乐开了花,表面上却表现得云淡风轻。他救人于危难可不是为了听这一声感谢,关于这一点顾鸾生与他都了解得很彻底。
“薛琛,我认真地问你一件事。”顾鸾生柔声道。
“嗯?什么事?”薛琛将电话换到了另一边。
他倚靠在栏杆上,将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外,双目注视着漆黑的天幕,星星仿佛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月亮迷失在了轻纱般的云朵之中。
“你是喜欢我?还是只想报答我从前救过你母亲的恩情?”
薛琛心里像是被人用针尖突然戳了一下,他怔了半晌,在浩瀚无边的神思之境中抓取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才得以将自己的情绪稳定住。
“你为什么会问这个?这样问让人很伤心的。”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啊,如果你真的喜欢我的话,总该接受这样的现实吧?况且你也知道,我比你大了好几岁,大部分情况下,那些追求我的男孩子在听说我的年龄之后就会主动放弃的。”
顾鸾生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是那么温柔,这让薛琛觉得很不是滋味。
“你该不会以为我……以为我有那个什么情结吧?”
“恋母情结吗?放心,我没有这么觉得。”
薛琛松了口气,胸中却仍旧感到隐隐作痛。顾鸾生这先给糖后打一棍子的手法他已经渐渐地感到熟悉了,他哪里放得了心?他的心都快跳出嗓子口了。
“鸾生,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请你认真地回答我。”薛琛动了下喉结,神情严肃异常。
“你说。”
“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
薛琛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轻笑,“如果我说不止一点点,你会高兴吗?”
“当然了!”薛琛的脸刷得一下红了个透,好在四下无人。
“可是这种喜欢,不知道能不能算是爱情呢……”
薛琛咬了咬牙,心想顾鸾生这种飘忽的说话口吻实在是要把人活生生逼到跳楼,他转了个身,视线在不经意间扫到了楼下庭院里浇花的人影,瞬间石化。
薛建国拎着水壶,抬起头来看了看薛琛。
“我靠!”
“怎么了?”
“鸾生,我一定会追到你的。哎!不说了!我爸都听见了!”
薛琛匆匆忙忙地往里屋走去,虽然隔着窗和墙,他却依旧能够感受到自楼下传来的视线。他挂了电话,却依旧觉得心跳不止,躺在床上翻看杂志,却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便干脆起身换了套运动服,抄起篮球下楼往外走去。
“早点回家睡觉。”
薛建国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薛琛摆了摆手,转头便拨通了俞辉堂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