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余杭皆是阴雨连绵,路上行人稀少,西湖风景独好。叶恕与爱染常常在湖心亭内商谈事宜,品茶赏景皆不误,唐芝见不断有人进出叶家,便猜测在这段由秋入冬的日子里将有大事发生。
据爱染所言,协会曾观测到金乌在昆仑山现身,昆仑山上的玉虚道观内设有一处摆渡人联络点,虽无人看管,但经由此联络点进行穿越的异常情况都能被摆渡人感知。唐芝问及原因,叶恕便解释道,每一个联络点所设的“水八卦”都是与冥河相通的,至于这“水八卦”,便是行内人士所熟知的“黑白双鲤阵”。
相传冥河中航行的摆渡船大部分由鲛人掌舵,这鲛人便是蛟龙的某种形态,往来于阴阳两界、领人上路的冥使也是蛟龙所化,至于现世“水八卦”阵中的黑白双鲤,便是普通人所熟知的未跃龙门前的蛟龙。然而,此蛟龙却并非上古神话中常见的潜海之龙,而是一种没有眼睛的黑色怪鱼,这种黑鱼和神话中神态俊逸灵动的蛟龙比起来,相差十万八千里,乃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存在。虽然冥河“蛟龙”的外貌不及其“兄弟”,但它在阴界的地位却可与其“兄弟”比肩。
至于金乌,这灵兽自古以来便是玄门中无人不知、但却难觅其踪迹的神秘存在,金乌动用“水八卦”的时间恰好与唐芝回到过去的时间吻合,毫无疑问这预示着过去的发生的一切将受到影响,史书将遭到改写,新成立的协会充分吸收先前的经验教训,当即派人联络摆渡人,秘密追查此事,在得知唐芝并非与金乌串通后,便立刻派人动身捉拿金乌。
历史长河浩瀚无穷,人海茫茫,要从卷卷丹青中找到金乌的踪迹,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金乌善于隐藏踪迹,和潜伏于黑夜中的乌鸦无异,没人有知道它的目的地究竟在何年何月何地。摆渡人虽纵横三界、博古通今,但要寻觅金乌的踪迹,却也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叶恕寻遍大唐山河,在大陆各地明察暗访,终于还是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
唐芝坐在湖心亭内,凝神聆听着叶恕将自己的推断一一道出,双目始终未曾从他脸颊上移开,她渐渐地理清了一些头绪。
一滴雨落在了朱红色栏杆上,细雨悄然而至,雨线如丝,叶恕的视线自亭外收回,落到了唐芝身上。
“唐芝,先前对你有几分顾忌,所以还有许多事,我没告诉你,但现在我可以一一说给你听了。”
唐芝注视着叶恕的双目,耐心等待着他的下文,叶恕这个闷葫芦身上怀揣的秘密太多了,她知道自己还未真正踏入迷雾中心,而现在正是点起火把驱散迷雾的时候。
“爱染将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告诉了我,协会在现世发现了庄周晷,庄周晷并未被人启用的痕迹,也就是说,你不是通过拨动庄周晷回到这个时代的,唐芝,你是通过溯流之法回来的。”
“溯流之法?何人对我使用这种法术?”唐芝感到惊异,但与此同时,脑袋里的谜团却好像在一点一点地解开。
如果她是通过溯流之法回到过去的,那她拥有唐莫邪的记忆这件事也就说得通了……
唐芝忽然怔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闪而过的惊惧之色。
“怎么回事?有人对我用了溯流之法?也就是说……我现在就是唐莫邪了?是……是这样吗?”
“是金乌,他把你的本体带去了昆仑山瑶池幻境,对你使用了溯流之法。”
唐芝的情绪有些失控,她先前便听叶恕提及尉迟琼的特殊身份,但现如今这种状况发生在了她身上,却叫她一时难以接受。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初到这个时代的光景,她在穿越时失去了意识,醒来时身上穿着不属于自己的衣裳,在她昏迷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种种疑点,现在都能说得通了,但却也让唐芝愈发地感到胆寒,她现在不仅占据了唐莫邪的身体,甚至还占据了她的意识。
“这也是我未能料到的事。”叶恕感慨道,“我到现在还没能想明白,金乌究竟为何要将你召来此处?唐芝,你知道其中原因吗?”
