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辉堂被凌道然叫到了身边,两人一起踱步到荒无人迹的山脚,凌道然指给他看不远处的山涧流水。
“你来的可巧,前几日里这山上忽然断了水,有村民和我反应说没法灌田,我正打算派人去山上看看。”
俞辉堂没想到自己来到彭城之后被指派的第一份工作竟然是替村里百姓疏通水渠,他初到此地,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不禁感到一头雾水,但凌道然的面子他自然不可能不给。
两人正打算回府,俞辉堂忽然停下了脚步,摸了摸鼻子。
“什么味道?”
“哦?我身上的烟味很重?”凌道然说罢打量了一眼自身上下。
俞辉堂蹙起眉,回过头往山腰间的吊楼望去。
“那上面有人居住吗?”
“活人倒是没有,从前有几只妖在上面修行,但现在都不在了。”
“妖?”俞辉堂感到诧异。
凌道然吸了一口烟,解释道,“这黄粱庄是个脱离现世的幻境,这里人妖魔三者和平相处,互不侵犯,乃是与世无争的清净地。”
俞辉堂脸上浮起了释然的神色。
“你嗅觉灵敏,可是闻到什么味道了?”
“有……不过现在没有了,可能是错觉吧。”
“那就好,等明日一早帮工的来了,便上山去修理一番吧。”
俞辉堂随着凌道然一道回到住处,唐芝捏着一只纸蝴蝶从屋里跑出来,见了凌道然,神色有些慌张。
“可是角津口协会送来的信?”凌道然问道。
“师父都知道了?”
“早知道了,不然我怎会在结界外候着你?”
唐芝讪笑了一阵,心想那真的是在等自己么?他老人家分明是手痒了想出去搓麻将罢了。
“那师父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角津口?”
“不急,不急,明王四家还未作出回应,我老头子走得慢,这一点协会体谅得到,让他们再等等也无妨。俞……你叫什么来着?”
“俞辉堂。”
“等俞小朋友把水渠修通了再说吧。”凌道然说罢转身进屋去了。
俞辉堂看了一眼唐芝,发现唐芝亦笑眼看着自己。
“我师父一定会帮你的,你好好帮他修水渠。”
“这事能作等价交换么?”俞辉堂笑道。
他打算先去问凌道然要一些明日开工时要用的疏通工具,却被凌道然打发了上街去买。俞辉堂无奈,他初来黄粱庄,人生地不熟,只得让唐芝跟自己一起去。
街巷上行人不多,但每一个赶路的人都脚步匆匆,像是在避开什么东西似的。俞辉堂渐渐地发现这些路人有些是普通人,有些却是修为较低的小妖,这些妖初成人形,很难对人类构成威胁,且看起来大多不具备攻击性。人与妖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在同一条道上,这简直就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唐芝身为驱魔师,自然能够辨出妖魔,但却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显然,诚如凌道然所言,在这个被称为黄粱庄的幻境之中,人与妖魔能够和平共处。
俞辉堂在街道上走了一阵子,终于意识到状况有点不对劲。他带着满脑袋疑惑与好奇走进五金杂货铺,那杂货铺老板却脚底抹油似的逃进了后院里,好像见到了什么不该见到的东西似的。
俞辉堂蹙眉,“怎么回事?”
“黄粱庄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像你这样强大的千年狐妖,这些低阶的妖怪见了你当然会怕,这是本能反应。”唐芝解释道。
俞辉堂的眼神里忽然蹿起了戏谑之色。
“老板,快出来!否则我咬死你。”俞辉堂在店门口喊道。
后院里一人影连滚带爬地赶至前台,看向俞辉堂的眼神里带着惊惧之色。
“请问……大、大仙您要什么?”
“要铁铲,厚实一点的,最好能拍死像你这样的兔子精。”
“大仙别吃我。”
那店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缩在地上瑟瑟发抖,俞辉堂却完全没有要收手的意思,如同把玩着猎物的野生猛兽,大约是体会到了戏耍这等小妖的乐趣。
太过分了,唐芝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老板,就那把铁铲,多少钱?”
老板瑟缩着脖子回头看了一眼唐芝所指的东西,脸色顿时变作铁青色。
“这个?这不是铁铲,这是非卖品,是……是传家宝,蟾宫捣药杵。”老板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了。
唐芝眼前一亮,“捣药杵?可否借我一用?”
