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府邸坐落于青山绿水之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物,唐芝初次见到叶家家主叶孟府时,便升起一股好感来,叶孟府虽出生世家,但早年也曾游历江湖,是个浪子,娶妻之后便勒马回头,将父辈留下来的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叶家在叶孟府父亲那一辈时与北派玄门黄家相争,元气有损,但经过叶孟府这一代的休生养息,现如今叶家势头渐起,大有当年问鼎中原的势头。
唐芝知道唐莫邪是认得这位家主的,因此与叶孟府寒暄时也未表现得太过拘谨,叶家家大业大,族中子女众多,唐芝光与叶家子弟见面问候便用去了一上午的时光,直至晌午,她才意识到这一上午自己都未能见到叶恕的踪影,问过下人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叶恕和叶孟府在密室里详谈了一上午。
难道说,协会指派的特别调查员已经来了吗?唐芝心中正生疑惑,却见叶恕与叶孟府一道从书房出来。在那短暂地一瞥里,唐芝忽然发现了一个让她自己感到措手不及的事实:叶恕从未告诉她自己的打算,她被排除在计划外了。
唐芝心中涌起愁绪,径自绕出侧门,离了叶府,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西子湖畔,江南秋意正浓,随处可见的落叶铺筑了一地金黄,举目望去皆是湖光山色,湖畔曲桥上站着一人影,穿着一身青葱色衣衫,几乎融进了浩渺碧波之中,她定了定神,发现那是叶恕。
叶恕对唐芝招了招手,这一举动让唐芝从失落感中恢复了过来,她快步上前,走到了叶恕身边。
叶恕开口便道,“庄周晷现在何处?”
唐芝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庄周晷现在应该还在一叶茶庄的某处,是协会需要这物件吗?”
叶恕摇了摇头,“摆渡人自然有办法将特派员送过来,不需要庄周晷,之所以问及你宝器之事,是因为我答应了协会方面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唐芝问道。
“等事情结束以后,你必须和特派员一起回到现世。”
唐芝感到气愤,“你怎么可以随便替我答应这件事?”
“这是在双方地位对等的状况下最为有利的互换条件,唐芝,难道你期待着协会追究你的过错的那种结局吗?”
唐芝细细思量了一阵,抿起唇对叶恕点了点头,她为自己的冲动之言感到愧疚。
“我知道了。”
私自使用庄周晷回到过去,她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协会的规矩,然而当时协会刚经历过一场劫难,无暇追究她的过错,现在不同往日,协会已经重组完毕,庄周晷理应归还,她没有理由留在这个时代。
不……留下的理由十分明确。
脑海里有个声音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语,俞辉堂在昆仑山的玉虚女神像前的一举一动都在她面前重演。唐芝忽然生起了一股冲动——不管如何,先把李玄京带回现世,往后总能找到拯救俞辉堂的办法的。这个不成熟的想法像是刚破土的嫩芽一般拨弄着唐芝的心,让她感到惶恐不安。
翌日清早,唐芝在一阵莺啼中醒来,她思索了一夜,打算在见到特派员之后说服他让自己多留些时日。
不管来者是谁,她都要试着撼动这座高山屏障,唐芝心想。
她忽然察觉到了一股诡异的气息,这气息对她来说有些陌生,但却令她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怀念来,这气息源自于她所熟知的某个人,或者说,某种生物。
唐芝理好衣裳,********,循着气味来源往外跑,她提着衣裙穿过曲径与长廊,径直出了西侧小门,一路往西子湖赶去,逐渐在湖岸边放缓了脚步。
巨大的白狐呈现出灵体状态漂浮在湖面上,白狐纯白色的长尾抚过水面,圈起阵阵涟漪。
唐芝沿着湖岸一路奔跑,踏上延伸至湖中心的木桥,白狐在湖心亭内化形成人,停驻在了她的面前,唐芝痴痴地注视着那人的脸颊,她几乎忘记了眨眼,大脑似乎也放弃了思考。
“这是怎么回事……”唐芝感到难以相信。
“没办法,他醒过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你。”
唐芝闻声回头,见到了手执法杖的爱染,以及与爱染一道前来的顾鸾生。
“鸾生?怎么连你也……你是怎么过来的?”
唐芝的惊讶还未完全散去,胸中又涌起一股疑惑,这世上的穿越之法只有使用庄周晷与摆渡人的溯流,既然庄周晷不在现世,那这几位特派员便只能进行溯流了,可这溯流之法岂是普通人随随便便就能够使用的?
