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逐令是天帝所设,玉虚上人也无可奈何。金乌被贬入人间,此后便有了金乌与不动明王转生者尉迟琼纷纷远离人世、进入仙境的传说,然而那传说却也是后世人为了寻求圆满而编写的虚假之辞。
尉迟琼的结局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圆满,金乌的现状也令人唏嘘。
薛琛站起身,走了两圈,继续道,“我已经陆陆续续从冥河上过往的摆渡人处得知了天宝十三年间发生的事,你们所见到的那个尉迟琼毫无疑问是金乌假扮的,他虽然能化身黑龙,但他并不是什么不动明王转生者,这把玄铁剑才是不动明王的证明。”
唐芝细想了一下,发现她和大部分人都陷入了一种误区,认为黑龙俱利伽罗即是不动明王的化身,但事实上,就连薛琛本人,也是在斩妖除魔的过程中偶遇黑龙并与他完成契约的,黑龙与不动明王并非等同关系。金乌可以化身为黑龙,但他永远无法成为不动明王。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金乌一开始是想让李玄京帮他从昆仑山上取出青莲灯,但李玄京并不知道青莲灯运作的机制,所以他必须把唐芝召回天宝十三年,因为只有唐大师才能运作青莲灯。”薛琛说着,将视线移到了唐芝脸上,与她对视,“至于为什么是你,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明白了吧?”
唐芝抿唇不语,只是点了点头,爱染似乎也并不显得惊异,这反倒让唐芝觉得吃惊,仿佛全世界都知道她的秘密,就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别人知道。
爱染无奈解释道,“叶恕之前就和我提起过,说你是玉虚上人的转生者。”
兜兜转转,到最后,唐芝发现自己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从这个迷局中脱身。如果是金乌是这盘棋的执棋者的话,那位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玉虚上人或许是这盘棋子的布局者,只不过那位上人的举动皆是无意之间的,她大概不会想到,一盏青莲灯,会为后世之人带来如此灾难。
唐芝开口道,“我还是有一点没有想明白,金乌为何执意要回到过去去找青莲灯?现世那盏青莲灯他为什么不要?”
“因为那盏灯并不是真正的青莲灯。”爱染抬眼看向唐芝,“那盏灯是俞辉堂带你去玉虚峰找到的,对吧?”
唐芝接连遭受打击,几乎丧失了大部分思考能力,只是讷讷地对爱染点了点头。
“他骗了你。那盏青莲灯只有灯座,没有灯芯。”爱染的语气极为平淡,但却犹如一击重锤砸在了唐芝身上。
唐芝忽然觉得,心里的某座堤坝正在逐渐崩塌,她被完全击垮了,五脏六腑都被积压在一处,沉闷厚重的感觉使得她喘不上气来。
俞辉堂骗了她,让她误以为点起青莲灯可以为他多续些时日,她痴痴地穿越去前世寻找拯救俞辉堂的方法,可是瑶池幻境内天狐却孤独地等到油尽灯枯。
“那他现在究竟如何了!俞辉堂……他怎么样了?”
“正月十五是他最后的期限。”爱染低声道。
唐芝完全懵了。她想要思考,但是脑袋却怎么也运转不起来,到如今她才明白叶恕为何要不断地催促她说“时间不多了”,所有人都瞒着她,可是这份善意到头来却压垮了她。
“还有十余天,也不是完全没有救,唐芝,你千万别放弃。”
薛琛这会儿最是无措,他完全不会应付女孩子哭的场面,说出口的话似乎都干巴巴的,他知道自己未必能在语言上给予唐芝安慰,薛琛想了一会儿,干脆静默着等唐芝恢复过来。
“我要去见俞辉堂。”唐芝抹掉了眼泪道,“我必须去见他一面,然后去找真正的青莲灯。”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青莲灯在哪里,就算知道了,协会也不会允许你用青莲灯来救俞辉堂的,如果青莲灯损毁,妖魔****,人间将永无太平,古籍上都是这么说的,玄门中人都知道打探青莲灯的下落是禁忌。”爱染道。
“不,我可以断定金乌知道青莲灯在何处,这青莲灯能够影响方圆百里的生物,它的下落是有迹可循的。现在我们就是在和金乌拼时间,如果青莲灯被他拿到手,后果如何你们都清楚。这就是我要摆脱你们向协会转达的消息,请务必在金乌拿到青莲灯之前将他封印起来。”
唐芝望向薛琛,她发现薛琛说这话时神色坚定,或许薛琛早就已经做出了决定,然而这一次,唐芝无法再以旁观者的身份像看着混沌被封印一样看着金乌被封印,她没法平静,青莲灯若永远无法寻得,意味着人间可以永保太平,但她却无法获得她想要的安宁。
以苍生来换她所爱的人,唐芝做不到,但她却毫无办法,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俞辉堂离他而去。她既无法改变李玄京的人生轨迹,也无法拯救俞辉堂,唐芝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颓丧过。
“时间不多了。”薛琛抬起眼眺望河面,悠然道,“我送你们回去吧。”
唐芝回到现世那天正好是正月初八,星期一,她在西海湾的私人疗养院醒来,当双脚触及冰凉的瓷砖地面时,唐芝终于找回了一点自己仍旧活着的感觉。她依稀记得薛琛站在河岸边笑着对她招手的光景,回忆起薛琛,泪水止不住地从她脸上滚落下来。
