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对于顾家来说和往日无异,顾连出差未归,家中便只剩下顾鸾生这唯一的当家者。
电视中播送着暴雪橙色预告,锦城的天气已经渐渐开始受这自西伯利亚远道而来的寒潮的影响。
年轻的女孩说到底只是个比普通女孩稍为早熟一些的青春少女,当接到公安厅打来的电话时,她瘫坐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三日前,顾鸾生接到了角津口的福利院打来的电话。说是想要邀请叶恕与小蛮一同参加福利院的春游,顾鸾生询问了叶恕与小蛮的意愿,欣然接受了福利院的邀请。
叶恕在福利院也有几个关系融洽的同伴,多日未见,年轻的孩童之间对彼此都十分挂念。顾鸾生心中洞察,她也希望叶恕能够与他的伙伴一道外出游玩,以此放松心情。
有专门的旅游大巴在翌日清晨来到九街,接走了叶恕与小蛮。顾鸾生望着在玻璃窗后对自己展出笑容的叶恕,满足的意味渐渐充溢于她的内心。
叶恕给她的第一印象是不爱笑,然而如今这种情况显然改变了不少。
她没想到,自己目送着孩子们远去,却无法再看见他们回来。从角津口公安厅打来的电话中,她得知了叶恕与小蛮坠崖并失踪的消息。
她坐在地上,独自望着空荡荡的宅院,泪水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了下来。她忽然心生出一股绝望。
她原本不该独自承受这些的,若是父亲在家的话,她还有可以求助的对象。
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深夜,顾鸾生独自醒来,穿过空无一人的宅院走向琴房,她看着那些满是灰尘的乐器,无助的念头自她心底深处蔓延,逐渐侵蚀她的身体。
要是自己父亲像其他普通的父亲那样工作,在下班后给她烧一顿普通的晚饭,并坐在桌上看着报纸泰然地等她放学回来……
她总是会想起这样的梦境。
那一夜不知有多漫长,天地冰冷如同地窖。
叶恕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被丢弃在了悬崖之下。伸展的桃树枝犹如鬼魅的爪牙,山谷中的夜风凄厉,四周丝毫没有生者的气息。
他忽然明白了“绝望”二字的真正含义,不是自己的生命开始倒计时再也无法挽回,而是像眼前这样一步一步接近地狱,却察觉不到任何对人间的留恋。
他扭过头,看见了伏倒在自己身边的白狐。与魔界之主的缠斗使得白狐耗费了自己全部的修为,奄奄一息。
他与小蛮的生命都进入了倒计时阶段,叶恕心中洞彻如明镜。他可以了无遗憾地离去,蛰伏在他体内的魔界之主会进入长久的睡眠阶段,这样可以换取人间百年太平。
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他无法得知,也无法亲眼目睹。兴许自己的死亡不过是将人间的灾祸拖延了百年而已,百年之后会有其他的控鬼师面临与他同样的烦恼。
这大概是一种逃避的行为,他把自己的重担卸了下来,推给了其他人。
就这样吧……
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想快点睡一觉,也许醒来时早已沧海桑田。然而,趁着自己还保留有意识,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任务要去做。
叶恕抹去了脸上的血痕,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将缩成了一团的白狐搂入自己怀中。
他闭上了眼睛,轻抚着怀中的白狐,温热的泪水抑制不住地自眼眶中滚落。他不是白狐要等的那个人,白狐还没有遇见他的命定之人,它不该丧命于此处。
叶恕低声感慨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以血为介,在地上划下符文,白光乍现,两条水龙自符文中蹿起。
“吾为魔界之主,摆渡人听令,以吾之性命,换取此人性命。以血换血,以命抵命。”
“吾等冥河之上护航之人,今日只渡一人,不问来者姓名,不问生辰,汝子此行可为,吾辈亦可复命。”
“多谢。”
叶恕叩首而拜,自起身时忽又想起了什么。
“二位冥使且慢,还有一事,烦请在生死簿上划去此妖姓名。”
“既是魔界之主之令,吾等理应照办。但此妖之名,早已不在生死簿上,他原本早已灰飞烟灭,只因还有夙愿未了,受此牵绊而留存于世。”
叶恕已经来不及细思,他在跟随冥使回到冥界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他要除去白狐的记忆。
他没法实现白狐“成为人类”的愿望,唯有除去他身为妖的记忆,令他在这凡间身为人类安然度日。
让他忘记自己,这是自己第二次选择逃避。
“二位冥使且慢!此事请交由老夫来处理。”
自桃林中忽然转出了一个人影,那水帘后方的冥使发出了一声低吟。
“凌老先生?你为何会在此处?”
那白发苍苍的老人举起了手中的镇魂令牌,“见此令牌,如见那位大人亲临,汝等还不快速速退去!”
