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恕紧盯着尉迟琼的双目,尉迟琼仍旧沉浸于追忆的气氛之中,似乎未能察觉,他的眼中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来,紧接着他流露出了豁然的神情。
“原来如此!怪不得当年在西京的时候,他说他认识我。”尉迟琼眼中流露出欣色,“他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他。”
“尉迟王子……”叶恕的声音显得极为生涩,“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尉迟琼像是吃了瘪,垂下眼来,无奈道,“我外公,唉……你知道的,就是现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他非要我过完这个中秋节再回于阗。”
“为何?”
“老人家上了年纪,有些糊涂了。”尉迟琼随口道,“他大概是太想念我母亲了,进而把这种思念转移到了我身上,但事实上我母亲嫁到于阗去的时候是千百个不愿意的,唉……不说这些了。”
叶恕听着尉迟琼说这些事,觉得历史由他讲出口却好像百姓家常一般,很普通但却很有人情味,尉迟琼提及当朝天子时就好像在说一位普通的老人家,他的语气用词都像薛琛,而非那种张口之乎者也的古代人,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尉迟琼有意为之,尉迟琼的出现、以及他的话语让他这几年里沉寂下来的内心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感到有些愧疚,他贸然寻求尉迟琼的帮助,但却忘记了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薛琛了。尉迟琼不过是拥有了薛琛的记忆,他有自己的家室,也有自己的人生,在尉迟琼的人生里,他过的每一天都是真实的。
若要让尉迟琼卷入这场风波之中,去救一个此生与他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对他来说有些残酷。
叶恕理了理思绪,表情郑重,对尉迟琼道,“不动,李玄京在你眼里究竟是何种存在?”
“我对他还不够了解,我所认识的那个九尾白狐是俞辉堂,而非李玄京,就像我与薛琛之间,虽然极为相似,但却还是有些不同的。李玄京……应当是俞辉堂的前世吧?”
尉迟琼抬眼望向天际,目光中落下了苍穹之色,眼神显得极为深邃。
“我先前也曾这么认为,但听完你的一番话,我现在认为他和你一样,是名‘转生者’。”
“怎么说?难道李玄京与俞辉堂之间也有共同的记忆?”
叶恕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神色,“我从前询问过冥使关于俞辉堂的身世问题,冥使告诉我俞辉堂的名字不在生死簿上,他早已经死了。我原本以为冥使所言,是指白狐已死,现在想来,冥使说的那个俞辉堂,指的是原本应该是李玄京。出于某种原因,李玄京在死之前将自己的魂魄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分给了我们所见到的俞辉堂,他将魂魄大部分赐予俞辉堂,包括法力也一并给与他,却唯独没有将记忆留给他。”
尉迟琼观察着叶恕的神色,便知道叶恕已经弄清楚其中缘由了,他屏息不语,静候下文。
叶恕缓缓道,“我从前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但自从与封越交谈过关于生死轮回的话题之后,我渐渐明白了过来。人死后渡过忘川,便会忘记前世,李玄京在步入轮回之前,将保留有前世记忆的一魂一魄用某种手段封印了起来,这种封印大概类似于你所持有的智火。他在转生后成为了俞辉堂,俞辉堂在冥冥之中由上苍指点,与魂魄状态下的李玄京相遇,并获得了前世的记忆。就这样,白狐虽然经历了轮回转生,但却没有忘记前世之事。”
尉迟琼听得入神,不时微微点头,待叶恕分析完毕,他忽然蹙起了眉。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前世的记忆对他来说很重要么?”
“这我就不敢妄下断言了。”叶恕流露出了无奈的神色。
尉迟琼注视着叶恕的双目,隐隐觉得,叶恕很可能已经猜到了,只是不肯说罢了。他倒是不急于知道其中原因,他现在愈发地想见一见李玄京本人了。在西京的时候,他与李玄京就曾合作过,那时候的李玄京给他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他有时候压根分不清与他共事的人究竟是俞辉堂还是李玄京。
“还有一个极有意思的想象。”叶恕道,“李玄京的记忆,正在逐渐受到俞辉堂的影响,他记得未来发生的事。”
尉迟琼吃了一惊,蹙起双眉,“这难道不是你搞的鬼?你老实说,你有没有对俞辉堂使用溯流之法?”
