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好像被揉进了风里,变得格外绵长。
“哎,我小时候和我妈一起来扫墓,给我外婆扫墓,那时候我就经常看见我外婆……”
俞辉堂突然不说话了,他站定在山路上,怔怔地注视着前方一排排的白色墓碑。
“外婆?”俞辉堂突然喊了一声。
唐芝差点没跟着一起叫出声来。她的面前突然多了个模样有些渗人的老妪,那老妪半张脸埋在阴影之中,剩下半张脸上满是凹凸不平的黑色疤痕,一副黑洞洞的眼眶,没有眼珠子。
“恕儿么?你怎么又回来了?”
“外婆,我是辉堂啊!”俞辉堂快步上前,牵起了那老妪的手搭在自己面颊上,“你摸摸?”
“哦,辉堂啊,你怎么才来呀?你妈在电话里不是说你要来吃午饭吗?外婆特地给你留了桂花糕。”
老妪的双手同样布满了黑色斑纹,看上去触目惊心。唐芝被眼前的场景给震慑住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俞辉堂该不至于认错人吧?这老妪大约是神志有些错乱了,然而眼下俞辉堂显然也清醒不到哪儿去。唐芝心里有些没谱。
“我外婆在一场大火里死了。”俞辉堂低声解释道,“我八岁那年暑假,原本打算去看看她,她特地给我蒸了一笼桂花糕,结果灶台突然熄火,煤气泄漏……”
唐芝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她没有亲人,童年里唯一相伴的只有师父和师父他老人家养的三只鸡,亲人间的生离死别对她来说是十分遥远而陌生的东西,可是她隐约能感觉到俞辉堂说这话时心里并不好受。
“你身边的姑娘怎么不说话呀?”老妪一手牵着俞辉堂,另一手在半空中抓了抓,“来,姑娘,一起进屋坐。”
唐芝抓住了那老妪的手,叫了一声“外婆”。
“哎!”老妪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语气里带着宠溺的笑意,“就差恕儿啦,等他到了就开饭。”
“树儿是谁?”唐芝问道。
俞辉堂想了一阵子,晃了晃脑袋,“不知道,可能是她家以前的那只大黄狗吧。”
那老妪腿脚不算利索,步履蹒跚地领着人往墓园中走去。
墓园门口的石灯笼上各自栖息着两头人面兽身的镇墓兽,那青面獠牙的鬼怪口中散发着幽幽灯火,在俞辉堂经过时,灯火忽的暗了下去,转瞬间又亮了起来,火苗中窜出了一只浑身散发金光的九尾狐。
唐芝多留了个心眼,在墓园入口停留了片刻,确认过墓园四周并没有特殊结界后,才安心地跨上了台阶。
她忽然闻到了一股令人眩晕的奇异香气,待抬起头时,俞辉堂与那老妪竟一道从墓园小道上消失了。
墓园中寂静无声,无边夜色阻碍了视线。唐芝绕着石板路走了一圈,发现自己再度回到了伫立着石灯笼的墓园门口。她原地转了个圈,再度抬起眼环顾四周,视线内依旧漆黑一片。
唐芝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之处。在她与俞辉堂上山时,空气湿度已经极高了,那是即将下雨的迹象,然而此刻空气里却丝毫闻不到水汽的味道。
唐芝确信自己在某个时段中与俞辉堂错开了,她进入了某个未知的空间里,这里并不是原来的墓园。
鬼打墙么?
墓园中常有的事,唐芝并不觉得惊奇。她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很快便找到了紫微星。有了指引方向的紫微星,要走出迷局便显得容易多了。唐芝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仅剩的最后一张符纸,掐诀催起真火引燃。
这是自打离开师父身边以来第一次独自面对异况,唐芝脚步沉稳,脑海中回荡着师父平日里的敦敦教诲,却发现自己捏着符纸的右手有些轻微的打颤。火光愈来愈弱,冷风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寒气都凝聚在了身周,名为“恐惧”的鬼怪正在她的身后虎视眈眈。
嘴角的白气喝出,很快便消散在了风里。唐芝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她的小腿酸痛难耐,可是她无法停下脚步——如果停下的话,很可能会永远迷失在此处。
“喂,不要再往前走了。”寂如死灰的黑暗之中,冰冷的声音忽然说道。
唐芝如梦初醒,脑袋里的某根弦突然崩断了,手中符纸飘落,狂风呼起,引燃的符纸蹿起了最后一道火光,飘荡着跌向了谷底。
悬崖距离脚尖不到两寸,在看清了脚底的万丈深渊之后,唐芝猛地倒退了两步,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她的脑袋空白了好一阵,深吸了几口气,心跳逐渐趋于平静。刺骨的寒风自谷底升起,几乎冰封了她的意识。
那个声音似乎并不是俞辉堂的,唐芝模糊地想道。她甚至无法确信自己刚才是否真的听到了那个提醒的声音。
唐芝喘息了片刻,从地上爬起来,眼角瞥到了一闪而过的黑影。
“谁?”唐芝喝问道。
夜风刮过,树影婆娑,犹如无声起舞的巫女。没有任何应答声响起。
一滴雨水落在了唐芝的额头上。细雨自天空中降下,簌簌水声于唐芝听起来犹如天籁,她注意到了不远处山腰上散发出的长明灯火。
原来自己竟在毫不自知的情况下翻过了大半座山。再度回到墓园门口时,唐芝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她忽然发现石灯笼上蹲着的两只镇墓兽看起来竟有些憨态可掬。
俞辉堂伫立在墓园中的一处墓碑前,身形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像。唐芝在他身边站立了好一阵,丝毫未能引起注意。
唐芝发出了一声轻咳。
俞辉堂扭过脸来,“你看我做什么?”
“我在看你吗?”唐芝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转移到了墓碑上。
墓主人名为叶恕,墓碑是他父亲立下的。唐芝心中有些悲戚,这块墓碑背后必然是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故事。
“你外婆呢?”
“我设法让她回墓里安息了,不过只是暂时的。”俞辉堂道。
“你会镇魂术?”唐芝有些惊讶。
“哪用得着镇魂术?唱个摇篮曲就行了。”俞辉堂从鼻间发出一声轻笑,“上了年纪的人就和小孩子差不多。”
唐芝哑然,一时竟无法反驳。
俞辉堂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唐芝怔了一下,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双肩早已被细雨打湿。
“我好像认识这个叫叶恕的人。”俞辉堂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倚靠在叶恕的墓碑上,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
“你这样无礼,人家说不定会生气的。”唐芝皱眉道,“把屁股从上面挪开。”
“如果是熟人的话,肯定不会在意的。不熟的话,他要生气就让他气吧。”俞辉堂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敢打赌,他现在肯定不在这里,这下面没有骨灰。”
唐芝震惊了,“你挖过人家的坟了?”
俞辉堂笑道,“不信的话,你自己挖出来看看?”
唐芝没好气地推了俞辉堂一把,俞辉堂趔趄了一下,发出了调戏得逞的奸笑。
“没心没肺。”
当意识到自己竟在与俞辉堂互相打趣时,唐芝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一股暖意渐渐自心底涌起,游走于全身,驱散了遗留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