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李玄京轻扯嘴角,笑得很浅很淡,但唐芝已经读到了他眼神里欢喜的意味。
“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唐芝笑着举起手中的半块玉玦示与李玄京。
唐芝扬手将玉玦抛掷出去,李玄京抬手接过。
“这东西还给你。”唐芝道。
“还?”李玄京不解。
分明是赠,为何说还?
“是它指引我找到你的,收好它吧。”唐芝道,“雨这么大,你还要与我站在雨地里说话吗?”
李玄京低下头摸了摸脑袋,最后领着唐芝往苏哲家走去。
苏哲一家拿出了酥肉与奶茶来招待唐芝,唐芝颇为不好意思,无功不受禄,她对于南风寨的居民来说并非贵人,只是因与李玄京相识而受到如此待遇,太过奢侈了。
苏哲的母亲说了一堆唐芝听不懂的藏语,李玄京这会儿已经能听懂一点苏哲母亲那带着苗疆口音的藏语了,他告诉唐芝,苏哲的母亲觉得唐芝可能吃不下一只羊腿,所以没有拿出羊腿来招待,希望唐芝能原谅他们一家招待不周。
唐芝眼中满是惊色,她咽下了嘴里的奶茶,偷偷问李玄京,苏哲一家子为何如此客气,是否受到威胁或压迫。
李玄京呛了一口酒,告诉唐芝不必惊慌,南风寨的百姓大多热情好客,羊腿只是普通的招待礼节。
唐芝又听见苏哲和他父亲说领头羊太老了,不再适合带领羊群,可以杀了吃了,她这才相信羊腿确实是家常便饭,至少苏哲家不缺羊肉。
“京哥在家吗?”屋外有人喊道。
李玄京跑到门边探头一望,发现来人是夏侯满。
“京哥,聂灵说等雨停了就可以上坝干活去了。”
“知道了,等会儿再说。”
夏侯满觉得李玄京今日表现不同于往日,他往屋里偷瞥了一眼,见到一名大家闺秀模样的女子,便洞察了一切。
“有客人在?这姑娘难道是特地从京城来看你的?京哥,你该不会……”
“该不会?就是你想的那样。行了,我过会儿再去坝上,你先去吧,不要耽搁了。”
夏侯满脸上写着“我懂”两个大字,不等李玄京催促,自己便嬉笑着离开了苏哲家,临走时还不忘对李玄京说一句“记得请我喝喜酒”。
李玄京做了个打发的动作,合上门快步走进里屋,牵起唐芝的手便往屋顶的瓜棚走去。
大雨方歇,凉风习习,瓜棚下是处纳凉的绝佳地。李玄京示意唐芝坐在吊椅上,自己站在一边。
“你坐吧。”唐芝笑着道,“你瘦了很多,修坝一定很累吧。”
李玄京瘦了,且变得精壮了,皮肤呈现出小麦色,与此同时,他的身高还在不断地增长,自从唐芝上一次在广都与李玄京分别,李玄京又长了半个头,现如今唐芝看他时须得仰着头,李玄京须得弯下腰来才能听清楚唐芝说话。
唐芝出神地凝视着李玄京,似是要把这几个月里没能看到的份给补回来,一口气看个过瘾。
“你看着我做什么?”
“你和我记忆中的那个形象越来越接近了。”唐芝一手撑着下颌,另一手戳了戳李玄京的额头。
“俞辉堂么?”李玄京把目光瞥到别处,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唐芝抿了抿唇,低声道,“你还在生气?”
“不生气了。”李玄京摇了摇头,“我没必要和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置气。”
唐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也不是不存在,只是现在他还未出现。或者说……嗯,该怎么向你解释呢……”
唐芝摸着下颌,心想要不趁此机会将真相说明了吧?否则往后这狐大爷可能还会吃自己的醋。
“他像是我的影子。”李玄京注视着远方道,“我总是会在梦境中窥见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
“你相信前世或来世吗?”唐芝轻声询问道。
李玄京沉思了一阵,双眉渐渐蹙起,唐芝注视着他的神色,见他愈发纠结起来,便握住了他的手示以宽慰。
“我……”李玄京欲言又止,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唐芝,“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的前世又是什么?”