“我怎可能知道?”唐芝摇了摇头,眼神茫然无措,“原来是金乌……我以为……我以为我在依靠自己的意识做事,难道这一切都是金乌设计好的局吗?”
“也不完全是。”叶恕反驳道,“从目前的情况看,金乌虽然将你召回了这个时代,但却还未施行他的计划。”
唐芝陷入了沉思,她想起了自己从前在昆仑冰原上所做的梦,梦境中那个撑着红色油纸伞的女子似乎曾提及金乌的存在……
冥冥之中,她和金乌之间的因果线好像早就已经连接了起来。
“唐芝,你仔细想想,你与金乌是否是旧识?”
叶恕的声音不高,但却如同闷雷一般劈进了唐芝的心坎,她忽然觉得视线中的景色看起来有些模糊,她似乎乘坐着漂浮在海面上的孤舟回到了回到了一段不属于她的时光里。
“那人是玉虚上人,住在昆仑山瑶池幻境里的女子,她是金乌、混沌与九尾狐的御主,此外还有许多灵兽都将她奉为神明。”唐芝低下头,轻声道,“我只知道这些,这是俞辉堂告诉我的。”
莫名的愧疚感使得她无法抬头直视叶恕的双目,她不知道金乌如今的举动是否和自己有关,如果她知道金乌的藏身处,她一定会即刻动身与金乌见上一面。
直觉告诉她,她不想看到接下来将会发生的和金乌有关的一切。
她从小到大听说过不少关于金乌的预言,每一个预言都将金乌描述为暴虐无道的凶兽。传闻中金乌现世,山河将化为焦土,但唐芝从她母亲处听说过关于金乌的不同版本的故事,在他母亲的叙述中,金乌重情重义,在沉入东海之后便再未现世。
如今金乌再度现世,是否意味着山河化为焦土的预言即将实现?
“不管金乌想做什么,我奉凌道然老前辈的命令,将把它永远封印在此处。”叶恕说罢,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类似多边形魔方的机关锁。
这东西唐芝并非第一次见,但能在此处见到这木制机关锁,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这东西不是被陈叔昌拿去了吗?”
“他拿走的是假的,我给了他一个装有黑羽蛇蛇胆的木盒子,他以为那东西是能够令死者复生的宝器,但他只唤回了陈钟海的亡灵,并没有获得肉体。黑羽蛇蛇胆不过是混沌最喜欢吃的食物罢了,根本算不上什么宝器。”
唐芝顿时觉得叶恕这人当真腹黑得可怕,可谓是骗得过鬼神的人了,而且说谎时完全不带脸红的。
“这仅仅只是一把锁,里面不可能装任何东西。”叶恕把玩着木锁,继而解释道,“它是凌道然老前辈交给我的,用来封印金乌的宝器。”
“我师父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他给了你多少宝器?”唐芝错愕不已。
“她不仅给我留了宝器,也给你留了样对付金乌的东西。”叶恕淡然应道。
唐芝心中一喜,心想师父他老人家终究未曾亏待过自己,忙地询问叶恕是何物。
“混沌。”
“混沌?”唐芝歪了歪脑袋,蹙眉道,“可是混沌已经被我送回玉虚峰封印起来了。”
“将混沌送回玉虚峰封印起来,那是对协会的说法。玉虚峰可是摆渡人的联络点,存放混沌的那个香炉,你可以把它当做是某种传送道具,将封印混沌的木匣放置于内,相当于将它放置在了一个特殊的结界内,这个结界独立于时空之外,也就是说,不论过去还是未来,它一直都在那里。”
唐芝明白了过来,简单来说,香炉是个独立于时空之外的传送装置,她现在若是前往玉虚峰,便会在香炉里瞧见一只装有混沌的匣子,那是未来的她放置在那里的。
“师父难道要我驱使混沌来对抗金乌吗?”唐芝喃喃道,“可我不是控鬼师呀……”
叶恕神色坚定,“你不是控鬼师,但你是和玉虚上人有渊源的人。”
唐芝顿时哑口。
“根据叶游蜂的传回来的消息,金乌很可能隐藏在黄家,并且已经藏匿多年。天宝年间玄门几经动荡,很可能是金乌一手造成的。”
叶恕说这话时依旧沉着冷静,唐芝却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理智正在一点一点地从她的脑袋里溜走。
究竟是谁安排了这一切?一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落入了旁人设计好的圈套之中,唐芝感到烦闷不已,她拒绝这种被约束的感觉,想要从这迷局之中跳脱出来。
天地为局,众生为棋。这是她师父常说的话,如果老爷子一早便窥见了天际,并且设下围困之法来陷住金乌,那她自己如今究竟已经走到了棋局的哪一步了呢?
