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没想到陈钟海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他叹了口气,两眼一翻,心想你要玩刺激的,至少也该提前买好保险才对。黄初探出头望了一眼崖下,随后轻笑一声,跟随着陈钟海一道纵身跳下了悬崖。
黄初突然发现,这悬崖还真不算高。准确来说,这根本就称不上悬崖,只是因为天气原因再加上崖下有茂盛的灌木掩盖,所以影响了他的判断力。
黄初在落地时就地一滚,从苗刀高尔夫球包里滑至手中。安全落地倒不成大问题,只是在刚要抬脚时裤腿却被带荆刺的灌木给勾住了,显得有点狼狈。
“搞什么?一点发现都没有。”
陈钟海从灌木丛后面钻了出来,身上沾上了些许雪片,脸上的表情像是写满了嫌弃。
他吐了口烟,问道,“你有手电筒吗?”
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
黄初摊手,“您看我这身打扮,像是带着工具箱的样子吗?”
“唉……我也是临时接到的任务通知,放下喝到一半的酒就赶过来了,身上什么都没带。”
是么?黄初笑了笑。
就算陈钟海说自己是在加夜班的时候放下工作赶过来的,他也不会觉得奇怪,因为陈钟海看起来就像是个西装白领。
不过貌似没有哪个西装白领能像他这么义无反顾的跳崖。
这个叫陈钟海的男人的确是不要命的怪物。黄初皱起眉,直觉告诉他陈钟海的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像陈钟海这种极限的生活方式他恐怕是不会去追求的。
“喂,姓黄的,你过来看一下。”陈钟海忽然掐灭了烟头,回过头对黄初招了招手。
这语气令黄初感到一阵反感,但看陈钟海那严肃的神情,多半是发现了什么情况,他忍了怨气,快步按刀上前。
“脚印?”黄初发出了一声惊呼。
由于是背风面,这里的雪下得不大,然而平旷的草地上还是积上了薄薄的一层雪,雪地里赫然印着两行脚印。
这脚印看起来是刚踩上不久,而且是个孩子的脚印。
“左右脚深浅度不一样,可能是腿部受伤了。”
陈钟海蹲下仔细查看了一番,然后二话不说,站起身便向前跑去。
黄初自知只有跟紧他的份,便一道沿着脚印向前赶去。陈钟海忽然在他前面停了下来,抬手示意身后的人停下。黄初上前同他并排,往漆黑一片的桃林里扫了一眼。
他忽然屏住了呼吸。
那孩子就这样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有一瞬间,黄初忘记了呼吸,他呆滞了片刻,在扭头时却突然望见了陈钟海脸上那抹耐人寻味的阴沉之色。
陈钟海看着那孩子的眼神,令他过目难忘,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陈钟海已经上前抱起了孩子,探了探他的鼻尖和动脉,又按压胸口做了几次心肺复苏。
“看来已经死了,死亡时间在半小时之内。”陈钟海仔细查看了男孩的眼珠,随后蹙起眉叹道,“怎么会这样呢?他从崖上摔下来时应该还没死啊……”
黄初感到极为震惊,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轻易地被夺走了?他没想到生命竟如此脆弱。
“除了跌下来时造成的腿部伤,其他地方都完好无损,我不觉得这点腿伤会致命。”陈钟海像是在自说自话。
他抱起男孩,扭头对黄初道,“角津口市医院的医疗设备很先进,这个小家伙也许还有救。”
“再先进的设备也没法做到让死人活过来。这孩子……我看我们还是报警比较好。我们还有任务在身,陈先生。”
“那么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先走吧。”陈钟海硬声道。
他抱起男孩,往桃林深处走去。
“陈先生,你为何执着于这个孩子的性命?他已经死了!”黄初在背后追问道。
“我不是在意他的性命,我只是执着于生命这东西。”陈钟海接道,“这孩子还年轻,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他在这里倒下,他一定不甘心,我也不会甘心的。”
陈钟海的语气很平淡,“我杀的生太多了,多救一个人也很好。”
可那个男孩已经死了!黄初很想这么大吼一声。
真是怪人。黄初怒极反笑,他抬起眼,望见了陈钟海那令人难以理解的眼神。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
那眼神,仿佛是因为获得了救赎而满怀感激。
那是黄初第一次和角津口协会分部成员合作,也是第一次和控鬼师合作。
黄初合上档案,随手捻灭了台灯,并点起了一根烟。书桌上的电子钟于夜色中散发出幽幽蓝光,时间是2017年的平安夜凌晨两点,距离那桩事过去了十余年。
