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蛇如离弦之箭,已来不及收势,一头扎进了江岸上升起的伏魔阵中,夺目红光自伏魔阵中散出,黑羽蛇发出剧烈挣扎,王氏浑身颤抖起来,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使用她祖母传授的伏魔阵法,王氏的祖母是个控鬼师,可是到了王氏这一代,所承袭的伏魔本领却只剩下阴阳眼了,这伏魔阵乃是她年轻时从一位北派驱魔师处习得的,她没想到自己会用这阵法困住一条巨蛇来保护另一只妖。
李玄京来到南风寨的第一日,王氏就认出了这是一只狐妖。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祖母曾和她说起过涂山狐妖的传说,祖母告诉她,王家乃是涂山后裔,王氏先祖曾与涂山之狐结缘,产下一半人半妖的控鬼师,这控鬼师能驭狐斩妖伏魔。年纪尚幼的小女孩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像她的先祖那样行侠仗义。
九尾狐千年一见,王氏本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一只真正的九尾天狐。那天清早,她捧着一竹筛的黄豆站在村口,望着成群结队的妖族与平民进村,起初她感到畏惧,但当她在人群中望见那狐妖时,她忽然产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猝不及防地闯进脑海,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想接近那狐妖,问问她是否认得一位驭狐而战的控鬼师。哪怕只是一个名字,或是一段关于她先祖的伏魔传说。
李玄京每日带着斗笠、扛着铁锹从村口经过时,她都会和他打一声招呼,这举动并无异常,村寨中的其他百姓都会和李玄京打招呼。百姓们都听夏侯氏两位将领叫李玄京都尉,便以为这寡言少语的都尉是唐军领袖。
唐军赶走了南诏兵,降服了流寇,赫赫战绩早已经在南风寨各家各户之间传开了,如今听闻唐军与民工一道前来修坝,南风寨百姓皆夹道欢迎。
村寨中的百姓对这些自南蜀搬迁来的流民非但不排斥,反而十分主动地加入了修坝的行伍中,唐军的到来更是令南风寨的村民们振奋不已。
王氏有时候会和村民们一道去江岸边送茶,有时候会主动替修坝的民工缝补衣物。某一日里,王氏正打算将刚洗好的衣物晾晒出来,突然发现李玄京拎着一篮子鸡蛋站在他家院门外。
“这是苏哲家让我捎给你的。”李玄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涩,“王婶,夏侯哥说你替他们补好了衣裳,虎啸、青阳营的将士们都很感谢你。”
王婶第一次听到都尉管自己的部下叫哥哥的,不由得怔了一下,紧接着她笑了起来。自那以后,李玄京每次路过村口时,都会主动和她问好。
王氏膝下无子,丈夫早在多年前便病逝了,她每次见到李玄京时,想着的便是她那早夭的孩子,若是她孩子在世,大约和李玄京差不多年纪。
人与妖究竟有什么分别呢?王氏时常扪心自问,李玄京是妖,她自己也是狐妖之后,一个是率军打仗的将领,一个是平凡落魄的寡妇,妖族也过着自己的日子。
王氏心想,她这辈子只能做一个普通的寡妇了,她已经和那个心中埋藏着行侠仗义的种子的小女孩分道扬镳了。
她扭过头看向江岸上的九尾白狐,眼里闪烁着泪光。
九尾白狐发出了凄厉的哀嚎,伏魔阵中的黑羽蛇疯狂地扭动身躯,张口将獠牙探向了结阵的王氏。
从堤坝上逃窜下来的工匠们皆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为首的中年男子高举铁锹,却不知该如何下手,在十余尺高的白狐面前,他发现自己渺小地如同蝼蚁,他感到畏惧,他想逃离江岸,但却再也迈不开步子。
“老方,快起来!咱们去船肚子底下躲一躲!”
身后之人一把将他拽了起来,众人互相搀扶着往搁浅在沙滩上的破船跑去。
黑羽蛇挣扎的动作变得愈发迟钝了,白狐在伏魔阵外一圈又一圈地逡巡,时而发出低声呜咽,众人皆不解其意。
“这白狐该不会是想吃了那条大黑蛇吧?它为什么还不走?”船肚子底下一名工匠说道。
“现在怎么办?我们要是出去了,会被它吃掉吗?”某个年轻小伙问道。
“难道我们就这样被困在这里了吗?”
“我看那九尾狐没发现咱们,不如咱们偷偷溜走吧?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
众人争论不休,正值毫无头绪之际,突然听到马鸣之声。一名工匠壮着胆子探出头望去,瞧见了一位穿着明光铠的将士。那将士一手举着横刀,脚踩马鞍,借力一蹬,飞身跃起,一抹冷光划破伏魔阵中的红色雾气,黑羽蛇发出了一声长嘶,鲜血喷溅,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传到了船肚下方。
众人纷纷探出头往外望去,只见那身穿明光铠的将士收起横刀,黑羽蛇的尸首伏倒在他身后,鲜血汇成一弯小溪流入江中,血水顺着岷江水滚滚而下。
那将士站在九尾狐面前,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话:“现身吧。”
众人正值疑惑之际,却见九尾白狐化成人形,一下子跪倒在了那将士面前。
“李……李……”一名工匠眼神闪烁,上下两片嘴皮子哆嗦了半天,却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什么李呀!那人便是驻守广都的都尉李牧云!”另一名工匠接道,“你看见他手里那把刀没有?李都尉曾用那把刀在南诏土地上斩杀无数宵小!上天保佑……上天保佑,现在李都尉来救咱们了!”
