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了不得,唐芝心想,黄泽云若把这事干成了,那简直就是在曲线救国。
“我听说黄泽乾调往巴蜀时,高仙芝便替了他的右金吾大将军职位,南疆平叛后黄泽乾想回京,皇帝未允,由此黄泽乾和高仙芝势不两立。”叶恕说着端起两只茶杯放到了众人面前,悠然道,“这两人互相碰瓷,最后的胜者估计就是明年秋冬时节扛住大唐门户的第一人了。”
叶恕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却丝毫未能顾及叶游蜂这个当世人的心境,于叶恕来说,唐朝的兴盛衰败皆如过眼云烟,然而叶游蜂却是货真价实的唐民,大唐的荣辱即是他这子民的荣辱,故而叶游蜂此时颇为不满叶恕这游戏一般的态度,但却不好发作。
叶游蜂叹道,“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我若是快要死了,倒是可以拂衣而去,但眼下国家危难,我不得不管。可千万不能让黄泽乾那厮压了高仙芝一头,他不是对付外敌的那块料!”
叶恕并未反驳,倘若未来果真发生变动,黄泽乾顶替了高仙芝的位置却没能整出高仙芝的战绩来,那么即便叶游蜂此时不出言提醒,为了将历史的车轮带入正规,摆渡人也会出面干涉的。
“如果金乌在黄泽乾身边,他会如何指示黄泽乾?”叶恕忽然道。
这个问题一下子将所有人的心脏都吊到了嗓子口,如今叶家这厢有摆渡人与协会成员,这群人各个都是拿史书当剧本,相当于开了天眼来“看戏”顺便收拾金乌的,这些穿越者的行事准则便是不干涉过去之事。而黄泽乾那边同样也有知晓上下千年之事的金乌,但金乌行事未必遵守准则,怕就怕对方唯恐天下不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爱染说道。
叶游蜂立马应了一句“我也是这么想的。”
唐芝看了眼爱染,又看向叶游蜂,她想不通这二人是何时建立起了心电感应。
“你们叶家人难道还能用私人频道进行密聊不成?也和我说说啊!”唐芝显得有些郁闷。
爱染开口道,“把黄泽乾与金乌一并带回现世去处理。”
唐芝连连摇头,“这可不像你上街去买只活鸡然后提回家去那么简单。”
爱染蹙起双眉,沉声道,“时间不够了,协会那边给出的期限是正月十五,在那之前我们必须离开这个时代,天宝十四年容易生乱,稍有不测便可能改变历史走向,影响未来,留在这里风险太高了,把祸害带走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叶恕环抱着双臂思索了一阵,最终朝爱染点了点头,“金乌可以带走,黄泽乾必须留下。”
正月十五就要动身回现世,这期限令唐芝猝不及防,她怔了一会儿,扭头望见爱染的神色,便明白了自己也是即将踏上返程的人员之一,她没得选择。
“在回现世之前,我得和李玄京见上一面。”唐芝道。
正月初一,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一夜滴雨,清早落了点雪,北风飘寒,屋檐垂冰,果园中枯枝尽数摧折。
叶府上不少仆役都告了家回家过年去了,叶孟府带着叶家诸多子弟一道去长辈府上贺岁拜年,叶游蜂没去,和爱染两人在暖炉旁下棋,唐芝在一旁给二人看茶。
“你打算何时上京去见黄泽乾?”爱染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说着落下一颗黑子。
“听黄泽云的意思,黄泽乾是打算大事化小、息事宁人,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唐家全家老小的性命一夜之间全没了,皆是拜黄泽乾所赐,他这人好高骛远,眼里容不得旁人,玄门中若真要选个领袖出来,也不该是他。”
“这事我们协会可能帮不上什么忙,我们只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但无权动他一根汗毛。”爱染托着腮沉思了一阵,“我本打算带他回协会,但摆渡人不允许我这么做,叶恕说他有计策离间黄泽乾和金乌……”
二人正说着,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动静,似是叶恕在与一人对话。唐芝抬眼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人一马,那人穿着一身暗红色窄袖翻领袍,锦带上挂唐刀,外披一件兔绒裘,这装束带点儿胡风,不像汉家特色,将人托显得十分飒爽精神。
唐芝眨了一下眼睛,倏地从榻上站了起来,她差点没认出来人,但那匹乌驹她是不会认错的。
