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寨位于岷江上游,虽然与风寨相距较远,但风寨寨民中不乏擅长奔袭赶路的飞禽走兽,李玄京与聂灵等人乃是先一步抵达南风寨的。
和风寨不同,这南风寨所居住的皆是普通人类,久居南蜀的妖族们初到此地时尚有些不习惯在人类面前隐匿真身,所幸并未闹出太大的动静,只是坊间有野兽出没的流言多了些而已,但南风寨的寨民们早已习惯了貔貅三天两头下山偷袭家禽的日子,倒也未把野兽出没的事放在心上。
“京哥!京哥你看我抓到了什么!是一只小貔貅!”
李玄京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发现苏哲怀里抱着一只毛还未长齐的小貔貅,那小貔貅和小奶狗一般大,才刚显现出灰白分明的毛色,原本应该是黑色的部分毛发看起来似乎还未完全着墨,看起来像个圆嘟嘟的肉团子。
苏哲乃是藏民,祖上居住于若尔盖草原,唐初的某场大雪过后,苏哲一家搬迁到西蜀定居,自那以后便未再离开。南风寨规模庞大,虽以汉人为主,但藏民也占了部分,这些藏民大多不愿接受吐蕃的统治,故而依附于唐,定居于此地。
李玄京初到南风寨时未寻到住所,苏哲热情地将他邀请到了自己家中,并请他吃羊肉。李玄京见到烤羊腿时立马显现出了草原猎者的本性,他来到中原以后再没有尝到过如此鲜嫩多汁的羊腿,沉睡于舌尖的蓓蕾与一下子苏醒了过来,没忍住多喝了几碗酒,一条羊腿与苏哲二人分食干净了。
苏哲当场就认了李玄京这个兄弟,苏哲的母亲连连夸赞,李玄京听不懂藏语,苏哲便给他翻译,她母亲说她从未见过能把羊腿吃得如此豪迈的中原汉人。
李玄京乃是带着唐军来南风寨修理堤坝的,自然在寨中极受欢迎,几乎每家每户向他发出了留宿邀请,最后李玄京还是选择住在了苏哲家中,苏哲的母亲酿的青稞酒令他想起了在狼族部落里喝过的那种酒的味道。
和纯粹的藏民不同,苏哲个头虽高,但长得很清秀,甚至不输给江南的公子哥,苏哲的奶奶是汉人,苏哲他父亲又娶了个苗家姑娘,故而生下个儿子长得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双水灵的眼睛,和她母亲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苏哲若是不穿藏袍,没人能看出他是藏民。
清秀个高的公子哥抱着一只小貔貅站在李玄京面前,弯起唇角对李玄京笑着,眼睛里满是喜悦的光芒。
李玄京每次见到苏哲时,都会忍不住想象他母亲的模样。他长得和中原汉人不太一样,刚到中原时曾因胡人血统而受到欺凌,所幸有李无忌与李牧云父子替他撑腰,李牧云又时常帮他出气、教训那些市井之徒,渐渐的同龄人对他的嘲笑才少了些,但背后却仍有人议论他的出身。
他依稀记得,狼族首领曾对他说过关于他母亲的事,他不知道他母亲的长相,但却时常能够在梦境中听见他母亲的声音。蓝天白云下,风拂过沙丘,女人的呼唤声在空旷无垠的沙地上空回荡。
狼族首领说,玉门关附近住着一位从大唐长安来的女子,那女子带着一箱书、一包黍米种子在荒漠里住下了,她教当地人唱唐人的歌谣、教孩童们读书识字,在玉门关一待就是十年。
那个女人便是李玄京的母亲。没有人知道那个女人究竟来这里做什么,仿佛她原本就是打算来这里给从未接触过汉唐文化的边塞牧民们传道受业的,就好像一颗漂泊不定的蒲公英,落在了玉门关的墙缝里,便就此扎根了。
“京哥!这貔貅宝宝送给你养吧。”苏哲晃了晃李玄京的小臂,继而道,“这小貔貅的母亲被猎人用箭射死在了溪涧边,我发现它时,它还在它母亲尸体上喝奶,看起来实在太可怜了,我就把它抱了回来,我阿妈说我养不活它的,京哥你以前不是养过小狼崽吗?请你救救这小貔貅……”
李玄京哭笑不得,他和苏哲说过他在昆仑冰原时的经历,苏哲一直很羡慕能够养小狼崽的李玄京,李玄京闻其缘由,苏哲便道,若尔盖草原也有狼,但若尔盖草原上的藏民从不养狼,若是能把狼驯服了,那它们就不会再去吃羊了,说不定还会帮牧民看守羊群。
李玄京当时只是咧了咧嘴,苏哲今年十三岁,少年心性很足,他觉得苏哲可能需要一条狗,他没想到苏哲会带一只貔貅回来。
“苏哲,貔貅和狼不一样,狼是忠诚的动物,但貔貅……”