叶恕扫了尉迟琼一眼,神情淡漠,似乎是觉得尉迟琼问这个问题实在是多此一举。
尉迟琼,或者说薛琛这个人,他真正愠怒时反而会笑来掩盖情绪、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地揭过一页。如果他直言不讳,那说明他对人抱以信任的态度。叶恕为自己摸透了薛琛的脾气而感到愉悦,情不自禁地晃了晃手中折扇,嘴角上扬。
尉迟琼见叶恕嘴角渐渐浮现出笑意,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在他的印象里,叶恕露出那种笑容的时候,多半都在想着如何算计人。
“你瞎笑什么?想坑我么?”尉迟琼闷闷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看向庭中海棠树。
“我只是突然想到,溯流之法未必只有摆渡人才会用,俞辉堂本身就已用过一次了,只要有条件,他随时都可以在各个时间线中穿梭。”
不待叶恕说完,尉迟琼眼中便已经升起了光亮,他理解叶恕的这个想法。既然俞辉堂能够溯流回到过去,那么他完全有可能依附于李玄京体内,或是像李玄京那样依附于刀身,暂时成为剑灵。
想到此处,尉迟琼不禁莞尔,他发现李玄京过去被俞辉堂坑的那样惨,若是俞辉堂穿越到了这个时代,恐怕只有俞辉堂被李玄京这个正主坑的坟,这二人原本就是同一人,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其中的冤孽怕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他忽然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讯息。
尉迟琼敛起了笑意,扭头看向叶恕,“你是不是忘了告诉我,你留在这个时代的目的?你总不可能是来找我的吧?”
“不是。”叶恕回答地十分决绝。
尉迟琼双唇抿成了一道直线,看向叶恕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困惑。
“我分析俞辉堂的身世,将它讲给你听,当然不是为了让你做解答题的。”叶恕沉声道,“尉迟琼,你愿意救李玄京吗?李玄京现在身处险境,如果他死了,那么未来的那个时间线上的俞辉堂便会魂飞魄散。”
尉迟琼怔住了,他眼前浮现出了无数属于他的过去、也属于他的未来的光景。
事实上,早在巴蜀栈道上,他就已经将李玄京认作他的兄弟了。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都很多,流星过眼,只有俞辉堂,是唯一落在他眼中的那颗与众不同的星。
他和俞辉堂是生死至交,过去他时常自嘲自己上辈子一定帮俞辉堂挡过子弹,如今想来,这个时代未必能有子弹让他挡,但枪剑他必定挡过不少。
他愿意帮助李玄京,不管李玄京是否认得他。
“原来你有求于我,为什么不早说……”尉迟琼某了把冷汗。
“首先,我不知道你是否认得我、认得李玄京;其次,我也不确定你是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不动明王;最后,我本以为要说服你救李玄京是件很困难的事,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是敌是友。”
他倒是想象不出叶恕低声下去有求于人的模样,也无心抬高身价,但叶恕兜兜转转和他谈诗词歌赋谈人生理想地摸索了半天,竟是在试探他,他觉得有些气不过,直觉告诉他,叶恕不过是没法下台,所以强行狡辩罢了,但这狡辩之词还让他说出个一二三来,这就更叫人气闷了。
“你太小看我了。”尉迟琼神色坚毅,似乎是下了一番决心,继而开口道,“我该怎么做才能帮上他的忙?”
