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重而古老的钟声敲过了第九下,俞辉堂站在钟楼屋顶,从此处正好可以看见凰山。白色的墓碑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显眼,像是星星点点的雪球散落在了巧克力碎片里。
海岸上的渔火连成了一道亮黄色的光线,俞辉堂的双眸中倒映着光辉,夜风撩起了他的围巾。
他喝出了一口白气,在垂下眼的瞬间,一声悠长的笛声忽得划过耳边。俞辉堂惊觉,猛然抬起头,黑色的骑兵自他眼前浮现,像是忽然闯入夜色的黑色怪物一般朝着他奔袭而来。
他听见了叫喊声、他听见了马蹄声,他看见为首将领身穿红袍银铠、手执长刀朝他扑来。
俞辉堂抬起手遮盖视线,躲过那刀刃所散发的寒光,他眨了下眼睛,眼前一片白光闪过,待回过神时,渔火依旧点缀在海岸上,那黑色的骑兵连却从他眼前消失了。
寂静的夜空下,连风也停息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与唐芝初来角津口时,某个开拖拉机的老农曾唱过一首古老的秦腔。
俞辉堂深吸了一口气,甩掉了毫无意义的烦忧,开始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顾鸾生的鸾鸟拥有比他更为优异的夜间视力,能够帮助他于深夜中发现陈叔昌的下落。根据顾鸾生的推测,陈叔昌先前并无动作,原因只有一个,他在等今天。
这是俞辉堂无法忘怀的平安夜,过去的自己目送了叶恕的死亡而无所作为,然而今天他却要见证第二遍。
过去的一切都无法改变,他自知唯一的任务只有阻止陈叔昌,然而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却还是令他感到无法呼吸。
下过雪的凰山他不止来过一回,然而这一次的路途却仿佛格外艰难。鸾鸟在他头顶发出了一声警报式的鸣叫,俞辉堂立刻警觉,侧身躲在树后,屏息注视着从山下上来的某个人影。
来者并非陈叔昌,这令俞辉堂大感意外,但在这个多事的夜晚,任何人的出现都不算是奇事。
那是一个穿着西装的男子,打扮得和普通的上班族无异,这样的人为何会在深夜九点多来到凰山?俞辉堂感到困惑不已。
那男子嘴里叼着烟,脚步不紧不慢,待走近俞辉堂身边时忽然停驻了片刻。俞辉堂大气不敢出一声,直到那男子走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俞辉堂倚靠在树干上,不经意间摸到了口袋中的烟盒,高度的紧张感使得他突然产生了想要缓解一下压力的想法。然而他的美梦很快便幻灭了,那黑西装男子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老爹?你不是去老王家打麻将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俞辉堂闻声望去,发现那黑西装的男子撞见了另一个拄着树枝作拐杖的老人。他骤然警觉,那人影他无比熟悉,他没料到陈叔昌竟然会在此处出现。
这个黑衣男子叫他“老爹”?这一称谓更让俞辉堂感到匪夷所思。这两人难道认识?
俞辉堂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陈叔昌回到过去的目的,也许与这男子有关,否则他怎可能在潜伏了十余天之后又在此刻如此堂而皇之地露面?
陈叔昌久未回话,黑衣男子忽然醒悟了过来。
“你不是老爹?”
“钟海……”陈叔昌开口道,“能再度见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期盼这一天。我用了庄周晷,这才能与你相见。”
被叫做钟海的男子并未回话,似乎在思索陈叔昌话中的意味。
俞辉堂屏息静听着,他想起来了,薛琛传给他的档案资料里有一部分是关于这个叫陈钟海的男人的报告。他侧过头看了一眼深山小道上的二人,眼中渐渐浮起了猜疑之色。他从陈叔昌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一股不同于以往的慈祥,似乎带着一丝悲痛,这样的陈叔昌令他感到陌生。
男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摸了摸脑袋,笑道:“我这个儿子,真值得你这样重视么?”
“钟海,父亲的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不要上山,不要接近那悬崖。”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陈叔昌的声音提高了几度,像是十分急切,又带着一丝颤意。
“老爹,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钟海长叹了一声,“人各有命,我没想到你会为此回到过去来找我。我真的……你可能还是误会我了,其实我没有要去杀那孩子的意愿。就算这违背协会的命令,可这好歹是我们一族最后的希望了。”
“不,钟海,你不要去救他。你不要去……”陈叔昌的语气里多了祈求的意味。
“命是天定的。老爹,你不该来的。”
陈钟海义无反顾地将挽留自己的陈叔昌抛在了身后。
俞辉堂看不见陈叔昌脸上的表情,他只能远远地凝视着他的背影,那背影佝偻得像是一段饱经风霜的枯木。
他忽然觉得陈钟海说得不错。命是天定的,一切都是注定好的。就算陈叔昌用庄周晷回到了过去,却还是无力改变既定的事实。
没有人能阻止一个垂死之人迈向坟墓。
陈叔昌大费周章地回到了眼下这个时间,难道只是为了见儿子一面?这让俞辉堂感到不可思议。他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陈叔昌倘若只是想见一见过去的儿子,那就不该回到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
“钟海!那个孩子已经被魔界之主控制了!他现在已经不再是人了!你必须杀了他!趁现在还有机会……否则将来……”
陈叔昌竟然将不该说的话全部说了出来,俞辉堂大骇。他不顾上自身暴露不暴露的问题,窜出去闪到了陈钟海面前。
陈钟海并未防备,俞辉堂的幻术对付他绰绰有余。未及陈钟海反应过来,俞辉堂已经对他下达了指令。
“你走吧,让我和你父亲好好谈谈。”
陈钟海虽然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当见到俞辉堂右眼中的那抹诡异之色时,却好像突然失去了魂一般,照着俞辉堂所说的行动了起来。
待陈钟海走远了,俞辉堂转过身看向了陈叔昌。他摸了摸鼻子,突然觉得有点无所适从。要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对于他来说比杀掉一只魔要来得困难多了。
“孽畜!为何要阻止我?”
