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官署,来往者皆脚步匆忙,陆烽从黄泽乾处离开,刚走到门外,便见到夏侯家两兄弟站在门口,显然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怎么不见穆都尉?”夏侯芒问道。
“边走边说。”陆烽略一抬手,邀请夏侯家二位兄弟一道上路。
夏侯满道,“陆大哥,我回到蜀中之后就没怎么见到穆都尉,他若在此处,一定会极力拯救京哥的,可是现在到处找不到他人影,他究竟上哪儿去了?可是去向李无忌将军请求帮助了?”
陆烽私下环顾了一圈,压低了声音道,“别问了,小心惹祸上身。”
“陆大哥,我们追随李玄京李都尉从南蜀到西蜀,杀敌寇、修堤坝,一路上出生入死,如果京哥遇到困难,我们八百余名兄弟愿意与他一道面对难关。”
“夏侯满。”陆烽望向夏侯满,“你效忠的是李唐,不是李玄京这个人,他如果是祸乱人间的妖孽,你也要助他吗?”
“陆大哥……”
夏侯满正欲再说些什么,夏侯芒轻扯了一把他的衣袖,夏侯满脸上带着不悦的神情,蹙起眉朝陆烽施了一礼,“属下失礼了。”
陆烽未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夏侯满的肩膀,“回广都去吧,不必太过担心,往后还有你们效忠的机会。”
夏侯满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他目送着陆烽牵着马走远,心中反而越发疑惑了。
“陆大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夏侯满看向他哥夏侯芒。
“他这是在鼓励你。”夏侯芒神色坚定,眼光中透着精明之色,“你我都知道陆烽是怎样的人,穆青夜此时不在成都,显然是搬救兵去了,这事还是不要太声张为好。”
兄弟二人互看了一眼,夏侯满虽感到不平,但也未再说什么。
与此同时,蜀北利州境内,穆青夜在客栈内见到了叶恕,当天夜晚二人便出了蜀地,马不停蹄地往长安赶去。
“叶军师,我知道你神机妙算,可是这次咱们要见的人不是想见就能见的啊。”
“不是我们见他,是他来见我。”
“什么?”穆青夜感到诧异,看向叶恕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钦佩之色,“叶军师竟然连于阗王子也认得?”
叶恕双眼微微眯起,不做声。穆青夜只以为他不愿泄露天机,便不再多问,二人一道穿过安化门,一路往北走去。
行至永安坊时,叶恕忽然收起折扇,抬眼眺望西市瞭望台,穆青夜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西市上空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苍鹰,那苍鹰无声地盘桓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朝着北面皇宫飞去。
“我们先找一处歇脚地吧。”叶恕道,“今天晚上我会出门一趟,如果我没能回来,你就带着我的书信回成都去见陆烽。”
“叶军师……今晚很凶险吗?要不我给你做护卫吧?”
叶恕摇了摇头,“不必,如果你我一起埋没在这里,那就没人能救李玄京了,总得有一个人去报信。”
“那就让我去见那个于阗王子吧!”穆青夜正色道,“叶军师与李都尉交情深厚,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将来若是见了到了李都尉,我可不好向他交代呀。”
“青夜,你是不是傻?”叶恕声音冷淡,双目瞥向穆青夜,“你认识那个于阗王子吗?”
穆青夜愣了一下,不再出声了。二人在西市的酒楼内歇息用饭,太阳落山之后,叶恕便出门去了。
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街坊之间少有车马经过,叶恕一路往东走去,在一处亮着灯笼的院门前停下了脚步,抬手扣了扣门扉。
叶恕抬起眼,见到了前来开门的陌生人,那陌生人用他听不懂的胡语朝门内说了几句话,便让他进门了。
叶恕并未带任何武器,只带了一柄折扇,他原本是抱着与故人见面的心态来秘密会见这于阗王子的,然而当他望见院内海棠树下站着的年轻男子时,却忽然意识到自己贸然来见这于阗王子,着实有些鲁莽了。
那日在巴蜀深山的军帐中,率军袭击营地的正是此人。当时天色昏暗无光,叶恕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那黑色骑兵便拍马逃离了营地,后来他又在发生地动的那日里再度见到这位游骑兵领袖,那时候他听见了龙啸,得以确定此人便是俱利伽罗的化身,不动明王的转生者。
这人长得确实很像薛琛,但那只是容貌上的相似,此人的气质与薛琛完全不同,尤其是眼神。人的眼神是无法骗人的,此人目光如鹰,即便穿着华贵的衣袍,也难掩其一身杀伐戾气,这眼神,不可能是薛琛的。
既然如此,那这于阗王子将自己约在此处会面,究竟是何意?
