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沉入冥河水中是这种滋味,唐芝心想,她恐怕等不到明早的太阳了。黑暗之中,汩汩的水声被无限放大,虽然目不能视,但她却能够感觉到身周有巨大的不知名生物正与她擦肩而过,带动了水流涌动。
自己究竟在水下呆了多久?唐芝在不经意间摸到了自己的鼻尖,并无呼吸。
头顶上方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唐芝猛然一惊,拼命朝着那光亮游去,身体出奇地轻,唐芝开始怀疑现在的自己正处于灵魂漂浮的状态。
那光亮渐渐进了,似乎来自于一艘木筏。她浮上水面,还未来得及看清事物,便感觉到有人拉了她一把,将她拽上了木筏。
唐芝大口地喘着气,尽管这么做并未使肺部吸到一丝半点的空气,但却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她的紧张感。她看清了木筏上的防风灯,缓缓移开视线,目光落到了撑船的人身上。
“薛……薛琛?”唐芝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强烈的震撼感填满了她的大脑。
“别来无恙,唐大师。”薛琛露出了足以将人暖化的笑容。
唐芝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薛琛给她的感觉实在太令人怀念了,就好像他俩昨天还打过照面,一切如常。激动之余,唐芝感到惊骇,既然薛琛在此处,那么尉迟琼的出现又该作何解释?
她注视着薛琛,觉得薛琛给她的感觉既熟悉,又和往日有些变化,薛琛似乎变得愈发沉稳了,没有从前那种眉眼间蕴藏风流的感觉了。
不远处传来呼喊之声,唐芝循着声音望去,见到了动作略显狼狈的爱染。
“冥河捞尸这种活怎么说也该是个高风险高回报的工作吧?怎么今天尽是捞到熟人了,连钱都不让赚了。”
唐芝咧了咧嘴,这时候薛琛竟然还有心思和她开玩笑,她还有满腹疑问要问薛琛呢。
“以这种方式和你俩见面,我也没想到。”
船靠了岸,薛琛从船头摘下防风灯,示意唐芝和爱染一道上岸。
“我们要回现世,薛琛,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唐芝问道。
薛琛抬起头眺望冥河对岸,唐芝循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到了冥河对岸的点点星火,很像是他小时候站在孔雀山上眺望黄粱庄时所见的万家灯火,她转身望向自己身后,目光所及却是漆黑一片,不知从何处刮来的冷风中裹挟着腐朽的气味,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别怕,这地方有我坐镇,群魔不敢来犯。”薛琛显得很霸气,“河对岸是冥界,至于你我脚下所踩的,是魔界的土地,我的领地。”
“这是怎么回事?”唐芝感到惊讶。
“我有话要对你们说,希望你们能把一些消息带回现世去。”薛琛沉声道。
唐芝注意到了薛琛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抿起了唇,薛琛要她带消息回现世,他自己为何不回去,一切都不言而喻——薛琛没法回去了。
爱染同样沉浸在极度惊愕之中,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坠入魔道的滋味,在他距离深渊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吕宗彦将他拉扯了回来,但薛琛……
冥河河岸,交错的枯木荆棘在迷雾中静默,迷雾深处时而传来野鸦聒噪的声音。举目望去,映入眼帘的唯有一棵身形孤单的沙椤树。唐芝、爱染与薛琛三人围聚在微弱的火光前,薛琛开始讲述发生在一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四大明王应该正聚集在骊山进行四象封印仪式,按照约定,我死后不动会代替我完成身后之事。”薛琛缓缓道,“我正是在那时候遇见金乌的。”
唐芝与爱染互看一眼,他俩都记得当时发生的事,附身于薛野体内的金乌忽然在封印仪式上现身,但由于不动明王的喝止,金乌并未破坏封印仪式。
薛琛说道,“金乌和混沌一样,自身并无实体,必须依附于他人才能现形,他一直潜伏在我的身边,或者可以说,他一直以我弟弟薛野的身份在人间活动。”
“为什么?他对你有什么企图?”爱染追问道。
薛琛摇了摇头,“没有。硬要说的话,他只是想对不动明王报恩而已。”
唐芝想起了她从前在她母亲那儿听来的传说故事,当即惊道,“不动明王从前曾接纳被天帝驱逐的金乌,然后他俩一起去了东海仙境,这个故事我听说过。”
薛琛笑了起来,“那是后人改编的,事实上也差不了多少,但金乌和那位不动明王转生者并没有去东海仙境,而是去了魔界,也就是我们现在待的地方。因为这个不动明王并非正道,他已经坠入魔道了。金乌得知不动明王想要回到人界的心愿,便想方设法地帮助他,但他失败了,那位明王转生者因无法承受魔障而投身火海****而死,彻底灰飞烟灭了。”
唐芝有些发愣,怔怔地问道,“这些都是金乌告诉你的吗?”