“你叫我什么?”
俞辉堂只觉得一股怒气窜上天灵盖,气得他浑身发抖。
“你睁大眼睛看好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个人!我有名有姓!”
他正要继续发难,突然意识到眼下的重点似乎并不是陈叔昌对自己的态度问题,也许这老头就是想激怒自己,以此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俞辉堂换了种态度,正色道:“你想杀了叶恕?”
他渐渐地有点儿弄明白了,陈叔昌选择用庄周晷回到这个时间确实是正确而明智的选择。叶恕在绝望之际选择自杀,坠下悬崖,几近丧命,那时便是他生命最虚弱的时刻。
然而陈叔昌还是算错了一点——叶恕的死亡,并不能彻底毁灭魔界之主。
“如果现在不杀他,以后便再无人能控制他了。”
陈叔昌的脸色苍白,语气却强作镇定。他抬起头,瞧见了俞辉堂嘴角那抹耐人寻味的笑意,不由得脊背发凉,感到毛骨悚然。
陈叔昌脸上滑过冷汗,继续道:“我这么做也是万不得已,为了我们一族能够长久地生存下去,也为了避免人间收到魔界之主的祸害。”
“恕我直言,陈老先生,你总是这么理所当然地觉得一切本该如此,也难怪你儿子根本不听你的。”俞辉堂神情毅然,双目直视着陈叔昌道:“在你做这些决定前,有没有问过别人的意思?”
空气突然安静,陈叔昌陷入了沉默之中。
“一切都巧得很,我恰好知道一点事实。你大概不知道,魔界之主并不会因为叶恕的死亡而消失不见,而是会潜伏并等待时机,寻觅下一个宿主,所以你今天所做全是徒劳。”
若是以往的境况,俞辉堂本不会用这种欠揍的语气,但他发觉陈叔昌似乎仗着自己年纪大、人生阅历丰富,对他抱着“你什么都不懂”的态度,这种态度令他十分不愉快。
俞辉堂自觉没理、也没义,他什么都吃亏,唯有在年龄上却绝对不会吃亏。俞辉堂眼中闪过了一抹看蝼蚁杂碎的眼神,随即恢复了淡漠神情。
俞辉堂能够想到,陈叔昌之所以会做出如此行径,说到底是因为丧子之痛。尽管收养了叶恕,但叶恕的存在却根本无法弥补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股悲痛之情。陈叔昌在这十余年中逐渐看着叶恕成长,而这个孩子却与他陈家毫无瓜葛,陈钟海多疼爱叶恕一分,他就越是感到悲愤,他的儿子可以为了这个素不相识之人而弃性命于不顾,却无法理解他的感受。
倘若陈叔昌无法在此处阻止陈钟海,那么他的下一步必然是亲自动手解决叶恕与魔界之主这个麻烦,一石二鸟,以达到一劳永逸的效果。
然而,对于俞辉堂来说,他也有不可丢失的重要之物,他必须在此处阻止陈叔昌。
“陈老前辈,刚才那番话,恕我无礼。”俞辉堂语气谦卑,看向陈叔昌的眼神透着真诚之意。
陈叔昌态度坚定,“你这只野狐狸,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斗不过你,但也绝不会让你得逞。”
俞辉堂忽然感到脑袋传来一阵刺痛,冷汗不由自主地自他额上滑落,他猛然抬头,却发现陈叔昌毫无反应,甚至以一种令他感到胆寒的神情看着他。
“你自出现的那一刻起,便已经踏入了我所设下的伏妖阵中。”
陈叔昌略退了半步,以杖点地,符文自俞辉堂脚下现出了形状。俞辉堂化形成狐,却发现依旧挣脱不得。
“陈老前辈!你杀不了他的!”
俞辉堂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传达不到陈叔昌的耳边了。
白狐仰天长啸,发出了一声近乎婴儿之声的悲鸣。
说什么为了避免人间遭受祸害,如果光凭杀掉一个孩子就能达到目的的话,早已经有成千上万人代替陈叔昌来动手。但即便事实果真如此,也会有人阻挡在这成千上万人的面前。
那个人不会是他俞辉堂,但俞辉堂知道一定会有人阻止陈叔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