叶恕与他对视良久,二人通过眼神进行了一番对弈,最终那于阗王子转过身去,轻扯嘴角,发出了一声轻笑,这一笑顿时让叶恕浑身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下来。
“敢问……怎么称呼?”叶恕问道。
“你好像没认出我?”那于阗王子笑道,“那天在唐军营地里,多亏你救我一命,我还没来得及答谢你,不过,这样也算是扯平了。”
叶恕脸上浮起了困惑的神色,“扯平什么?”
“我现在能以这副模样出现在这个时代,难道不是拜你所赐吗?摆渡人大司命?”男子双手负于身后,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之意。
“薛琛?”
男子摇了摇头,撇了撇嘴道,“这个名字很久没人叫过了。”
“薛琛!”
“行了行了……我是很怀念这个名字,但你也不用重复第二遍。”男子笑道,“鄙姓尉迟,单名琼,毗沙府都督尉迟胜之子,看在你我相识多年的份上,你叫我不动也可以。”
“那我也重新做个自我介绍好了。”叶恕一本正经地作揖道,“在下姓叶,单名恕,字枢微,来自余杭玄门叶家。”
尉迟琼对叶恕招了招手,叶恕依旧站在阶下,岿然不动。
“我只是想问问你俞……不是,李玄京的事。”尉迟琼道。
“先说说,你进京来做什么吧。”叶恕应道。
“于阗遭吐蕃入侵,我原本在吐蕃边境追击一名吐蕃将领,不慎中了敌人圈套,率残军在吐蕃境内游走了数月,最终选择穿过若尔盖草原向西挺进,再向北往长安寻求帮助。结果半路上遇见了唐军,那时候我们的粮食正好快吃光了,巴蜀一带又闹洪灾、闹流寇的,我实在没办法,就只好……稍微借一点粮。”
“尉迟琼?不动?薛琛?我不管你现在叫什么……你刚才说的那些是认真的吗?”
“你还是叫我不动好了。”尉迟琼叹了一声,神情严肃,不怒而威,“认真什么?你以为我在骗你吗?”
叶恕勾起嘴角,冷笑道,“你好像已经习惯以于阗王子这个身份自居了。”
尉迟琼的神色僵滞了一下,他蹙起眉,沉声道,“你好像误会了,我虽然有薛琛的记忆,但我不是薛琛,不动明王的血脉是通过智火延续传承的,我和薛琛只是同为不动明王的转生者罢了。”
叶恕微微一怔,只见尉迟琼伸出手,一团幽蓝色火光在他掌心中蹿起,那蓝色火光之中悠悠浮现出一枚核桃大小的金色种子。
“这就是智火,或者说,这就是每一代不动明王转生者的灵魂结晶。”
叶恕感到震惊,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有太多问题想问,但他的思绪完全被尉迟琼手中的幽蓝色火光占据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薛琛为什么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事?因为他不知道。”尉迟琼负着手踱到廊下,神情显得极为深沉。
他道,“薛琛,或者说那个时间线的我,是排斥不动明王之力的,他和不动立下誓约,在他死后将躯体暂借给不动,帮助不动除去混沌。薛琛乃是不动的转生者,名字不在生死簿之列,所以你用那个溯流之法是无法令他起死回生的。但是……也并非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效果,你可能干了一件你自己都没能想到的事。”
尉迟琼在廊下驻足,双目望向叶恕,“溯流之法让不动之力回到了上一代转生者、也就是我的身上,连带着将薛琛的一切生活习惯、甚至是他的性格情绪一道赋予给了我。你知不知道……叶恕,你知不知道我这二十多年来一直都饱受痛苦!”
尉迟琼抬手指了指叶恕,神情愤怒,甚至有些委屈,他卯足了情绪,然而当望见叶恕的眼神时,却突然转变了态度。
“妈的!我为什么要像个精分患者一样和你说这些。”
叶恕不禁莞尔而笑,“我明白了,你这二十多年里,脑海里一直徘徊着不属于你的记忆,所以你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薛琛还是尉迟琼。”
“你这么冷静地分析,反倒让我很寒心呐。”尉迟琼感到脊背上冷汗直冒。
他过去便和叶恕是亦敌亦友的关系,这种关系看来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善的,即便回到了千年以前的时代,他依旧觉得像叶恕这样的人,不是他能理解的存在。
“有时候我会想,可能我确实是穿越回了唐代重活了一回,只是运气不太好,你我都知道,现在是天宝十三年,明年会发生什么。”
叶恕沉默不语。
“我问你,叶恕,在知道了未来会发生什么之后,你想做出改变吗?”
“我是摆渡人,维护时空秩序摆渡人的职责所在。”叶恕的神情立马严肃起来,“不动,你不能步陈叔昌的后路。”
尉迟琼点了点头,“我知道,既来之,则安之,但我不想就这么按部就班地过完已经被史书写好的一生,我过去一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我全部的回忆都发生在未来,我追念故人,却不知从何处念起。”
“你想见李玄京吗?”
这问题突如其来,尉迟琼愣了一下,竟不知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