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怎么会亲临此处?尉迟琼心下没底,且天子只带了一名贴身的老仆,这更让他摸不着头脑了。
尉迟琼连忙放下武器,拉着李玄京一道上前去拜见天子。皇帝见了李玄京,眼中并无疑色,尉迟琼便知道肯定有婢女去给天子打小报告了。
“律迦,这是你的伴当?”
“回陛下,这是我叔父的独子,我叔父战死沙场,我父亲便将他的独子收作自己的养子,与我作伴。”
“抬起头来。”
天子声音自带一股威严之势,李玄京缓缓抬头,目光与天子相接,出乎预料的,他没有看到传闻中令人敬畏的龙颜,天子的面容很和蔼,甚至比他师父看起来更慈祥。
皇帝朝着李玄京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些,李玄京上前几步,一只宽阔的手掌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寡人看你长得有几分汉人的模样,你母亲是唐民?”
“回陛下,我母亲是唐民,来自长安。”
“哦……你母亲还健在吗?”
李玄京愣了一下,应道,“不在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天子点了点头,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草民姓李,随我母亲的姓,名玄京。”
“可有字?”
李玄京摇了摇头。
“那寡人就给你取个字,叫北昴如何?”
李玄京受宠若惊,跪拜道,“谢陛下。”
“昴乃北方星宿,男子汉立身于天地,气吞浩瀚宇宙,目极天河穷星,我再赐你一浑名,就叫星穷吧。”
天子赐字已是无上的恩宠,李玄京万没想到天子还会赐他一小字,这恩宠已经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天子为何如此对待他一介草民?
李玄京未再细想,再度叩首谢过皇帝。
“好儿郎!我方才看你俩比武,不禁想起了寡人的当年呐!寡人若是年轻十岁二十岁,定会拿起长枪与你们比试一番。”
皇帝拉起了尉迟琼的手,又轻抚了抚李玄京的肩膀,凝视良久,眼中带着一丝李玄京未能读懂的神色。
“陛下,律迦与星穷必定勤加习武,他日提携玉龙驰骋沙场,报陛下眷顾之恩。”尉迟琼道。
“律迦,你有你父亲当年之勇。”皇帝感慨道。
尉迟琼未露声色,他觉得天子此番私访,举止话语皆有些异样,按理说皇帝不该在他这个外臣面前悲伤春秋。细细思量过后,尉迟琼不禁感到伤怀,天宝十三年的李隆基,确实不再是当年那个英勇神武的李四郎。
这话自然只是他站在后世人的角度上私下里说说,作为于阗世子,尉迟琼不敢不尽自己的全力为大唐守卫西塞疆土。
“明日家宴,寡人命人送几道菜到你府上,你和星穷二人若是觉得无趣,便自行去宫外民间看花灯吧。”
尉迟琼叩首拜谢,天子抬起双目注视着远方天际,眼神里似有几分怀念。
“寡人还记得年轻时,也曾扬鞭策马,看尽西市花灯,那时候你们俩说不定还未出生呢。”
尉迟琼与李玄京对视一眼,李玄京露出了一副听长辈谈家里长短,想溜又不敢溜的心不在焉模样。尉迟琼反倒显得十分恭顺,他自小便和王公贵族打交道,明白宫里那些规矩,但李玄京的生活环境与他截然不同,他先前担心李玄京面对天子威仪时会生怯,但如今看来,他发现自己多虑了。
两人恭送皇帝走远,尉迟琼长舒了一口气,扭头看向李玄京,张了张口,露出了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他发现自己对李玄京的认知存在某些缺陷。
“北昴,星穷……”尉迟琼细细品味着这二字,笑着对李玄京道,“你小子这人品可真不赖啊!陛下这才第一次见你,就对你起了好感,天子赐字,这可是别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殊荣。”
“陛下不可能没听说过我的名字。”李玄京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起伏,“我在今年初春的时候曾救过金吾卫的性命,那时候黄泽乾就已经将我的名字告知陛下了。”
尉迟琼起初没能反应过来,细思一阵过后,脸上的表情霎时凝固。
“那我和陛下说你是我的伴当,这欺君之罪陛下岂不是早就知道了?他怎么没有生气?”
李玄京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他从兵器架上取下了一柄长枪,握在手里掂量了几下,紧接着他的视线便渺远起来,似是在独自沉思。
“你这人啊……就是别人替你操心的命,不思考的话脑子会生锈的。”尉迟琼感慨道。
李玄京看了一眼尉迟琼,朝他撇嘴,“我和你一直是这样共事的吗?”