查看病房的护士发出了一声惊呼,随即展露出笑颜,唐芝醒过来了,这个好消息很快便一传十十传百,距离西海岸疗养院最近的顾鸾生第一个赶了过来,带着一束新鲜的玫瑰花,插在窗台上的玻璃瓶里,玻璃瓶底铺着五色石,阳光照射下散发出炫目的光色。
唐芝注视着玻璃瓶中的鲜花,对顾鸾生道,“我得去昆仑山。”
顾鸾生没有做出直接的回应,而是对唐芝伸出了手,笑道,“能下地走路吗?你跟我来。”
半路上唐芝险些摔倒,顾鸾生扶着她在走廊长椅上歇息了一会儿,唐芝注视着顾鸾生眼中的笑意,觉得这姑娘似乎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要不你去给我拿副拐杖吧?我感觉我的双腿克服不了地心引力,完全抬不起来。”唐芝苦笑道。
如果她回到过去的这一年里本体一直昏迷在床的话,凭借这副躯体想要重新站起来似乎是件当下无法完成的难事。
顾鸾生故作神秘,歪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唐芝随着她的视线一道向外望去,窗外是一处十余平米的阳台,地砖和栏杆都用米色大理石铺筑,看起来有点儿古希腊风格。她望见了一个坐在轮椅中的背影,那男子穿着一件白色T恤,下身蓝白色病号裤,面朝海岸,正在画架前作画。
唐芝愣了半晌,忽然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双眼红了一圈,她开始无声地哽咽,她抬起腿,在没有顾鸾生搀扶的情况下踏出了第一步。
鲛女第一次上岸,想要把鲛珠赠与薛琛的时候,是否也和现在的她一样呢?唐芝无法得知,她想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当她走到俞辉堂身后时,她已经擦干了眼泪。
唐芝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出声,俞辉堂的侧脸轮廓近在咫尺,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身侧站着的身影。
唐芝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她扶着轮椅,险些没能站稳,俞辉堂握住了她的臂膀,那股力道并不算大,当看到俞辉堂消瘦得像是被削过一样的手腕时,唐芝心上像是被狠狠地剜去了一块肉。
俞辉堂放下笔刷,将唐芝搂到了自己身边,将自己的脸埋在了唐芝的小腹处,唐芝展开双臂将他紧紧地搂住了。谁也没有说话,此时此刻,彼此心中的情感无需言语表达。
唐芝很感激上苍,她还有机会与俞辉堂见面道别,她还有机会把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转达给俞辉堂,她还有机会好好地看一眼能够对她露出笑意的俞辉堂。
“别难过啦。”俞辉堂轻声道,“你以为我要死了吗?”
唐芝想做出回应,可是一开口便是抽泣声,她几乎没法说出完整的话来。俞辉堂捧起她的手,将那双手覆盖在自己的脸上。
“你摸摸看,你老公我可是真实存在的,再过十天半个月,把你抱起来提上十楼也不成问题。”
唐芝忽然想起了她和俞辉堂最初在锦城观海路上相遇的场景,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俞辉堂对她笑了起来,眼神光很亮,脸上洒满了清晨特有的柔和阳光,弯起的唇角显得有些调皮,总体给人一种很爽朗的感觉。
是了,这就是她对俞辉堂最初的印象。唐芝捏了捏俞辉堂的脸,笑道,“你太瘦了!”
顾鸾生在一旁道,“他三天前才离开瑶池幻境,那会儿还昏迷着呢,现在能够出来晒太阳,已经很不错了。”
“偶尔当一回养老院里的老大爷也很不错。”俞辉堂挑了挑眉,依旧和从前一样显得很英气。
唐芝感到有些疑惑,她想知道俞辉堂为何突然恢复了意识,这是否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她的心房像是被掏空了,显得很无措。
俞辉堂抚了抚唐芝的眼角,替她擦去了眼泪,“想知道我为什么能活下去吗?和我去一个地方,就能得到答案。”
唐芝摇了摇头,“你老是卖关子,就不能现在告诉我吗?不许再骗我了!”
俞辉堂撇了下嘴,“我只骗过你一回。下次不会再骗你了,你和我一起去就知道了,现在不能说是因为那个地方不能被金乌知晓,就当是去旅游散心吧。”
唐芝想了想,对俞辉堂点了点头。她猜到协会或者俞辉堂肯定有对付金乌的计策这个地方或许会成为金乌的封印之地。
会是哪儿呢?唐芝愈发期待起来,她盼望着俞辉堂能快点好起来。
“你在画什么?”
唐芝注意到了俞辉堂的化作,那是一幅油画,画上的女子却身着齐胸襦裙,显然是唐代样式。以油画风格来画唐代仕女,倒是别具一格的画法。那女子的脸部轮廓还未被勾勒出来,但唐芝却觉得这画中之人看起来分外眼熟。
“画唐代美人,她叫唐莫邪。”俞辉堂微微勾起唇角。
唐芝眼前忽然浮现起了李玄京提及“俞辉堂”三个字时的面貌,她咧了咧嘴,觉得自己没必要像李玄京那样吃自己的醋。
“真好看。”唐芝赞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