“溯流之法只能对已逝之人使用,你是想说这个对吧?”顾鸾生眯起眼笑道,“但是我们顾家祖祖辈辈都是摆渡人,所以我自然也能使用溯流之法了,至于爱染嘛……他是明王之躯,不在冥界管辖范围内。”
唐芝又惊又喜,但她的心绪很快又被站在自己身后的俞辉堂给拉扯回去了。
唐芝注视着灵体状态下的俞辉堂,她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俞辉堂亦抬起手与她对碰,二人五指相扣,那是一种很奇妙的触感,唐芝感觉到指尖处传来的凉意,俞辉堂的手却是与他紧握着,但那并非实体的感觉。她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眼眶开始泛红,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
唐芝低下了头,她察觉到一双手覆盖在了她的脸颊上,动作无比轻柔。
“他的本体还在瑶池幻境,重度昏迷之中。”顾鸾生解释道,“你现在能够看到他,是宝器黄泉镜的作用,这面镜子可以照出人间百象,但小狐狸现在若是离开瑶池,很快就会魂飞魄散的。”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唐芝注视着俞辉堂的双目道。
“他能听见你的声音,但是他的声音是没有办法通过黄泉镜传达的。”顾鸾生轻声解释道。
唐芝宁凝视着那张脸,山河渐渐在她眼中退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与俞辉堂二人,细微可闻的鸟语声编织着她想要倾诉但却无法说出口的话语,此时此刻,她只希望自己的情感能够透过眼神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俞辉堂。
俞辉堂缓缓垂下眼,嘴角轻轻上浮。唐芝几乎不敢眨眼,她并不确信自己是否看到了俞辉堂的眼泪,这份安静的想念最终还是被那滴泪给打破了,唐芝终于忍不住背过了身去,不愿再去凝望身后灵体状态下的俞辉堂。
据顾鸾生所言,由于俞辉堂体内的一魂一魄消失,自身已无法再凝聚起完整的魂魄,如今能从昏睡中醒来,乃是因为瑶池幻境中时间流逝缓慢,魂魄还未消散殆尽,二来是瑶池幻境内燃起的青莲灯为他续了些时日,若没有瑶池幻境与青莲灯,俞辉堂早已经魂飞魄散。
李玄京究竟为何要把自己的魂魄分开?他在生命将逝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唐芝抬起头注视着远方的孤山,心中惆怅不已。她确实完成了与俞辉堂重新相识的心愿,可是眼下的她却无法阻拦一个命运已经被写好的人走向坟墓。
在叶恕领着爱染拜访叶家家主叶孟府的时间里,唐芝将顾鸾生邀请至西子湖畔的画舫内,将李玄京的种种事迹告知了顾鸾生,并道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顾虑,她希望能从顾鸾生的口中听到令她豁然的答案。
“这毕竟是一项前无古人的创举啊!”顾鸾生感慨道,“将魂魄一分为二,这听起来似乎也不失为一种获得永生的方式……我是说,假如人保留有前世的记忆便算是永生的话。”
唐芝顿首不语,顾鸾生的这些分析,与她从封越那儿听到的似乎差不了多少,但凡思考过生命意义这一话题的人,都能从这种分魂法中窥见永恒不灭的光辉,但她知道白狐这样做并非是为了永恒的生命……或许他要的只是下一世能够再度遇见某个人。
“如果能知道他的更多事迹,例如他是在何时去世的,或许能够阻止他这么做,但是拥有完整灵魂的俞辉堂可能永远无法记起他的前世了。”顾鸾生面有忧色,感慨道,“小狐狸是带着目的来到这个世家上的,如果他的心愿无法达成,那他就是徒有生命却不具灵魂的空壳,这样对他来说太残酷了,他一定不会接受这种现实的。”
唐芝默不作声地聆听着,她的思绪随着湖面上吹来的风一道吹到了很远的地方。波光折射于画舫木板上,在一阵又一阵炫目的光线里,唐芝逐渐意识到了某些令她感到难以接受的现实。
若要拯救俞辉堂,就必须放弃自己与俞辉堂的那段过往,拥有完整的灵魂的俞辉堂,将不再认得自己,唐芝感到心力憔悴,她看见了未来的道路在她面前赤裸裸地铺展开来,道路上铺满了破碎的记忆残片,她每踩一步都能感觉到心在泣血。
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将李玄京牵引向了那条无法挽回的道路。唐芝为此感到悲哀。
“如果他没有遇到我,说不定就不会在死前做出那样的决定了。”唐芝双目茫然,哽着声道,“难道是我害了他吗?”
“这是他的决定,绝不是你的错。”顾鸾生将唐芝的双手握紧了些许,双目注视着唐芝,“你可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了,与其猜测这个时代还未发生的事,不如先把注意力集中于眼前吧。”
唐芝收到鼓励,脸色恢复了些许,不再像先前那样哀痛,眼神中的光亮也重新燃了起来,她升起了一股念头,她要阻止俞辉堂的死亡,这件事只能由她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