李玄京没说自己是如何找到叶府来的,叶游蜂将他邀请进屋,二人是熟识的,也不多礼,互相说着祝福的话语,李玄京两手空空,显得有点儿愧疚,叶游蜂也不在乎,请他上座喝茶,并命人去端些糕点茶果来。
李玄京注意到了坐在屏风旁的唐芝,对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这动作看起来寻常无比,既不显得过分生疏,但也说不上亲切。唐芝有些恍惚,她原本想着去长安找李玄京,没想到李玄京亲自登门拜访来了。
他是来告别的?还是来串门的?唐芝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李玄京,觉得李玄京看似平常随和的言谈举止之间,有种说不出的、令她感到心悸的怪异感。
叶游蜂邀请李玄京留宿一晚,李玄京也没推脱。饭后,唐芝自廊下经过,忽然瞥到不远处湖心亭上李玄京与叶恕站在一处。叶恕捧着饲料盒,一点一点地将鱼食抛洒出去,李玄京倚在栏杆上,似乎正在和叶恕对谈。
叶恕抬起眼望见唐芝,扭头对李玄京说了句什么,随即将鱼食放到李玄京手里,转身离开了湖心亭。唐芝与他擦肩,向他点头致意。
“天都黑了,锦鲤睡了,现在喂食太晚了。”
唐芝双手扶上栏杆,望着不远处的渔火倒影。
李玄京并未应话,放下木盒,走到了唐芝身边,唐芝本以为他会搂住自己,但等了半晌,李玄京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我要去关外了。”李玄京道。
该来的总会来的,唐芝心想。她不必问李玄京去关外做什么,她也没有胆量将“等你回来”四字说出口。
“何时回来?”唐芝问道。
“先去玉门关附近,打听关于我母亲的事迹,再去于阗,和尉迟琼一道击退骚扰于阗边境的吐蕃人。倘若中原有难,我会带兵来援。”
李玄京说着,伸出手握住了唐芝的手腕,将半块玉玦放在唐芝手里,“这个还给你,等我回来再问你来取。”
“不,这是给你的,你收好吧。”唐芝从衣襟中掏出半块玉玦示与他看,“我也有,和你一样的,这是我给你的信物。”
唐芝未多做解释,但李玄京显然能明白其中意味,他点了点头,目光中泛起柔情,同西湖水光一道在静谧的夜色中发亮。
“我走了。”李玄京说。
唐芝想了想,最终没有把自己即将离开这个时代的消息告诉李玄京。
李玄京似是放心不下,又补充道,“冬至,等到冬至那天,太阳落下的黄昏,我在大慈恩寺门前的柿子树下等你。”
“好。”唐芝点了点头。
距离冬至还有十余个月的时间,唐芝无法想象这十余个月里塞外将会发生何种情况。她将会带着这个约定回到长安,她只要李玄京活着回来。
夜风中带着些许凉意,唐芝忽然想起了她初到这个时代时,也曾像现在这样和李玄京在夜色中说话,那时候的少年与现在这个站在他身边的高大男子相去甚远,这一年中发生了太多事,即便她一眼不眨地注视着李玄京,也无法将他身上发生的变化全部都刻印在心里。
她已经无法继续在这个时代逗留,但至少她还可以在李玄京心中埋下一颗种子,让它生根发芽,让李玄京怀揣希望。
双方都知道眼下已无需多言,各自静默。
唐芝在李玄京转身离去时拉住了他的手。
“我后悔了……”唐芝红着眼哽咽道,“我后悔了,我不应该让你来找我……”
李玄京伸手覆在唐芝的手背上,最终撇开了唐芝,独自离开了湖心亭。
很久很久以后,当一切尘埃落定,唐芝得以窥见李玄京那毅然决然的转身背后掩埋的真心。其实早在李玄京跨进叶府之前,他便已经做出了决定,他的命运不需要谁来改变,他的希望寄托于未来的那个转生者身上。
唐芝忘了问李玄京,是哪一年的冬至。
正月初二,落雪堆满了庭院,叶游蜂一大早便拿着扫帚在院内打扫,爱染站在廊下等候唐芝。
“这么快就要走了?”叶游蜂拄着扫帚问道。
“昨夜子时又得到了协会托摆渡人传来的消息,说现世情况有变,必须尽快回协会。”爱染道。
唐芝去了一趟马厩,没见到乌驹,垂着头回到了爱染身边。
“怎么回去?”
爱染扭头看向叶恕,“这就要麻烦摆渡人大司命了。”
唐芝见叶恕取来一缸水,顿时有些无语。
“这么做能成吗?我是个活人,没法渡过冥河。”
“在你被溯流之法召唤过来并附身于唐莫邪身上的时候,现世的那副躯体就已经成为空壳了,现在的你和死人无异。我话虽然难听,但还是请你像乖乖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吧。”
叶恕说着,取出了一个荷包,倒出黄豆,在唐芝脚下围了个圈,石敢当阵摆得有模有样。
这动作实在太眼熟了,唐芝还未来得及发话,便察觉到身后升起巨大的水瀑,她像是被人猛推了一把,吸进了水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