“我原本只是想救一人性命而已,没想到却牵扯出如此多事端来。”唐芝感慨道。
这些状况是原本孤身一人在大唐天宝年间行走江湖的她始料未及的,既然危机已摆在眼前,唐芝没有理由避开它。
如果金乌果真把控了玄门,那黄家过去以及现在的所作所为便是在金乌的默许之下,玄门中有此大患,唐芝无法视而不管。
“唐芝,我必须提醒你,时间不多了。你应该知道李玄京是何身份,一旦发生战乱,他必然会踏上战场……总之,到时候各地纷争不断,协会必然会要求所有无关人等撤出这个时代。”
唐芝神色动容,眼中流露出哀叹之意。叶恕话中有话,无需明说,她也能理解。她早些时候在西京时,便已经对李玄京的身世状况了解了些许。
李玄京的存在,正如盛夏夜短暂划过天际的流星,她永远无法追赶一颗行踪无迹的流星。
“我也不是没想过先把他带回现世,再寻他法。不过现在看来,这个想法似乎有些天真了,我根本没有任何权力去改变他的人生轨迹。”
她抬起头注视着远方云霞,视线中渐渐落下一点灰暗之色,低头道,“我可能会错了俞辉堂的意思,他要我回到过去,说不定只是想让我注视这一切而已。”
回顾这大半年来的光景,唐芝发现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将未经雕饰的璞玉打磨成了她心中所想的样子,她怀着赤忱而满含期待的心情期待着从李玄京身上看到熟悉的感觉,她确实看到了,但愿望即将成真,她却愈发感到畏惧,她害怕自己会成为那个将俞辉堂推入死亡坟墓的罪魁祸首。
“你在自责吗?”叶恕忽然问道。
这声音像是湖面上的风,随着空气的流转一道飘远,唐芝回过神来,抬眼望向叶恕,她忽然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眼前的叶恕,就好像她第一次在医院见到的那个眼眸中盈着清泉的少年。
“死亡并非终结,而是另一段旅途的开始。”叶恕缓缓道,“所以他会永远追寻下去,直到找到你,报答他上辈子未能还清的恩情,以及没来得及理解的、对你的那份感情。”
唐芝眨了下眼睛,忽然觉得眼眶有些酸涩。俞辉堂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一遍又一遍地在她眼前掠过,那份厚重的感情早已经将她完全压垮碾碎了。
她逐渐意识到,叶恕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对她提及俞辉堂的真实感情,而她自己却始终在躲避,她原本以为俞辉堂将她当做了前世的唐莫邪,到现在她才发觉,那个令她吃醋的对象,竟是她自己。
俞辉堂说自己从古至今只爱过一个人,他对自己的感情了解得很透彻。
她这辈子也只有天狐这么一个式神,她不愿再冷落了那份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