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知道的一定比我多。”尉迟琼沉声道,“我敢打赌,他知道这件事。”
李玄京未置可否,他想起了中秋之前在尉迟府邸皇帝待他的那般态度,心里五味杂陈。他倒是不在意他母亲的身份,他只想亲眼见一见他母亲,可如今他离长阳公主很近,却感觉不到亲切之意。
他喝了一口茶,伸手摩挲着悬挂在腰间的玉玦,双目之中燃起了一点光亮。
“你什么时候离开长安?我和你一道走。”
“你要和我回于阗吗?”
“不,我只是想去关外看看。”
“不行,太危险了。”尉迟琼目光坚决,“你如果往西走,这几年内未必再能回来。”
“为什么?”李玄京感到不解。
“现在西北一带局势不稳,人人都知道安禄山要反,唯独陛下还不知道。最迟到明年秋天,东都门户必然生变,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李玄京有些失落,双目中的光辉黯淡了下去。
“行了,别露出那种表情。”尉迟琼忽然变换了语气,伸手扶住了李玄京的肩膀,继而道,“你若真想往西走,干脆随我一道回于阗,顺路去玉西北一带寻找你母亲的踪迹。倘若中原****发生,你待在于阗反倒安全些。”
李玄京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我是唐民,大唐有难,我怎么可以离开?”
“到时候我借兵给你,让你带兵回中原支援朝廷,这样还不行吗?”
尉迟琼这一番说辞显得慷慨大度,李玄京确实有些心动了。一方面,他现在在中原确实没有立足之地,玄门要杀他,李家他也无颜面回去,唯有尉迟琼能给他新的身份,让他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另一方面,他实在太想见到他的母亲了,哪怕只是一座矮矮的墓碑,他也必须去瞧一眼。
“行,我和你去于阗,不过你别在于阗王面前提及我的身份。”
“呵,蠢货,你说你是长阳公主的亲儿子,不是等于自掘坟墓吗?”尉迟琼笑道,“你对我这个世子之位没有觊觎之心,我就该千恩万谢了。不过我倒是很想把你领到我母亲面前去,看她作何反应。”
李玄京面目表情地看着尉迟琼,他意识到尉迟琼有所企图,但尉迟琼似乎并没有刻意对他隐瞒。李玄京无奈想到,他被人家当枪使似乎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且大多数时候,还是他本人知情的情况下。
不知不觉间,年关将至。听闻朝堂上又发生了几桩大事,天子设宴招待群臣,安禄山称病未到,龙颜大怒,然而这股火势却漫不到余杭仙境,表面上西子湖畔仍旧是岁月安好,但玄门中人都知道即将变天。
黄家派人潜伏于叶氏族内,导致叶家少主修行时走火入魔一事被揭发,唐家覆灭的真相也逐渐浮出水面,这些陈年旧案再度被搬上明面,犹如巨石丢进了死寂的潭水。
叶游蜂既是受害者、又是唐亦邪的挚友,真相由他道出,又有唐家仅存的遗孤唐莫邪作证,事实摆在眼前,条条罪状由朱笔写在白绫上寄与长安黄家,另抄一份昭告玄门,只等黄家打脸反驳、亦或是认罪。
这一回受尽黄家欺压的玄门世家不再像过去那样畏首畏尾,纷纷站出来声援南派的叶氏,甚至有不明状况跟着起哄的南派控鬼师提出要将黄氏从神坛上赶下来,重新建立起玄门中的秩序。
黄泽乾假借平叛之名对南疆风氏一族赶尽杀绝的事终究还是在玄门中传开了,这一事件却将原本与玄门不相干的李家少将李牧云推上了风口浪尖。李牧云乃是黄泽乾的妹夫、又是摧毁风寨的执行者,自然被玄门中人认为是黄泽乾的同伙,但也有人提出李牧云是当今世上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将,巴蜀剿蛇或许是受黄泽乾指使,不过是听令办事罢了,不该对其太过苛责。
唐芝对后者满怀感激,她知道这些人未必知道李牧云是个怎样的人,但她不希望看到李家因卷入玄门斗争而落没,李家世代为大唐抛头颅洒热血,忠臣良将就应该有忠臣良将该有的结局。
距离除夕还有七天,江南各家各户都在忙着置办年货、腌制咸菜咸肉,男女老少各忙各的,过年的气氛早已在街巷之中流窜开了。长安那边传回了新消息,叶府上来了位自称是与唐亦邪有些渊源的“认罪者”。
这是打算找个替罪羊了事?唐芝一面往前堂上走,一面思考应对之策,她打算亲自见一见这只“替罪羊”,再做决断。
来者自称是黄家养子,黄泽乾的义弟,名为黄泽云,提及当年之事,黄泽云表现出了忏悔之意,声称自己因草率鲁莽而酿成了一桩惨案。
原来,当年唐亦邪只身上京拜访黄氏一族,与黄泽云在黄家的厅堂上起了争执,黄泽云言语之中对唐亦邪的妻子风氏有羞辱之意,唐亦邪乃是个气血方刚之人,当即表示要与黄泽云进行一番武斗,以此挽回妻子的声誉。这是江湖的规矩,黄泽云虽出生于玄门,却是个书生,不谙江湖规矩,且无武功在身,这场武斗自然无法进行,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黄泽乾站了出来。