“李……京……玄京……”那工匠语无伦次地说道。
众人往江岸边望去,观察了片刻之后,再无人发出声音,工匠们仿佛连呼吸吐纳都忘记了。
唐芝握住了手中的半块玉玦,心下游移,最终还是抬脚跨进了李牧云所住的府苑。南风寨与广度镇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夏侯家两兄弟轮流骑马载她,花了一天的时间便赶回了广都。
她并未惊动任何人,本以为会遭到守卫阻拦,然而那些守卫却只是唤了一声唐大小姐,便由她进门了。唐芝细看了一眼,发现这守卫乃是原先在洛阳的李府当差的。
她穿过走廊往内堂走去,在台阶下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望着檐下站着的叶游蜂。
“游蜂……你怎么会在这里?”
“为了等你。”
唐芝愣了一下,疑惑道,“你……能说话了?”
叶游蜂双眼掠到别处,双眉挤到了一处,似乎不愿多谈这个问题。唐芝咧嘴笑了笑,她只是随口一说,而非要与叶游蜂争论,见叶游蜂心有抵触,她便摆了摆手,示意叶游蜂不必解释。
“我要找云哥,云哥在里面吗?”
“他连夜赶往成都去了。”叶游蜂道。
“那……”唐芝顿了一下,低声问道,“玄京呢……”
“我就知道你是为了他回来的。”
“游蜂,你该不会在生我的气吧?”
唐芝感到讶然,虽说她了解叶游蜂这人有时候容易生出多余的猜忌和嫉妒,但她还是头一次听见叶游蜂抱怨她。叶游蜂以前总是不说话,她要摸清叶游蜂内心所想,基本是靠蒙与猜,好在叶游蜂的大部分情绪她都能读懂。
这人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更好懂一点啊……唐芝极其遗憾地想到。
“我从司命那里听说了关于你的事。”
叶游蜂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似乎正在极力组织语言,唐芝仰起头,耐心等待着他的后文。
“莫邪……莫邪真的已经……再也回不来了吗?”
唐芝微微一怔,她错开了叶游蜂的视线,表示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算了,请恕我无礼。”叶游蜂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问你也是无济于事。”
“我一定会弄清楚真相的。”唐芝整理好了表情,对叶游蜂道,“游蜂,你从前是不是曾和我……和唐莫邪的的兄长一起闯荡江湖?关于唐亦邪的事,你知道得多吗?我想了解他的过去,尤其是他的那把无铭刀。”
“等有时间我会对你说明的。”叶游蜂道,“我易容毁声,是为了躲避追杀,现在危机还未过去,请允许我继续以仆役的身份留在你身边,大小姐。”
唐芝抿起唇对叶游蜂点了点头。
“那你记好了,我现在叫陆烽,平戎府都尉陆烽。”叶游蜂朝唐芝招了招手,“过来,我带你去见你表哥。”
“你不是说他去成都了吗?”唐芝感到震惊。
“李都尉知道你会来找他,但他不想见你,所以要我骗你说他去成都了。”陆烽一路上皆蹙着眉,“事实上昨天傍晚成都那边鱼书就已经传过来了,黄泽乾说这事由李都尉亲自处理,如果处置不当,他自会亲自惩戒狐妖。”
“云哥会杀玄京吗?”唐芝询问道。
“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你。”叶游蜂扭头看向唐芝,“你想救李玄京,还是想救李家?”
“这是何意?”唐芝感到不解。
“李家在朝堂上如履薄冰,北衙实际上已经被宦官把控了,李无忌将军现在手中并无实权,而黄家却依旧得宠,黄家把女儿嫁给李牧云,看似联姻,实则是从中掣肘。眼下这情况,你表哥若不处置李玄京,会遭杀身之祸,李家将陷入危难之境。”
唐芝逐渐放慢了脚步,最终在廊下停驻了下来。叶游蜂回头看她,见她脸色肃穆,似是在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现在去找表哥,只会让他更加纠结……”唐芝沉声道,“不行,我不能从云哥这处下手,得另寻他法。”
“光凭你一己之力,还能想出什么法子?”叶游蜂硬声道,“你不用多想,等行刑那天,我找人去劫法场。”
“你说什么?行刑?劫法场?”
唐芝脑袋里一片空白,过了好半晌,才好似从灵魂漂浮的状态回归了现世。她倒提了一口气,扶着廊柱站稳了身形,抬手拭去了额上的冷汗。
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的力量是如此微薄,她的作用在浩瀚历史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总是她穿越千年回到过去,也依旧无法改变任何事。
“难道他会死吗?”唐芝喃喃道。
难道李玄京会为此而丧命吗?唐芝扪心自问,她穿越而来,是为了寻找到不让俞辉堂魂飞魄散的方法,而不是再次目睹她所珍视的人离她而去。
“我想去见他,我想见他……”唐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