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唐芝和俞辉堂再度见面之后,这一路上她从未细思过俞辉堂的态度问题。
她与俞辉堂在九街时明明吵了一架,唐芝觉得俞辉堂有些小孩子脾气,因此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但她却无法捕捉到俞辉堂的真实想法,内心不免有些忐忑。现在俞辉堂一路与她同行至此,唐芝终于醒悟过来,心道对方大概也消了气,顿时如释重负。
“好啦,不逗你了。”俞辉堂咳了一声,食指掸了掸烟灰,任由香烟自行烧却,漫不经心地接道,“我之所以知道这下面没有骨灰,是因为这个叫叶恕的人死于一场上新闻头条的事故。二十多年前凰山上有一个小男孩坠崖失踪了,但尸体没能找到。”
唐芝露出了顿悟的表情,俞辉堂所说的这个小男孩想必就是叶恕。
“他父亲是个很有名的艺术家,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所以当时的新闻头条尽是报道这件事,而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跟进一下关于尸体搜寻工作的报道。这事到了五年前才算完,再也没有人愿意花精力去找一具很可能已经烂进泥土里的尸体了。”
唐芝感觉自己的喉间像是被噎住了,俞辉堂的语气似乎是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实,然而她却隐隐约约地从他的眼中读到了一点难以捉摸的情绪。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我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去薛琛家玩,从他家收藏的剪报上看到的。当时觉得挺不可思议的,我是在他失踪的那天正好是我生日。不过说是生日,其实也未必准确,因为我是孤儿嘛。”
唐芝从俞辉堂的语气里感觉不到悲伤,可是他却替俞辉堂觉得难过。
她静默了一会儿,感慨道,“书上说这个世界上每一秒钟都有人出生,也有人在同一时间里死去,可以说是必然,也可以说是偶然。我师父说这就是生死之道。”
俞辉堂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确实寻找过自己也叶恕之间可能存在的一切联系。在好奇心的驱动下,他曾经在高中的某个暑假独自来凰山宿营,然而那个晚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第二天早上他心灰意冷地下山,半道上经过墓园,顺路去看望外婆,然后意外地发现了刻有叶恕名字的墓碑。
最后,俞辉堂回到了锦城家中,并得出了结论,他的出生与叶恕的死亡只是偶然而已。可是,发现那块墓碑,却又好像是冥冥之中的必然,让他得以在叶恕的墓前闭目沉思,思索人生。
也许自己曾经在轮回路上与这个名叫叶恕的人擦身而过,彼此可能还未来得及对视,便匆匆地赶往各自奔赴的方向,他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而叶恕留在了忘川河水的对岸。
“下次有机会,我会去那个事故现场看一看,希望能帮他找到回家的路。”唐芝轻声道。
俞辉堂应了一声,继而道,“不说这些有的没的,现在先找个能躲雨的地方过夜要紧。这地方我转了好多圈,有点邪门,没有下山的路,不过我印象中这里从前有一间守墓人住的屋子。”
唐芝本以为要露宿野外,听闻此话大喜过望,抬脚便跟着俞辉堂一道往墓园深处走去,却见俞辉堂在一处瓦砾堆前止步,她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俞辉堂所说的守墓人所住的屋子,如今只剩下几堵勉强能避风的砖墙了。
虽然破败,但也勉强能供人休息,唐芝不再苛求,索性一咬牙钻过半歪着的门框,躲进了断墙后方的一处角落。俞辉堂钻进来时有些费劲,断墙上稀稀落落地掉下几块碎砾,更显风吹即倒的惨状。
唐芝见俞辉堂冻得直打哆嗦,她忽然想起俞辉堂身上的恙才刚除去,这会儿恐怕是体质虚弱,顶不住这山里的冷雨。
“你冷不冷?”唐芝问道。
“别多话,衣服你裹着就行。”俞辉堂打了个喷嚏,脸色郁闷。
“你冷的话,可以换个形态,我抱着你睡。”
唐芝期待着俞辉堂点头说“好”,她从小到大还没有尝试过抱着毛茸茸的东西睡觉。
俞辉堂眼睛里猛地蹿起了光,显然是先前从未想到过这一招。然而紧接着,他的脸上泛起红晕,连连摇头。
事实证明,耍帅是要付出代价的。唐芝于清晨天微微亮时醒来,发现俞辉堂脸上汗珠密布,他发烧了,并且深陷于梦境中。
落雪的长街,老旧的居民区被纯白色所覆盖。屋檐上偶尔有细雪簌簌落下,冷风带走了枝与叶之间最后的温存。
寒冷的空气腐蚀着金属骨架的高楼大厦,世界仿佛在逐渐生锈,令人窒息的厚重天空仿佛布满尘埃的肺叶。纯白色的雪片栖息在破碎的灯罩上、在废旧的屋顶上、在无人的公园滑梯上。
俞辉堂静静地伫立在枯树下,他的瞳孔中倒映着街道角落某个小男孩的身影。透过针织围巾喷涌而出的白色雾气在探照灯的照射下渐渐消散。
那个身影毫无疑问是年幼时的自己,然而自己究竟在何时曾来过这个地方?他已经记不清了。
灯火忽明忽暗,人流在雪花纷飞的世界里穿梭,在俞辉堂看来所有的景象都像是一场无声的皮影戏。那个对他来说无比眼熟的男孩独自站在角落,隔着时光的街道与自己对视,俞辉堂无法确信他是否真的“看”见了自己。
“回去吧,不要再往前走了。”耳边忽然传来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点语调。
男孩似乎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他猛地抬起头,四下寻找声音来源,紧接着跨出步子奔向街道中央。
一辆卡车疾驶而过,如同黑夜中突然窜出的巨大怪物。男孩骤然止步,泥水溅到了他的白色短袜上,他却浑然不顾,眼中满是焦急的意味。
卡车像是幽灵一般消失在夜色中,俞辉堂收回视线,他感受到了自己骤然放大的呼吸声,冷汗渐渐自额头上滑落。
他抿起了双唇,微微侧头。
撑着黑伞的少年站在他的身侧,一张清秀、稚气未脱的脸庞,墨瞳中浮动着冷光。
俞辉堂与他对视了一眼,抬脚跨出一步,那男孩后退一步,对他摇了摇头。
“不要再往前走了。”
“等等!叶……”
俞辉堂猛然惊醒,一挺身,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胸膛上滑了下去。
唐芝动了动脑袋,摸到手边的眼镜,睡眼惺忪地抬起头,见俞辉堂正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
“啊……不,不是。”唐芝双颊一红,“我是见你发烧了,抖得厉害,所以才决定抱着你睡的。”
俞辉堂双眉舒展开来,眼中的惊愕渐渐敛去,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并不在意躺在自己胸口的究竟是自家的猫咪还是自己的御主。
刚才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俞辉堂打了个哈欠,站在半山腰上俯瞰着通往山下的羊肠小道,脸上满是迷茫与惆怅,有什么东西想不起来的感觉犹如猫爪一般抓绕着他越来越毛躁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