唐亦邪带着轩辕弓进京进献,彼时黄泽乾却言道黄家不要轩辕弓了,因唐亦邪蓄意刁难黄泽云,黄泽乾表示愿意代替手无缚鸡之力的义弟与唐亦邪进行武斗。
江湖人比武切磋,拼的是真刀实枪,以手中兵器扬威立信,唐亦邪一早便听闻黄泽乾手持阔刀巨阙,有金刚夜叉的名号,若能抛开恩怨与其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决,身为武人唐亦邪亦感到此生无憾。
唐亦邪以手中无铭指天发誓,若他赢了黄泽乾,其义弟应当下跪赔罪,黄家不再过问唐家家事,若他在比武中输了,那么全部责任由他一人承担。唐亦邪一身傲骨,彼时却甘愿放下自尊来恳请黄泽乾放过唐家与一叶茶庄上下老小,黄泽乾欣然应允。
比武台设立在长安西市,比武当日万人空巷,黄泽云亦目睹了整个比武过程。
“普通百姓自然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我却看得一清二楚,我义兄黄泽乾使用了玄法,逼得唐亦邪将手中无铭刀指向了自己。”
黄泽云神情严峻,叶家厅堂上众人却依旧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唐芝觉得黄泽云说得有些邪乎,唐亦邪如何能够将无铭对准自己?她搜寻着自己的记忆,觉得唐亦邪这人即使要自杀,也绝不会死在比武台上。
黄泽云解释道,“二人打得难舍难分,我当时坐在台下,愈发觉得这武斗的办法欠妥,于是出面调停,双方各自罢手,因此这武斗最终未能得出任何结果,唐亦邪却说这样做坏了规矩,要求第二日继续进行比武,我料想他对自己有几分胜算是拿捏清楚的,没想到……没想到当天晚上,唐亦邪就自杀了。”
众人听到此处,皆是蹙眉不语,黄泽云顿了一下,继续回忆往事。
“我对唐亦邪的死感到愧疚,本打算去唐家吊唁,我哥却不让我去,由此我觉得蹊跷,其实我一早便怀疑我哥对唐亦邪的无铭刀动过手脚,他修行斩鬼刀法,对寄宿于刀剑中的各种亡魂了如指掌,那无铭刀斩过无数贼子宵小,是一把‘妖刀’,我义兄有一套办法,能够催动刀中亡魂反噬其主人,因此我猜测我义兄在比武的时候,便对那无铭刀偷偷施了法。”
唐芝听闻黄泽云所言,渐渐领悟了一件事——这二五仔和他义兄黄泽云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否则他今日绝不会出现在叶府的厅堂上。
叶家家主叶孟府邀请黄泽云进偏室详谈,并屏退了厅堂上众人,趁着这会儿工夫,唐芝与叶游蜂、爱染一道往湖心亭去议事。
唐芝至今未能适应叶游蜂与爱染一道站在她面前的状况,这两人站在一处,那简直就是一项奇观,然而叶游蜂与爱染却丝毫不觉得对方与自己长得相似是件多么尴尬的事。爱染甚至拿出了“基因排列组合是有规律可循的”这套说辞来与唐芝解释,让唐芝这个文科生对此越发敬而远之。
三人来到湖畔,见叶恕站在亭中,似是早已等候多时。
“我查到黄泽云的底细了。”叶恕只说了这么一句,叶游蜂便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
唐芝嗅出了尴尬的气氛,偷偷地和爱染对视了一眼,双方以眼神交流心得,她始终觉得叶游蜂有些不待见叶恕,在她的认知里,敢这么对待叶恕的,叶游蜂是第一人。
“黄泽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唐芝问道。
叶恕便将自己所调查到的情报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唐芝听罢忍俊不禁,心道自己猜得不错,黄泽云确实算是黄家人中的一个异类。
仔细想来,读书人皆自诩清高之士,这黄泽云看起来倒确实是个儒生模样,一双白净的手一看便是从未曾握过兵器的。黄家有把控朝堂的野心,自然会培养些像黄泽云这样的寒门学子,以便在朝堂上安插棋子。只是,黄泽乾并未料到,他这义弟虽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但却偏偏是个眼里容不下奸佞的正直之士,黄泽云在朝堂上最看不惯的便是向皇帝进献谄媚之言的宠臣宦官,偏偏黄家与这路人是一派的,黄泽云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拿他家人没办法,毕竟他自幼跟随在黄泽乾身后,又冠了个黄姓。
这些都是后话,当唐芝听说黄泽云在朝堂上有个挚友名叫高仙芝时,顿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她明白了,黄泽云这是要借助玄门掀起的这场风波,来削弱黄泽乾的实力,以助高仙芝重掌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