两位冥使匆忙告退,水帘消失,白发老者长舒一口气,捻了捻胡须,眼波微转,扭头看向叶恕。
“小友,你阳寿未尽,这魔界之主的宿命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与你脱不开关系了。且将这白狐的事交由老夫来处理吧,该如何待他,一切听从你的意思。”
躲在树干后方的陈叔昌目睹了这一切,他没能料到凌道然会出现在这角津口的深山之中,眼下是杀掉叶恕的最佳时机,但凌道然若是从中阻隔,他至今所做的全部都会付诸流水。他自知凭借自己的实力,无法与凌道然进行正面交手,唯有继续潜伏,等他日再找机会下手。
但今夜过后,叶恕便由他那位处处逆着他的逆子二十四小时悉心照看,想要下手恐怕极其困难。
他还是来晚了一步,要是自己及早动手的话……陈叔昌忽然动起了再度启用庄周晷的念头。
他忽然听见了一段诡异的笛声,那笛声飘飘悠悠地传递至他的耳中,像是在催促已死之人赶紧上路,这难以形容的异常之音令他想起了关于赶尸者的传说。
他感到悚然,循声望去,忽见眼前飞过一道白光,半人高的白狐落在了他的面前。控鬼师的经验告诉他这白狐已被那笛声所控制,他没想到白狐竟能脱出自己设下的伏妖阵法。
那控制白狐的同行想必是业界高人,竟能操控如此难以驯服的顽物。陈叔昌感到胆寒,难道除了白狐以外,还有人自未来穿越而来,设法阻拦自己吗?
陈叔昌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白狐已经向他扑来,锋利的獠牙刺穿了他的喉咙。他本以为自己会在最惊惧的瞬间毙命,死得干脆而利落,但白狐的獠牙却没能给他最致命的一击。无法呼吸的感觉使得他生不如死,他没想到被自己的血呛死是如此痛苦的过程。
陈叔昌的双目逐渐失去了光辉,脸上却依旧保持着临死前那痛苦万分的表情。在即将咽气之前,他将目光掠向了白雪皑皑的山谷。
俞辉堂恢复人身,将掉落在地的庄周晷收回自己手中,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木然。那笛声并未停歇,而是骤然拔高了音调,像是发出了另一道指令。
白狐现形,将庄周晷撷在口中,如幽灵般的矫捷身影很快没入了漆黑一片的深山之中。
透过通灵之术目睹了这一切的顾鸾生发出了惊叫,然而于鸾鸟口中传出的却只是一声尖锐的急啸。
那笛声令她感到熟悉,她的视线跟随着鸾鸟在山林中穿梭,白狐的身影在林间若隐若现。
顾鸾生自鸾鸟眼中望见了一个披着白色斗篷的人影,那人影放下哨笛,从白狐口中取过了庄周晷,继而缓缓抬起头,往深不见底的夜空看了一眼。
顾鸾生透过鸾鸟的瞳孔与他对视,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
薛琛早已放下手中杂志,他静静地守在顾鸾生身边,却并未出声示意。待顾鸾生恢复了神色,他才轻吐了口气,放松下了紧绷的神经。
“怎么了?鸾生?”
顾鸾生的表情有些痛苦,低声道,“我看见了那个人,不是那个时间线上的,而是魂魄状态下的……”
“到底是谁?”
顾鸾生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是他……他不会杀掉陈叔昌的。他连杀鸡都不会,他不可能会去杀人。”
“陈叔昌死了?”薛琛叫出了声来,他已经不再关心顾鸾生到底看见谁了。
唐芝闻声回头,同样是一脸震惊的表情。
顾鸾生沉浸于巨大的震惊之中,一时陷入了思维混乱的状况,仿佛失了魂一般,脑内只剩下那张脸,她无法意识比在过去看见自己熟识之人更为要紧的事。她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了书房,将自己关进了房里。
薛琛不禁感到棘手,但当他扭头望见唐芝时,才意识到真正的麻烦远不止此。
事已至此,俞辉堂此时应该立刻回到现世,但他却迟迟未现身。唐芝此时恐怕也承受着极度的煎熬。
薛琛望着愁眉难展的唐芝,无力地抚慰道,“再等一晚上吧,我们必须等他回来。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有时差。”
他看了一眼时间,意识到自己该离开茶庄了。
“不好意思,我该走了。我今晚要回锦城一趟,我弟在等我回去吃饭。”
自打薛琛自机场回来之后,唐芝便从薛琛脸上读到了显而易见的喜色,也许是与弟弟的久别重逢使得薛琛感到兴奋不已,她能够理解薛琛的感受。
“没关系,你回去吧。和家人一起吃晚饭比较重要。”
“如果有事,记得打电话给我。哦对,等我一下。”薛琛说罢忽然想起了什么,飞速地跑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薛琛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将一只白色的小盒丢给了唐芝。
“大师,下次别再不接我电话了好吗?这个收好,送给你的圣诞礼物。”
不等唐芝反应过来,薛琛扭身离开了客厅。唐芝愣了半晌才呆呆地回过神来,打开盒子一瞧,竟是一部新手机。
这也太贵重了吧?唐芝感到心跳加速,仿佛手里这东西随时会在她面前炸开。她大脑一片空白,茫然扭头四顾,瞥到了厨房里那位被薛琛拉来临时充当“家政工”的式神爱染。
爱染直勾勾地看着她,表情极为认真。
“薛琛问了我好几遍,玫瑰金好看还是纯白色更好。”爱染道。
“啊?什么?”
“没什么,和人相处的方式多种多样,薛琛也许是那种喜欢送朋友礼物的类型。”爱染面无表情地将一杯红茶递给唐芝,淡然道,“你的脸红了。”
唐芝觉得有一道绚烂的烟花在她眼前炸开了,夺目的光辉迷乱了她的视线,让她觉得既兴奋,又带有一丝羞怯。
可是,俞辉堂的下落却像是悬于她头顶的一把剑,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使得她牵挂不已,坐立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