“啊?借……”老板一抬头,看见了唐芝背后俞辉堂的脸色,顿时又是一哆嗦,“可以,姑娘要用,只管拿去。”
唐芝给了那杂货铺老板一张百元大钞,继而道:“我可能要借用这捣药杵很长一阵子,这一百元钱就当是押金吧。”
“无、无妨,这钱还是不用……”
那老板在千年狐妖的威压之下目送着两尊大佛离开了店铺,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身上早已是大汗淋漓。他看了一眼被硬塞到手里的百元大钞,欲哭无泪。那姑娘就这么用一百元钱买走了一把铁铲、数根金属管、绳索若干、以及他家的传家宝。
“你要这根棍子做什么?”俞辉堂感到不解。
唐芝怔了一下,继而开口道,“防身。”
她知道自己回答得太牵强,俞辉堂断然不会相信,但依他的性子,却也绝不会继续对她进行追问。
她在看见这根捣药杵时,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金色日轮图案。如果这根捣药杵真是蟾宫中的玉兔所持有的宝器,或许它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里起到作用,唐芝是这么相信着的。
俞辉堂拎着铁铲跨进门槛时,光线正好穿透云层降了下来,光秃秃的老榆树在院子里投下阴影,犹如张牙舞爪的恶魔。
黄粱庄仿佛用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跃过了秋天这个季度,从寒蝉孤鸣的残夏一下子跨入了万物凋敝的冬天。俞辉堂发现气温下降了不少,即便有日光,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俞辉堂将铁铲放置好了,便打算去寻找凌道然商量明天开工修水渠的事。
黄粱庄西南处有一湖唤作映月,湖畔野鹿若无其事地啃食着草根。湖心亭内,淡淡的青烟从紫金香炉中升起,一穿着白色道袍的小童撩开帘子,往炭盆中添了些火,默默地退出了亭子。
凌道然手执白子,略一思酌,一枚棋子落定,对坐的中年男子双眉一皱,从棋盘中看出了自己必败的结局,嘴角微微勾起笑意,无奈摇了摇头。
“是我输了。”
说话者皮肤略黑,双眉若剑,目光如电,举手投足之中透露着干练之气。
“哈哈,是我挑的消遣项目不对,你一当兵的,自然不怎么碰这种文人雅兴的东西。”老爷子笑着应道,脸上的皱纹仿佛绽开了花。
“还好你没邀请我吟诗作赋,那我可真要逃跑了。棋这玩意儿小时候也和我爷爷消遣几盘,现在有点手生而已,手生。”
中年男人声音低沉,透着稳健之气。他放下棋子喝了一口茶,起身走到亭边,将帘子撩开了一条缝隙,略微看了两眼,便回转身走到了凌道然身边。
俞辉堂看到那人的侧脸时,心里忽地涌起了一股疑惑。
那短暂的一瞥,让俞辉堂觉得男子看起来很像薛琛,但从衣着打扮与动作举止来看,却和薛琛大相径庭。隔着竹帘看不真切,男子的外貌模糊不可辨,俞辉堂打算走上前一探究竟。
凌道然与那男子之间的对话他听得越发真切了,然而待他走至台阶下时,两人的对话却戛然而止。
“谁在外面?”中年男子发出了浑厚有力的喝问声。
“别担心,是我徒弟的朋友。”凌道然喝了口茶,笑着道,“俞小友,进来说话吧。”
俞辉堂掀起帘子进了亭子,先是看到了面南而坐的凌道然,随后注意到了背对自己的中年男子。
“凌老前辈,我是想来问你要一张山上水利设备的图纸。”
俞辉堂话音未落,那男子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这一瞥让俞辉堂惊得面如土色。
“薛……叔叔?”
“哦,原来是小俞啊,几个月没见,你好像又长高了一点?这么高的人还在长个子,可别顶破天花板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薛琛的父亲薛建国。
俞辉堂升起一股世界观崩塌的感觉,薛建国居然面无表情地跟他开了个玩笑,这本就属于惊悚故事了,更离奇的是,薛建国怎么会出现在这黄粱庄幻境里?
俞辉堂与薛琛几乎是从小玩到大的,两人经常互相串门,两家人之间亦有深交。俞辉堂去薛家时见到薛建国的机会不多,因为薛建国常年在外工作,但他还是无法忘记薛建国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这张脸年轻的时候必然是能够迷倒万千女性的。薛琛则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脸蛋优势,光靠刷脸就可以让图书馆里自习的女生主动给他让座,走到哪里都会掀起校篮球队女粉丝的尖叫。
俞辉堂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又自然不做作的神态,对薛建国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