唐芝笑眼看着他,眉眼间凝有无限情意,但却无法轻易诉说。
“你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妖神天狐。不管前世、还是未来,你都是我唯一深爱着的人。”唐芝轻声感慨道,“我为了找到你,穿越了千年的时光,现在我终于能明白你从前看我的那种眼神究竟是何意了,你就这样站在我面前,我只要看着你就觉得这整个世界全部都是你。”
李玄京忽然觉得,他有些理解唐芝那眼神的含义了,但却又未完全明白。
如果有一个人一直在他背后注视着他,等候着他,那么他必然愿为此付出一生的努力去回报那份关怀。
“我……该如何回报你?”李玄京道眼神很恳切。
他的脑海里满是过去唐芝在终南山书院里教他吟诵的诗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唐芝凝视着李玄京的双目,发现他的脸颊有些泛红。
李玄京斟酌了一下说辞,缓缓道,“那……你愿意嫁给我吗?我此生此世都会对你好的,来生也……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一定会找到你,继续对你好。”
唐芝早已泪眼模糊,“玄京,你不从不亏欠我什么。只是……我现在无法回答你,我不能给你答案……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李玄京抬起头来,神色忽然认真起来,“我知道了……我等你这一世。”
唐芝抚了抚他的脸颊,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了一吻,时光的脚步无声放慢。
夏侯满的呼唤声从楼下传来,李玄京倏地站起身,临走前又看了一眼唐芝,眼中带着笑意,还有对未来的期待。
唐芝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不知道李玄京究竟明白了多少。
难道千年以后俞辉堂化身为式神找到她,便是为了此今日此时立下的诺言吗?
一滴水落在了水塘里,上天的恩泽最终回归了大地。
穿越千年的秋风带动翻飞的衣裙,无数个日升日落在浩瀚如烟的历史长河中更替不止。从人类呱呱坠地到撒手人寰,苍天不语,冷眼看着世间冷暖。岁月的年轮转了一圈又一圈,千百年过去了,人们相遇又分离,相识又遗忘。
人生中几回甘苦悲欢,不过是天地间循环往复了亿万次的老调。她是一串脱出的音符,在岁月的时光中走走停停,直到遇见了那个阻挡在她面前的休止符。
唐芝忽然明白了过来,她根本无法改变李玄京的人生轨迹,生死界线早就在她和李玄京之间隔开了,她能够做到的,只是多看一眼当下的人,将他的容貌完全刻印在心底。
李玄京还未走到坝上,天空中又落下几滴雨来,他扶了扶斗笠,抬起眼往见坝上站着的人影。聂灵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手中玉笛吹了一段不成调的旋律。
李玄京蹙起眉,他虽然感到有些不适,但这笛声却未能扰乱他的意识。
一声惊雷炸响,黑云自远方天际滚滚而来,李玄京站在堤坝下方,听到雨声由远及近,当即转身往回走了几步,退到了草棚里。他还未站稳脚,便察觉到身侧掠过一抹黄色身影,一只金色的狐狸猛然跃起,跳到了他头顶,李玄京扔下斗笠,那金狐翻滚了一圈,又立刻弹跳起来,一口啮中他的他的小臂。疼痛感钻心,未及那金狐松口,李玄京将其狠狠地摔在了柱子上。那狐狸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声,他怔了一下,瞳孔猛然皱缩。
四面八方皆传来野兽嘶鸣之声,像是在回应金狐发出的呼唤。
黑云在堤坝上方聚集,惊雷自翻滚的云层间落下,狂风卷起岷江巨浪,连带着掀翻了江岸边的几处草棚。呼叫声从堤坝上传来,李玄京猛然抬头,见到一人影被狂风卷进了汹涌的江流中。
巨大的黑色羽蛇从江中翻涌而起,水花自蛇身上倾泻,堤坝上的工人们仓皇逃窜,那黑蛇动作迅疾,攀援而上,以蛇尾撞向堤坝,顷刻间扫下大片砖石。
惨叫声正在从耳边退去,李玄京听见了自胸腔中传来的愈来愈快的心跳声。
江面上巨大的黑影无声而迅速地游走着,黑羽蛇从江心跃起,头顶双翼伸展开来,在半空中滑行了二三里,骤然间张开血盆大口扑向了江岸的九尾白狐。
九尾白狐全力奔跑,在堤坝下止步,那黑羽蛇撞向堤坝,而白狐早已三两步跃向高处,轻盈落地。
黑羽蛇再度昂起蛇首朝九尾狐袭去,两只凶兽在堤坝上厮打起来,民工们皆被这景象吓呆了。黑羽蛇以蛇尾扫开乱石,击向江岸奔逃的百姓,白狐散开九尾阻挡,冷不防被那黑羽蛇叼中了一尾,当即被摔下堤坝,朝江岸上狠狠砸去。
白狐发出了一声咴鸣,踉跄了几下,那黑羽蛇在笛声的催促下再度发起攻势,竟凌空跃起,朝着江岸扑去,白狐躲闪不及,被巨蛇撞开十余步,砸向了堤坝底座。
“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一名妇人跪在江岸上叩首祈求,“蛇神大人、狐神大人,二位妖神不要再打了,再打下去这堤坝就要保不住了。”
黑羽蛇口吐蛇信,猛然昂首朝那妇人袭去,白狐骤然发力奔向江岸。那老妇人口中依旧念念有词,似是在祈求神明保佑。
待白狐飞身扑向那妇人时,李玄京透过白狐之眼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村口的王婶。
白狐长啸一声,声色凄绝。
王氏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符纸,又掏出了一把匕首,她缓缓举起匕首,在自己的小臂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滴落到了符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