尉迟琼负起双手,连连摇头,“我可不是薛琛,我不会鞍前马后地替你卖命。”
李玄京也不气恼,似乎是觉得尉迟琼这话没什么可信度与说服力。
“陛下认得我,也信任你。”李玄京淡然道,“你看不出来吗?”
尉迟琼眼角一跳,咧了咧嘴,“我现在觉得你说话方式有点像叶恕,欠揍。”
二人在演武场度过了小半日的时光,直至太阳西斜才罢手,吃过饭后,宫人来报,说天子赐了不少丝绸锦缎,都堆在前堂了。
“我刚进宫的时候就已经得了锦缎,这些大概是送给你的,玄京。”尉迟琼道。
李玄京未说什么,尉迟琼便命阿鸾将锦缎拿去给李玄京做几件新衣。
府上无事,李玄京与尉迟琼便每日里在凉亭里下棋,隔三差五地去演武场比试刀枪,有时候尉迟琼得了召出门去,李玄京便独自在府上的荷花池边垂钓。
“李公子,宫里又送了些点心来,端到你屋里去可以吗?”
“等尉迟回来再说吧,先端到厨房去。”李玄京随口说着,手中动作未停。
他放竿下去,等了片刻,发现那婢女并未离开。
“有事吗?”李玄京回头道。
“李公子,婢女斗胆问一句……公子可认得长阳公主?”
“不认得,你问这个做甚?”李玄京回答得十分干脆。
“望公子恕罪,只因公子的容貌与长阳公主有几分相似,故而……”
那婢女抬起头,见李玄京面无表情,以为自己闯了祸,顿时吓得脸色发白,连接下来要说什么也全然忘记了。
李玄京虽未出声,却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傍晚尉迟琼回府时,向他提起此事。
“你不该说不认识的。”尉迟琼紧锁双眉,面色深沉。
“为什么?”
“长阳公主是我母亲。”
“那个叫阿鸾的婢女是陛下赐给你的?”李玄京道,“她这问题,难道是代陛下问的吗?”
“陛下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
“我长得很像长阳公主吗?”李玄京一连三个问题,分量一个比一个重。
尉迟琼面露尴尬之色,“你想说什么?你长得随我母亲,那我是怎么来的?”
李玄京自知失言,麻溜地闪到一边去了。
“不像。”过了很久,尉迟琼忽然道。
李玄京松了一口气,从茶几上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尉迟琼道,“宫里应该有长阳公主的画像,我明天去找一张画像来对比一下就知道了。”
李玄京愣住了,“对比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你母亲的长相?”
“阿鸾说的长阳公主,未必是我所知的长阳公主。”尉迟琼道,“其实我一直在怀疑我母亲的身份,她可能……是冒名顶替的。”
李玄京感到震惊,他望向尉迟琼,尉迟琼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多说。
“我会自行调查,弄清楚真相的,宫中人多口杂,这事你先不要声张。”
尉迟琼拧着眉离开了别院,李玄京目送他远去,末了在廊下静坐了一会儿。秋日晚风舒适,他闭上眼睛聆听风声,眼前渐渐浮现出风吹草原的模样。
余杭境内,唐芝在西子湖畔见到了与她阔别多日的叶恕。
“你用纸蝶召我来此处,莫非是协会出了什么事?”唐芝问道。
“去叶家,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叶恕应道,“叶游蜂没和你一起来吗?”
“我表哥遣他往南疆修渠去了,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不等他了。”
唐芝也不知叶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跟着他一道上马车往叶府赶去。
余杭风景秀丽,一路上丹桂飘香,种种风情都令唐芝感到怀念,她说不上来为何,这种心绪似乎并不属于她本人,而是属于那个叫唐莫邪的姑娘。
他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在黄梁庄里,封越与她所说的那些玄妙的话。
她就是唐莫邪,唐莫邪就是她,这话究竟是何意?唐芝感到迷惑,思索之际,马车渐渐慢了下来。
叶恕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对唐芝道,“我们到了。”
唐芝抬起眼看向叶恕,“你在叶家究竟是什么身份?”
“这不重要。”叶恕道,“重要的是,叶家家主需要摆渡人的协助。”
“联合各大世家与各派力量扳倒金刚夜叉吗?”唐芝询问道。
叶恕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我得到了一个消息,有人……或者说,有某种未知生物使用了溯流之法回到了这个时代,现世的协会对此十分重视,他们派了人过来调查此事,由这个时代的叶家负责接待特派员。”
唐芝蹙起眉,“听起来和谍战似的,难道有人图谋不轨?”
“这天底下想要买后悔药的人可多的是。”叶恕道。
唐芝难解其中深意,便只是微微一笑,她隐隐觉得,叶恕说这话时有种自嘲的意味。
协会会派谁来呢?唐芝对此感到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