没有人知道貔貅是否忠诚,因为从没有人养过貔貅。
李玄京想了一想,又道,“貔貅不像狼那样聪明,他们听不懂人话,没法被驯化。”
“京哥,只要你对它好,给它吃很多竹子,它一定会听你的话的,貔貅说不定也能被驯化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李玄京望着苏哲的眼神,又想起了自己在春天刚化雪的昆仑冰原上遇见小狼崽的场景。那时候小狼崽看他的眼神,也和苏哲现在的眼神差不多,带着期待与无助,不容人拒绝。
李玄京摸了摸苏哲的头,就像摸他的第一只小狼崽的脑袋那样,他对苏哲笑了笑。
试着养一只貔貅,没准这种事将来会被载入史册,李玄京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意。他要养貔貅做什么呢?狼可以帮助他打猎,但貔貅是不吃肉食的。
他看着那只黑白团子,又看了看脸上写满期待的苏哲,末了道,“先抱回去吧,给它喂点羊奶,如果它能吃奶,就能活下去。”
苏哲欢呼了一声,抱起小貔貅就往家跑,似是怕李玄京突然反悔。
八月中旬的几场大雨过后,天气渐渐转凉,三伏已过,但始终未有入秋的迹象。刚出夏伏天,反而遇上了秋老虎,残蝉声催人倦意,民工们总是趁着太阳还未升起来时便去修坝。到了晌午时便歇息一会儿。
这一日里,又有几个藏民将装满麦茶的大桶抬到了堤坝边的草棚里,苏哲和一群年轻姑娘小伙将麦茶舀进青边瓷碗中,招呼着修坝的民工过来喝茶。
李玄京将藏袍的袖子褪下来塞进腰带里,抹了把汗,从苏哲手里接过了一碗麦茶。
“京哥,二狗子怎么样了?你看它能活下来吗?”苏哲眨巴着眼睛问道。
李玄京抹了抹嘴,将擦汗的毛巾丢到了一边。
“按照我养狼的经验,它能挨过这个冬天,就能活下去。”
“知道了,我让阿妈多准备些羊奶。”苏哲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又忙着将大腕的麦茶分发给其他修坝的民工。
二狗子便是那只小貔貅的名字,李玄京说他从前养的那只小狼叫大狗子,故而这小貔貅便是它的弟弟,顺着辈分下去,就应该叫二狗子。
“今天实在是太热了,若是再不下雨,我就上天去把天给捅漏,让它倒些水下来。”苏哲笑嘻嘻地说道。
一旁喝茶的民工们听到苏哲的话,无比附和,大家围坐在一起说笑着,纳凉休息。夏蝉的声音几乎盖过了一切人声,似乎是想趁着夏末的尾巴最后高歌一曲。
李玄京来南风寨这一个多月里,衣食住行皆和军民一道,日子过得无比自在,有时候他坐在屋顶的瓜棚下纳凉,会想起从前在冰原上的日子。
冰原上的天与地一样辽阔无比,苍穹如盖,星星垂落下来,仿佛触手可及,他无数次梦见自己置身星河之间,群星在云雾之间忽隐忽现。
梦中所见的不仅是星河,还有牵着他的手,与他一起看星星的女孩。他觉得震惊,自己在进入中原前从未见过唐芝,可是梦中所见却历历在目。
如果能再度回到昆仑山,如果能在相同的地点再一次和她相拥……脑海中的那些记忆碎片会重组完整吗?
空气流动,隐约一丝带着水汽,李玄京微微睁开眼,发现头顶的烈日不知在何时躲到了乌云后方,吊脚楼里的妇女们正在匆忙收拾晾晒的衣物。他想起苏哲家的楼顶还晾晒着一筛子的黄瓜干,当即打了个激灵,起身往苏哲家跑去。
雨点在半道上落了下来,道路上、屋顶上升腾起水蒸气,白色雾气氤氲开来,远望村寨如同仙境。
村寨中只有奔袭避雨的孩童是最忙的,赶牛的农夫脚步不紧不慢,黄色大狗在阡陌之间吠叫不止。
李玄京路过村口的绿竹林时,顺手砍了几棵新竹,家住村口的王婶又送了几条活鱼给他,王婶是一位年轻的寡妇,李玄京每次见到她时,她都会对他示以善意的微笑。久而久之,李玄京与她熟络起来,便会从她那里得到许多恩惠,有时候是腌制的一篮子鸭蛋,有时候是一件新衣裳。
大雨倾盆,衣物早已湿透,鬓发紧贴在耳侧,李玄京将大活鱼挂在竹枝上,扛着竹子往家赶去。
一只金色的妖兽穿梭于村落之间,在李玄京面前驻足,李玄京双目落到那金狐身上,目中窜起金光,朝那狐狸发出了警告,那狐狸发出低声咴鸣,放下了嘴里叼着的小鸡仔,扭头离开了村寨。
李玄京抬起眼,隔着雨雾望见了斜坡上撑着伞的女子,那女子微微一笑,视线里满是柔情。