叶恕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卸下了一身的疲惫,他压抑了许久,今日方得喘息。他逐渐意识到,如今的自己早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孤身独行,他发出的呼唤总是能得到不错的回应,他的视线也总是能得到回顾,这一切似乎是从他收养了封越之后开始改变的。
他慢慢地坐了下来,想起过去俞辉堂给予他的赠言,心中忽然觉得豁然,仿佛有一束暖阳照进了他的心扉。
从前的自己抱怨天命,终究还是眼光狭隘了些,固步自封,导致越来越将性命看清,如今的自己倒是能够坦然面对生死了。这世间除去生死,剩下的对他来说便都是闲事了,偶有一两个在意的人,能够让他驻足凝视,实属幸事。
夜已经很深了,中秋临近,一轮圆月高挂于云间,月色皎洁。
尉迟琼乃是习武之人,站得久了也未觉得累,待见到坐在台阶上的叶恕时方察觉到自己怠慢了客人。他连忙行礼赔罪,邀请叶恕进屋详谈。
中秋乃是家人团聚的佳节,然而南风寨的上空却整日萦绕着阴沉的气息,中秋当天夜晚,连圆月也躲到了乌云后方。
岷江江岸,阴云笼罩于两岸山尖,苍鹰俯瞰,绝壁连天,怒浪滚滚而下。
李牧云穿着一身蓑衣、撑着伞站在堤坝上,青年长身而立,烈风下青丝扬起,远远望去,身形如同古画上的一点玄墨。
李玄京一步一步走上堤坝,暴雨中李牧云的背影在他眼前逐渐放大,威严气势逼至他的门面。他调整着呼吸,脚步沉稳,最终在李牧云面前站定了身形。
李玄京握紧双拳,压抑着声音叫了一声“哥”。
“你还知道叫我一声哥?”李牧云面容严峻,声音里带着锋利的意味。
“对不起……”
“为何道歉?你做错了什么?”李牧云硬声质问道。
李玄京抿起唇,将视线掠到了别处,他忽然望见了站在大雨中的唐芝,以及数百双从江岸上仰望堤坝的眼睛。那些寨民的眼神中有惊异、也有猜忌,唯有唐芝眼中满是纯澈,饱含期待。
他合起眼,江潮翻涌之声灌入耳中,在那万马奔腾的声势中,他忽然听见了一声不同寻常的呼啸,那声音浑厚、苍劲,仿佛穿透了亿万年的时光才传至他的耳畔。
那是龙啸……
他的眼前缓缓浮现出了故人的身影。
“玄京,下面那么多人都在看着呢。其中不乏黄泽乾的耳目,我曾在他们面前承诺为民除害,今日必须兑现承诺。”李牧云的声音缓和了许多,似乎带着一丝不安感。
“任凭处置。”李玄京应道。
这一声似乎戳痛了李牧云的心脏,他眼中忽然升起哀痛之意来。
“以前我们在东都的时候,你总是惹怒那些纨绔子弟,却从不反抗,你知不知道,每次你一声不吭的回到家中,你师娘总是数落我,说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帮你一把,我那时候还怨过你。”李牧云说起陈年往事时,显得云淡风轻。
“玄京,你个性沉稳内敛,若能遇上与你意气相投者,说不定能成就一番大事,我父亲传授给你的东西你已经学完了,往后的路需得靠你自己走了。
“‘欲闻其声反默,欲张反敛,欲高反下,欲取反与。’但一味地闭塞,也未必是好事,需得学会开张。‘张而不弛,文武弗能;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往后的日子里,希望你能牢记这两句话。”
李玄京言毕,拔出了腰间无铭刀。
江岸上只听得风声怒吼,江潮涌动如雷声滚滚。唐芝注视着堤坝上那人影如黑色鸢鹞般跌落进江中,缓缓合上了眼睛,两行清泪从她脸颊上滑落。
她抚摸着悬挂于腰间的那半块玉玦,静立了片刻之后,转身离开了江岸。
唐芝于翌日清晨离开了南风寨,临行之前,苏哲将她送到了村寨口。
“唐姐姐,请你留下来吧。”苏哲泪眼汪汪地说道,“阿妈说,京哥是妖神,妖神是不会死的,他一定还会回来的,我和二狗子在这里等他。”
“苏哲,你说得对,等你及冠了,京哥就会回来了。”唐芝望着与她差不多高的苏哲,眼中含笑,“我不能在这里等下去,家中还有事待我回去处理。”
“嗯,唐姐姐,我以后带着二狗子一起去看望你。”
唐芝笑着摸了摸苏哲的脑袋。
“我走了,苏哲,等你再长高一点,就可以成为京哥的伴当啦。”
成为京哥的伴当?苏哲的眼中绽放出了光亮,他也能成为像夏侯兄弟那样驰骋沙场的英勇将士吗?
那是每一个大唐男儿的榜样,那是隐藏在苏哲心中的一个宏伟的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