薛琛微微蹙眉,沉声道,“我和他的关系有些复杂,我把他当成薛野,但他却把我当成不动,他在我身上看到了前世的影子,所以他拼命想要救我,企图做点什么来弥补我,我有点儿没法理解他的行为,所以我拒绝了他的好意。结果……我没想到……”
薛琛说到此处时,眼角流露出一丝惊骇,他似乎依旧没能从那段经历中走出来。
那日在骊山,当封印仪式进行完毕后,薛琛猛然惊醒,他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漆黑之中。他记得自己在骊山上遭遇鸦群袭击,化身俱利伽罗,深陷鏖战,他记得自己在体力耗尽之前曾与那位蓝色的明王立下契约,要他完成自己未完成的任务,并将他的遗体带回故乡。
脑海中充斥着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过往的画面一幕幕在他面前掠过,这种“走马灯”式的回忆让薛琛确信自己快要死了,他发现自己没有呼吸,但胸前却有一颗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珠玉,这珠玉是从他胸腔内散出光来的,它仿佛代替了跳动的心脏,成为了让他重新睁开眼的续命之物。
“后来我才知道,鲛女用她的性命换来了让我重新睁开眼的机会。但我现在既不算是人、也不算是魔,只能算是漂浮在这冥河上的幽魂罢了。至于那鲛女这样做的缘由,却又得从前任不动明王转生者的际遇说起,总之,你们只要知道,那个鲛人妹子不是我泡的就行了。”
唐芝有点儿被薛琛这深陷困境却仍要娱乐大众的精神给感染了,她忍住了吐槽的冲动,却仍旧忍不住在心里小声嘀咕:历代不动明王转生者承袭的除了明王之力以外,恐怕还有到处乱撩的本事。
说到鲛女时,薛琛流露出了略显苦涩的笑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前世积德,后世享福’,我也没救过什么千年白蛇、也没开药铺没有借伞,那妹子对我太好了,我从前没来得及察觉到她的心意,这事有点儿遗憾,我亏欠了她,只求有朝一日能够报答。”
唐芝神色微变,有些动容。她觉得她现在完全能够理解薛琛的这番话,她也是经历过的人。
薛琛将鲛女献祭一事不动声色地带过,继而开始讲述起他在三千后土之下与金乌再度相遇的经历。彼时的他正处于灵体状态,虽然持有法力,但大部分法力都被陆地上那位不动明王占据了,魔界危机四伏,且无秩序,薛琛在和魔物缠斗时,遇上了金乌,金乌将玄铁剑示与薛琛,并告诉他不动明王已死。
薛琛说到此处,右手抚上左臂,抽出了玄铁利剑,那剑已失去了锋芒,剑身被魔障附着,看起来令人胆寒。
“混沌的封印正是以明王的牺牲为代价换来的,你见到金乌的时候,应该就是不动从骊山消失的时候。”爱染应和道。
薛琛点了点头,“他把骊山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了。没有人比金乌更憎恨降灵仪式与明王转身者,因为这个仪式毁了他的御主兼挚友,那人的名字叫做……”
薛琛似是在搜寻脑海中的记忆,唐芝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到嗓子口了,她害怕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是尉迟琼么?”爱染问道。
“对,是他。”薛琛语气深沉,“尉迟琼已经死了,作为不动明王转生者,他早已经坠入魔道,根本不可能在人间留下一丝半点痕迹。”
唐芝当即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尉迟琼这个人不可能出现在人间,那么救下李玄京的那个于阗世子究竟是谁?
“接下来发生的事连我自己都没能反应过来。”薛琛蹙眉道,“金乌说,他会想办法带我回到现世,我说不必多此一举,我只要掏出鲛珠,立马就能原地去世,重新投胎做人,还可以免去被明王缠身的苦处……我没想到这句话给他造成了极大的打击,他像是发了疯一样朝我扑过来,把我推进了冥河,随后他在我面前幻化成了我的模样,我在他身上看见了熟悉的魔障,那时候我才知道他趁着四象封印之术进行时我的肉体,以及俱利伽罗的力量。”
唐芝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她隐约能感知到薛琛与金乌之间的那愈演愈烈、无法弥补的矛盾隔阂。直至今日,薛琛回忆起往事时神情依旧如此纠葛,他当时的痛苦之情想必已经到了无以加复的程度。
“所以,现在的尉迟琼就是金乌。”爱染道。
薛琛只是点头,并未应声,他撇过头去,眼角带着些许红晕。
“金乌的目的是拿到青莲灯,青莲灯可以令死者复生,但青莲灯一直被放置在昆仑山玉虚峰,那个地方他没法回去。”
“为什么?”爱染感到疑惑。
“传说中,因为天帝的一道驱逐令,他被勒令永世不得回到昆仑仙境,也不得接近昆仑仙境的任何人。”唐芝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