陈钟海,陈叔昌的独子,拆迁办主任的名号乃是他在担任执行部长时得到的,角津口协会分部在陈钟海的领导下可以说是整个灵异事件研究协会执行能力最强的队伍。
不过,不知为何,就在那个圣诞过后的某一天里,陈钟海忽然被调去了档案科。协会上下都感到疑惑不解,这不是摆明了让张飞去绣花么?然而陈钟海这个拆迁班主任本人似乎对调职没有多大反应,大有一副“调到哪里拆到哪里”的气势。
黄初摸了摸桌面上泛黄的A4纸,食指摩挲着纸上的某个数字——在档案的最后一页,标注着陈钟海的死亡日期。
他与陈钟海是在那个平安夜晚上相识的,虽然他自认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合作,但自那之后陈钟海却自作主张地把他当成了朋友,两人之间几乎无所不谈,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陈钟海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在黄初启程回帝都的那天,陈钟海请他吃了顿饭。
陈钟海的酒量超乎意料的小,这让黄初感到惊讶不已。酒过半巡,陈钟海的话匣子打开了,黄初觉得陈钟海的话多得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
他忽然觉得陈钟海这人比他料想的要有意思一点,可惜,这种印象改观并没有让他对陈钟海产生更多的好感,直到他听完了陈钟海对他吐露的肺腑之言。
橘色灯光下陈钟海的身影显得有些朦胧沧桑。
“我知道你是谁的徒弟,你和凌道然是同门师兄弟吧?你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毛头小子。”陈钟海取了支烟,却并未点燃,继而笑道,“不出意外的话,帝都总部会长的位子,将来该是你的。”
事后回想起来,黄初渐渐意识到,陈钟海之所以会对自己说那些话,多半是因为他算准了自己会坐上总部会长的位置。
这算是一种死前嘱托么?那个男人把控鬼师一族未来的命运托付给了自己。黄初有时候忍不住会这么想。
就在吃完那顿晚饭之后的第二天清早,黄初便启程返回了帝都,他的脑海中总是盘旋着陈钟海的那些话语,沉重的嘱托就像是木槌一般时刻敲打着他的脑袋,令他难以入眠。
在那个平安夜过去之后的第二年,正月将至的某一日里,黄初忽然接到了角津口协会分部传来的消息,那时他正在窗台前浇花。
陈钟海死了,原因是在驱鬼时未能及时下杀手而被反噬。
那个男人怎么可能下不了手呢?那可是号称拆迁办主任的男人,为了追捕一只魔,他可以不计任何代价。
黄初感到不可思议,他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发生。他赶往角津口分部,见到了陈钟海的父亲陈叔昌。从陈叔昌的口中,黄初得知了陈钟海死亡的真相。
那个令他无法下杀手的鬼魂,乃是陈钟海的妻子。
陈家属于控鬼师一族,这一点黄初早已在与陈钟海吃饭的席间得知。由于控鬼师与驱魔师理念不同,因此控鬼师中甚少有人加入组织,但也有少部分控鬼师愿意舍弃族中教条加入灵异事件研究协会,陈家便是这其中的一份子。
陈钟海的妻子身前亦是一位优秀的控鬼师,族群内部联姻是控鬼师们的传统,黄初对此也有所耳闻。在陈叔昌的叙述中,黄初得知陈钟海十分珍爱他的妻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他的妻子得了癌症,上天夺去了她的性命。
陈钟海痛苦万分,并发誓终生不再娶。他本人是控鬼师,自然有办法召回妻子的魂魄,使其长留在自己身边。然而这是协会所禁止的招数,陈叔昌看在眼里,却并未反对,在他看来,只要事情不暴露,那么陈家便仍旧在协会内有立足之地。
天不遂人愿,事情终有败露的那一天,陈家却没料到灾祸来得如此之快。
陈钟海是自杀的,他宁愿与妻子一道化为鬼魂,也不愿与她分开。
真正具有资质的控鬼师百年一遇,且大多短命。陈钟海年方三十,在族中已经算是长寿,他与妻子在相识时便发誓不生子,夫妻俩都不愿将上一辈的命运交由下一辈来背负。然而,陈钟海从山中带回去的那个孩子,被却留在了陈家。
黄初见到那男孩时,发现他已失去了记忆,身体还未恢复健康。他忽然起了恻隐之心,那男孩的状况看起来着实令人惋惜。
他有感于陈钟海在饭局上与自己倾诉的那番肺腑之言,使用手段将案件压了下来,协会并没有对那个圣诞夜发生的事与陈钟海的死亡进行深究。
从陈钟海将那失忆的男孩带回家,到他最后自杀身亡,所有的真相都被记录在了角津口协会内部档案上,陈叔昌是档案室的管理人,他自然有手段将这段过往埋藏在档案室的深处。
然而,真相却总有浮上水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